季雨时这才放心地一笔一划把地址写了下来。
池霭接过他手上的笔记本,往手机的网购软件存入相关信息的间隔,听见坐在床头响起的窸窸窣窣衣料摩擦声,待存完地址,挑眼一看,季雨时把上衣下裤的口袋都翻了出来。
清瘦而宽大的手掌间堆放着七八枚硬币和两张五块、一张二十。
池霭:“……”
她难以分辨季雨时没钱还硬要给钱的坚持从何而来,但可以确定此时此刻的心情多出了一些微妙的心虚和不忍,就好像自己是对方家徒四壁还要趁火打劫的恶霸。
“池霭姐,这是我的生活费,全都给您。”
“请问您还要待在东仓镇多久?我回去想办法问同学先把不够的部分借一借。”
“……真的不用,一百多块钱的事情。”
面对这个不会变通的、跟头执拗小牛似的少年,池霭忍不住想要扶住额角。
“我爸妈也说过家里的姐姐们为我付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我不这样认为。”
季雨时回视池霭,微微睁圆的黑亮眼睛衬着眼睑下方的一颗小痣,又令得他在池霭心中的形象变成了一只倔强而美丽的小鹿,“谁都没有义务无条件的付出。”
“好吧、好吧。”
池霭举手投降。
她略作思索,从季雨时摊开的手掌抽出一张五元纸币,“这个就当是你付给我的定金,我把我的手机号码写给你,等你考上大学有钱了,再把剩下的还给我也是一样。”
季雨时还想说话,池霭放缓语气:“弟弟,你叫我一声姐,就应该听我的。”
她一句话堵死了后文,季雨时虽然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也只能说道:“谢谢。”
“好,那就这样,时间已经很晚了,你快回去吧,别让唐阿姨担心。”
眼看不用强作恶霸把一个贫困少年的生活费搜刮干净,池霭松了口气,露出笑意。
“那池霭姐,再见。”
道完别,季雨时将杯中的热水饮尽。
他把玻璃杯放回池霭倒水时的位置,带着白纸和电话号码走了。
……
目送少年的背影从招待所的转角处消失,池霭才有空坐下来慢慢欣赏项链。
她将悬挂在中央的爱心形吊坠打开,彼时年轻的父母和年幼的她与池旸于照片中呈现。
池霭眷恋地看着父亲母亲相依在一起的身影,又用指腹无比爱惜地描绘过每一个人的面容,沉浸在回忆里许久,才放下所有迟疑,打开手机微信。
她给项链拍下一张照片,然后发送到置顶的聊天界面。
【哥哥,我在东仓镇找到了母亲的遗物。】
紧跟在照片之后,池霭迅速打出这一句话。
几乎是瞬间,聊天见面的顶端,池旸的状态变成了正在输入中。
池霭心头一喜,想要将这些天积压在情绪深处的言语吐露,又斟酌着在空白的对话框里打下一行字:【东仓镇虽然下雨了,但不是很大,我会安全回来的,请不要担心。】
然而还没有按下发送键,对方刚才还在持续的状态就消失了。
池霭耐着性子等待片刻,池旸始终没有任何只字片语传来。
其实时间不算太久。
三分钟,五分钟,抑或十分钟。
但池霭突然有种预感:池旸不会回复了。
她不死心地等到时针转向十点,聊天界面象征对方回应的白色消息框依然没有出现。
池霭的心缓缓沉到了谷底。
她沉默着将项链和母亲的老照片放在一处,揉了揉酸涩发胀的眼睛,打开手机购物软件,替季雨时挑选起冲刺统考能够用到的专业书籍和几套试卷。
-
季雨时的出现,池旸的视若无睹,只是池霭生活中一些意料之外的插曲。
日子仍然要过下去,工作也须得继续进行。
接下来的几天,总算雨过天晴,东仓镇的上空挂起难得的明朗煦日。
即将拍摄完毕的前夕,池霭又见了服务员唐阿姨一次,向她表示感谢。
“哎,池小姐,你们马上就要走了吗?”
