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待着待祁言礼走后,池霭能够给出一段合理的解释。
亦或者,撒下一个足以平息他内心怒火的谎言。
谁知祁言礼走了两步,倏而在他面前站定,开始有条不紊地扣起扣子。
“还不滚吗?”
方知悟不耐烦于情敌的毫无自觉,将嗓音绷成了一条拉满的弓弦, 厮磨着齿尖沉声驱赶道,“还是需要我下楼去把陈诗蔚叫醒, 让她来看看你这副低贱的德性。”
听闻方知悟用“低贱”这个词汇来形容祁言礼, 池霭隐约感觉到不妙, 她条件反射想要阻拦到两人中间, 好避免如同上次家门口那样的斗殴发生。
幸好,祁言礼不复上次被戳中痛楚的激烈姿态。
他垂着眼帘, 细致地贝母扣一扣到底。半分钟后, 除却找不到鞋穿的赤/裸双脚,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对待万事万物游刃有余的贵公子。
池霭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思考着:穿好衣服, 接下来就应该走了吧?
这是方家的地盘,不管是谁都应该拥有克制的、不将事情闹大的觉悟。
然而祁言礼下一秒的表现,却出乎她的意料。
他挺直背脊,放缓嗓音,无比平静地坦诚道:“阿悟,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个东西,没有彻底解决家里的麻烦,就擅自爱上一个人,并幻想着能跟她永远在一起。”
听到对方的爽快承认,方知悟并没有调动起一分一毫的痛快情绪。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祁言礼。
仍旧是那副面孔,那副神态,他却觉得无比陌生。
审判完自己的罪行,祁言礼没有一点打算结束的意思。
他越过方知悟身体的间隙,看了一眼正在犹豫是否要走上前来的池霭,忽然唇角弯起,露出一抹有所决断的笑容,收回视线对方知悟说道:“但是阿悟,你这样又算什么呢?”
“你觉得你占据了道德制高点,没有任何错误,是我暗自勾引霭霭对不起你,是吗?”
他不带脏字又句句诛心的话,令得池霭心里的不安化作了面上实质的表情。
她不再踌躇,站到两人的中间,脸朝祁言礼:“……你别再说了,祁言礼。”
“为什么不让我说下去呢?”
祁言礼歪头,用无比温柔的目光打量着用眼神示意自己闭嘴的池霭,又笑着抬起手指,将沾在她脸上的一绺湿发勾起,小心翼翼地绕到小巧的耳廓后去。
他旁若无人地亲近着池霭,口中越发说道,“是不想让我说出你压抑在心底很久的想法吗?还是担心阿悟听到真相以后会难以接受?”
“霭霭,你不能再这么替阿悟着想了。”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祁言礼冰凉的手指拢在池霭的耳畔尚未离去,池霭的身后,受不了他们当着自己的面亲昵交谈的方知悟,亦探出右手一把握住她的腕骨,将她拉到战局之外。
他的神色宛如乌云聚集,暴风雨即将到来的海面:“让他说,我很想知道事实摆在眼前,他能厚着脸皮想出什么借口把错误全都推到我的头上。”
“哈。”
祁言礼忍俊不禁地发出嗤讽声,又双手相叠,褒奖似地替方知悟鼓起掌。这突兀的拍手声回绕在寂静而宽大的空间里,连带着池霭稳定的心跳也不由自主砰砰直响。
鼓完掌后,祁言礼开始说话。
他问的第一句,就刺得方知悟蹙起的眉心一突:“阿悟,你认为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于心有愧的时候,她做出什么样的行为,或者给什么样的东西,能够称得上补偿?”
祁言礼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将“补偿是什么意思”输入进去,然后抬高声调,念起屏幕上方显示的含义:“弥补缺陷,抵消损失,把好的东西回报给对方,这样叫做补偿。”
“所以江阿姨把你回报给了霭霭,让你们两个人结婚,她认为这叫做补偿。”
祁言礼将方知悟和补偿联系在一起,轻描淡写的言语,仿佛他并非生来拥有自主思维和判断能力的人,而是一样昂贵的、象征着某种特殊意义的物件。
“没错,在世人看来,你长相出色,家世优越,头脑灵活,池霭嫁给你属于高攀。”
“可你真的觉得你能够得上补偿两个字吗?”
“你们的婚约带给了池霭什么?”
“是带来了在人前她需要处处照顾你的情绪,还是带来了在人后你对她的漠不关心?”
随着质问的层层递进,祁言礼眼中的嘲讽明晰起来,比悬挂在衣帽间上方如同白昼的灯光还要尖锐,照射到方知悟的脸上时,让他不自觉地感觉到目眩神迷。
“你们方家以你母亲为首,你、你父亲还有你大哥为虎作伥,为了让你母亲心安理得地把救命的恩情揭过,没有任何内疚之心地霸占了霭霭四年的青春。”
“这四年里,她为了扮演好方知悟未婚妻的角色,不停改变自己,不停为着迎合上流圈层的眼光努力,没办法随心所欲地生活,没办法去认识更多的朋友,遇见更契合的人。”
“她这四年的岁月,通通围绕着你们家展开。你们却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些事,你的母亲理所当然地把她觉得好的东西强行施加给霭霭。”
“而从前的你更加可恶,认为霭霭能和你在一起,是天大的福分和恩赐。”
“阿悟,在指责我恬不知耻的时候,不如你也来收起与生俱来的傲慢,认真仔细地想一想,霭霭失去你这层束缚,日子会不会过得更好?”
“——你和霭霭之间,究竟是谁离不开谁?”
在祁言礼步步逼问的起初,方知悟仅是加深了心中的愤怒程度。
站在他身边随时准备拉架的池霭,看着他垂落在腿侧的拳头越握越紧。
可祁言礼越说到后来,方知悟瞳孔深处单一的怫然转变成了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他攥紧的拳头迸发出狰狞泛白的骨节,却又在祁言礼嘲问“到底是谁离不开谁”时颓然松开。
他的精神不受控制地进行了新一轮的反思。
难道祁言礼的话语仅仅是为了激怒自己吗?他摊开扯碎的真相固然残酷直白,可如果换作自己是池霭,战战兢兢度过这些年,难道她会觉得和自己结婚是一种恩赐吗?
不是只要给了金钱、给了地位,给了凭借她一己之力难以跨越的阶级,就是补偿。不清楚对方到底想要什么,只冠以回报的名义胡乱给予,何尝不是另一重万丈枷锁?
是他们一直在桎梏着池霭,池霭离开了方家,离开了他,一样能够过得好。
可没有了池霭,他方知悟又算什么?
……不过是找不到归属的孤魂野鬼。
伴随着激烈的思考,方知悟瞳孔中的情绪更迭仿佛经历了一整个人生四季。
最后他侧过头,注视看似试图阻止祁言礼,又无言放任他把所有话宣之于口的池霭。
他在一瞬间明白了祁言礼的指责,绝大多数便是池霭的心中所想。
方知悟木然面孔,有些失魂落魄地看回祁言礼。
在这个他彻底落败的时刻,不知为何,祁言礼的视线也泛着说不出的哀伤落寞。
方他举起拳头,对准祁言礼的颧骨,而对方也早有预料般不逃不躲闭上了眼睛。
砰!
拳头入肉的狠厉声音响起,随即有人的唇齿之间散开吃痛的闷哼。
祁言礼捂住腹部,表情略显扭曲。
令他奇怪的是,方知悟这次居然没有打脸。
“祁言礼,我打你的这一拳,是因为你侮辱了我的母亲。”
祁言礼没有睁眼。
在刚才的痛楚之下,他咬破了口腔的软肉,血液的浓重味道在唇齿间散开。
他侧头吐出这口带血的唾沫,轻声讽刺道:“下一拳又要用什么理由呢,阿悟?”
话音出口的同时,他的眉宇间又感应到凌厉挥来的拳风。
“阿悟!”