不在饭店相见,唐阿姨穿了件正式些的衣服。
她听见池霭说明天就要离开,神色间颇为不舍。
池霭抽出衣服侧袋中早就准备好的两千块钱,郑重其事地塞到她手里:“谢谢您这些年替我保管母亲的遗物,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
触碰到带着体温的纸币,唐阿姨愣了愣,待看清是什么之后,仿佛被烫了手一般半直起身体,就要还回去:“这怎么好意思呢,池小姐!明明您的母亲是我们家的恩人……”
“您别着急拒绝。”
那种生活中常见的、两人之间彼此客套着塞来还去的场景,没有在池霭的身上发生。
她一个眼神就制止了唐阿姨下意识的动作,接着保持笑容说道:“前几天,我和您的儿子小雨聊了一次,我看他成绩不错,自己又肯努力,是学习我们这个专业的好料子。”
听到“我们这个专业”,唐阿姨联想起这些天在镇子周边架起的摄像机,和举着机器来回取景的拍摄团队,她脸上急欲还钱的焦灼感收起几分,犹豫着对池霭诉苦道:“我知道我家娃干什么都挺出色,但是这个编导行业哪是我们这种人家负担得起嘛?”
“也就池小姐您这样的身份家庭才适合……”
“您误会了,我也是普通家庭。”
池霭徐徐打断唐阿姨的话,“以前我的母亲是医生,父亲是大学老师,生活确实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远远达不到您想象中的那种有钱人的情况。”
“这个专业前期付出的成本是高,想要参加各种培训班和集中训练营,都得支付一笔不小的费用。”池霭顿了顿,继续道,“不过我听小雨说他只打算去参加一下省里的统考,我想着其实报考费加路费两千块钱肯定够了,不如就由我出这个钱,圆小雨一个梦想。”
“这,哪能让您出钱啊……”
事关自己儿子的未来,唐阿姨拒绝的意志也不再那么坚决。
她低声嘟囔一句,踌躇着对池霭说道:“可就算小雨考进了他想考的专业,我听说什么购买器材啊,还有每学期的学费都要不少钱,我们、我们也负担不起啊。”
“您放心,现在的大学只要学生成绩足够优秀,都是有学费减免和奖学金奖励制度的,我看小雨也挺能吃苦,如果他考到滨市来,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我会尽可能帮助他。”
见唐阿姨似是被说动,池霭又以自己为例子说道,“而且,其实编导专业的就业前景还算不错,哪怕一时间没办法当上导演,广告公司、传媒行业也都是需要这方面的人才的。您看我,大四还没毕业,已经进入了很好的公司,工资也不比传统行业低。”
池霭向来是说服人的高手。
在她的劝说和介绍之下,唐阿姨也渐渐收起了对于小众专业的偏见。
她望着池霭真诚的眼睛,一咬牙,说道:“要不,我就让小雨去参加统考试试?”
“相信我,您不会后悔的。”
池霭伸手过去,毫不介意地握住了唐阿姨因常年洗碗劳作而异常粗糙的手,像是安慰她,又像是对于自己的未来充满期许般地低声道,“咱们的日子都会越来越好的。”
第51章
“我说, 你这个大忙人最近是怎么了?”
“怎么隔三差五就有功夫过来陪我?”
并肩从骨科门诊处复查完出来,方知悟按下电梯中央下行的按键,趁着周围没人, 心情颇好地朝一旁的祁言礼问道。
“你这话说的, 以前我不也经常陪你整晚打球,陪你逃课出去赛车,陪你对着旁边路过的漂亮女高中生吹口哨吗?”祁言礼微微抬头,凝视着电梯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数字, 将双手拢在背后, 笑眯眯地回答。
望着对方平静无波看不出一丝破绽的面孔, 方知悟摸了摸下巴:“那倒也是,就是觉得从意大利回来以后,你比以前还要忙上许多,打电话约你做点什么也不得空。”
“没办法,父亲交给我了一样新业务,最近都在忙着跟合作公司对接。”
祁言礼露出无奈的苦笑,“你知道的, 我和你又不一样。”
对于祁家的乱象,纵使自己的这位好友并不多提, 方知悟也略有耳闻, 他朝祁言礼投去同情的眼神, 随口道:“什么公司啊?业务顺利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随时和我说。”
“那是当然,不过我暂时应付得来。”
祁言礼的回答和从前如出一辙, 虽然依旧是委婉的拒绝, 但是语气里把自己当成好兄弟推心置腹的亲近意味,让向来性子难搞的方知悟还算受用。
他忽略了祁言礼没有说出合作公司名字的细节, 点了下头,没有多言。
两人又肩并肩走进电梯。
……