池霭忍不住了。
再打下去,动静再大点,说不定会将隔壁的方知省引来。
她拉住方知悟的另一只手,想要劝他放弃对于祁言礼单方面的殴打。
只是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同祁言礼的面孔相距一厘米时,方知悟挥出的拳头硬生生改变了方向,砸向自己的小腹,且是极其用力地接连两下。
他鼻腔溢出的痛音终于引来了祁言礼的注目。
他睁开双眼冷冷地回望着方知悟,偶尔转瞬即逝的眸光充斥着审视和不解。
方知悟撇开池霭搀扶的双手,勉强在原地站定,脱口的话语因痛而断断续续:“而这两拳给我,是因为你说得没错,我也不是个东西。”
打完自己,方知悟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池霭和祁言礼两人。
“霭霭,对不起……”
祁言礼想要就自己的擅作主张对池霭提出道歉。
池霭却没有再留给他多余的眼神。
闹剧散场。
她原本打算埋藏在心里一世的想法,在这样荒诞不经的捉奸场合下被方知悟知晓。
池霭的心在刹那间体会到言语无法诉说的沉坠。
却又随着呼吸的释放,逐渐透出如释重负的意味。
她对祁言礼摆了摆手:“阿夜,你也走吧,我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第81章
方知悟和祁言礼离开后, 池霭进入了失眠的状态。
祁言礼咄咄逼人的质问,方知悟挥向自身的拳头,在她的眼前和耳畔交替出现。
池霭想了很多。
她思考着内心深处对祁言礼的话有几分认同, 这些年来方知悟未婚妻的身份又给自己带来了什么, 以及对于方家她更多的时候究竟怀揣着怎样的想法。
池霭的个性区别于感情强烈、爱恨分明的池旸。
不管是面对抱有其他谋算的方鉴远、方知省,还是面对真正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总将纯粹又傲慢的亲情强行施加的江晗青,她都能尽量做到客观公正的看待。
池霭将与方知悟的婚约视为一份劳动合同, 而认真扮演就是她的本职工作。
因着这个念头, 她始终兢兢业业, 摒弃了许多无谓的私人情绪。在偶尔感觉到透不过气之余,她却也感激这份工作的过程中和结束时,能够为自己带来的支持助力。
池霭睡不着,也清楚眼下自己与祁言礼、方知悟之间都需要独处的空间。
有时候距离才能令人冷静,从而避免更加不堪设想的后果发生。
……
一夜过去,天亮时,池霭揉了揉缺乏休息而酸胀发涩的眼眶, 翻身下床洗漱收拾。
趁着天色尚早,江晗青还在休息, 她找到正在健身房晨练的方鉴远, 向他提出告辞。
“父亲那边突然找我有点急事, 恐怕不能继续留下来做客了, 抱歉,方叔叔。”
方鉴远没有多问什么, 比起江晗青, 他对池霭的优待向来保持着距离和客气。
池霭给了合适的理由,等到江晗青起床时, 他便能顺理成章告知。
“好,那我让老张送你回去。”
下了盘山公路,倒是有返回市区的公交车。
不过眼下时间太早,池霭想要离开,只能借助方家的司机。
于是她礼貌致谢,又简单用了些佣人准备的早餐,就坐上了离开半山庄园的迈巴赫。
豪车内置的隔音板升起,两侧遮光窗帘也随之自动闭拢,方便池霭坐在后车闭目休憩。
然而,像是为了印证对方鉴远撒下的谎言。
一个小时后,八点出头,池霭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她将手机拿出,见屏幕上的来电备注是“向阿姨”。
向阿姨,向华熙,她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她的后母,为池家生育了第三个孩子的女人。
作为妻子,她深受一家之主池之轩的喜爱。
作为后母,她又数年如一日遭到池旸的厌恶。
池霭注视片刻,摁下接听键,把手机放在耳边:“您好,向阿姨。”
“霭霭啊,过年初一我还是会和你爸爸在家等你和池旸来吃团圆饭。”
“你和你哥哥都有空的吧?”
向华熙还很年轻,今年堪堪三十岁过半,声音更是保留着少女时代的莹润甜蜜。
她向池霭说明电话的来意,然而没等池霭开口,又用长辈面对不懂事后辈的无奈语调接着说道,“原本我是打电话和你哥说的,只是他把我拉黑了这些年也没有放出来,霭霭,你抽空也劝劝你哥,到底我们现在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误会这么多年过去也应该放下了。”
“好的,向阿姨,可能是我哥工作太忙,您平时也很少联系他,所以他忘记了吧。”
“我替他向您道歉。”
“至于哥哥有没有空,这会儿我不在家,等回去问过他以后再答复您。”
池霭不软不硬的话使得电话那头的女人咬住了下唇。
徐怀黎留下的这对兄妹,一个表面冷淡实则脾气火爆,另一个面孔和善却最聪明刁钻。
她嫁给池之轩这些年,成功令得池之轩和池旸之间的父子关系愈发恶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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