叮咚。
电梯即将开门的提示音响起。
祁言礼理所当然地把手平摊在方知悟的小臂下方:“走吧,我扶你出去。”
这种把自己当成重症病患呵护的小心翼翼感,又叫方知悟感觉到几分别扭。
他顺势用手肘不轻不重顶了下祁言礼的肋骨下方,抱怨道:“你又不是没听见刚才医生的话,他说我已经恢复了大半了,只要不进行剧烈运动,平时的起居生活没什么大问题。”
肋骨间吃痛,祁言礼却没有收回手。
他端着表情,一本正经对方知悟说道:“医生是这么说,但你也要当心,好了一半又不是全都好了,万一再摔个跤撞一下,那不是又变成前功尽弃。”
方知悟低声说了句“老古董”,迈开长腿迅速拉远自己和祁言礼之间的距离。
他挣脱的力气不大,幸而祁言礼说搀扶也没真的触碰到他的身体。
再回首,两人中间已然间隔了一米。
方知悟向祁言礼做了个鬼脸,傲慢地拉长音调:“我才不要,别人看我们像什么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之前读大学的时候遇到的那个Gay把我弄出了心理阴影。”
祁言礼道:“你可不要来恶心我,我们只是兄弟。”
他语义滞涩一秒,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喉结上下滚动一个来回,用略带微妙的语气说道:“再不成,做姐姐妹妹也可以——你是姐姐,我是妹妹。”
“别搞笑,你明明还比我大一个月。”
方知悟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你都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称呼。”
“我父亲旗下的娱乐公司,最近投资拍摄了部宫斗剧,我就跟着看了两集。”
祁言礼的答案天衣无缝,只是在心里漠然地想道:古代正妻是姐姐,小妾可不就是妹妹?方知悟一日不和池霭解除婚约,自己也只能低眉顺眼地做这个“妹妹”。
方知悟对电视剧不感兴趣,听了祁言礼的话没再问下去。
两个人紧跟着脚步,一前一后来到了停车场。
祁言礼解锁自己停在角落的宝马,开车就想坐进驾驶位。
又被抢先一步的方知悟横起胳膊拦住:“大半个月没开车了,拿你的车练练手呗?”
祁言礼瞥了他混不吝的笑脸一眼:“你现在能行吗,可别把我的车给撞烂了。”
“撞烂了我赔你十辆八辆。”
方知悟颇为嫌弃地看着较祁言礼的身份来说格外低调的宝马车,从对方手中接过钥匙的同时心头念起了即将毕业还没有车的另一个人,“还有池霭也是,真不知道——”
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方知悟又记仇起一个多礼拜前池霭挂断自己电话的事情。
他的声音断在那里,引来祁言礼的追问:“池霭怎么了?”
“也没什么。”
方知悟语气生硬地说完,替自己找补道,“就是她哥池旸抠抠搜搜的,手上攥着池叔叔打过去的生活费,也不知道给池霭买辆像样的车,上下班还要像个小孩子一样被他接送。”
此处没有池霭,方知悟的绿眼珠转了转,情不自禁跟好友吐槽起来,“你说池旸是不是很讨厌啊?哪有哥哥妹妹这么大的人还住在一起的,把自己当成什么了?难道以后池霭结婚还得经过他批复,他看得入眼了两个人才能步入婚姻殿堂吗?”
方知悟像只进入发/情时期,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弥散着求爱讯息,但偏偏自己一无所知的漂亮孔雀一样叽叽喳喳。
他无意识地把语境中同池霭结婚的对象代入自己,想象着即将和池霭交换戒指之际,被“恶婆婆”池旸阴沉着面孔为难磋磨的场景。
祁言礼瞧着他这副仿佛埋怨,又更像炫耀的模样,心中顿时打翻了醋坛。
他克制着自己即将冷下去的表情,带着皮笑肉不笑的弧度,温声询问方知悟道:“结婚?阿悟你是打算以后要和池霭结婚吗?那我可要好好为你们准备一份礼物了。”
“……”
方知悟沉默了下来。
按照往常,他肯定会想也不想地反驳“全都是假的,谁会想要跟池霭结婚啊”,但听觉神经接收到祁言礼问题的刹那,他的心居然难以掩藏地涌现出一丝狂喜。
“阿悟,你怎么不说话?”
祁言礼坐在后车厢,见方知悟迟迟不发动汽车,也没有说出自己想听的话,温和的表情在避光的阴影处显出一丝扭曲,加重了语气再次问道。
39/82 首页 上一页 37 38 39 40 41 4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