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抽动唇角强笑了几下,转动目光躲避其他人锃亮如灯泡的眼神时,不经意扫过林希诺的所在,却发现最爱热闹的她仍在低头吃着东西,神色间有种微不可察的慌张转瞬即逝。
第84章
聚餐快要结束的时候, 林希诺起身去上厕所。
池霭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借口自己的手上沾到了烤肉蘸料也要洗洗。
高级自助店的卫生间仅设置了男女两个厕所。
此时无人,池霭站在公用的洗手台前慢悠悠地清洗着双手。
洗完手后, 她又用烘干机将手上的水分蒸干, 涂了点店铺供应的橙花护手霜。
待到橙花的香气侵入鼻尖时,才听见女士厕所的房间响起马桶抽水的声音。
解决完生理问题的林希诺毫无知觉地推门往外走。
绕过门框的刹那,她看见半米外透过半身镜望向自己的池霭。
池霭的眼神清冷明晰,仿佛一捧透凉的冰雪, 只一个照面便叫林希诺停在原地。
好不容易平息的忐忑感二次在心中攀升, 林希诺意识到自己的些许失态, 连忙控制着表情挤出一个笑容,走过去站在池霭旁边,借着拧开水龙头的动作俯身避开对方的视线,嘴里客气地说道:“小池,你也来上厕所呀,我好了,你赶紧进去吧?”
“希诺姐, 我不去厕所,只是感觉手上有点油腻腻的, 过来洗个手。”
尽管有心试探, 但池霭向来是个耐性绝佳的猎人, 她假装没有看见林希诺因为心不在焉, 而放在水流中迟迟不见动作的双手,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闲聊漫谈。
聊着聊着, 林希诺终于有了下一步的动作。她抬手挤了点洗手液出来, 手指交叠摩擦着指缝,装作无意地问道:“小池, 那份文件准时送去总经理办公室了吧?”
见池霭点头,她抬起眼睛,借着镜面的反射对池霭扬起笑容:“真是麻烦你了。”
“你太客气了,希诺姐,举手之劳而已。”
池霭的声音平淡朴实,仿佛自己拿到手的不过是一份再普通不过的文件。
听了她的回答,林希诺欲言又止,最后却是什么也没说,安静地关上了出水的笼头。
池霭等待林希诺洗完手,两个人并肩朝向走廊尽头的包厢走去。
几百米的路,她们怀揣着各自的想法,心有灵犀地走得很慢。
池霭欣赏着走廊两旁悬挂在墙壁上的,模仿江户时代的和风浮世绘,又听见林希诺问道:“小池,你毕业以后有什么计划吗?打不打算正式进入卓际公司工作?”
“还没想过呢,现在实习期结束,最重要的还是先把论文和答辩做好。”
林希诺多问了两句,见池霭的态度依旧毫无变化,对于对方有没有发现自己做出的布置这件事更是没底。她心中有些着急,正思考着该如何把话题引向文件的署名,身畔的池霭又半开玩笑似地问道:“那希诺姐呢?打算在卓际干到退休吗?”
林希诺不由得沉默了下来,过了几秒,才打定主意,同池霭推心置腹道:“其实我年纪也不小了,一直想和老公要个孩子,无奈一直以来大家的工作实在都太忙。今年他的事业算是有了很大的起色,我也放心不少,就在考虑要不要过段时间辞职回家备孕。”
池霭听着林希诺剖白的心迹,暗想这难道就是整件事情背后的主要原因?
因为不需要继续在祁言礼手底下工作,所以遇到合适的筹码,干脆背叛了他。
可会是谁让她这么做的呢?
陈诗蔚?祁柏庭?还是祁家那些野心勃勃的兄弟姐妹?
……不,都不对。
思来想去,池霭陡然猜到了一个荒谬又合理的答案。
会不会是,认为祁言礼害得自己颜面扫地,所以想要报复的方知悟?
毕竟方知悟清楚她和祁言礼之间的所有经过。
且除了所在的上流圈子外,方知悟这些年往来的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朋友也很多。
砸钱或是找到把柄逼得祁言礼得力的心腹倒戈,再找人把层层遮掩的公司信息挖出来,只要引起了他的注意,且他愿意花费时间下功夫,那对方知悟而言,根本不难办到。
池霭没有证据,也不好直接询问林希诺背后的那个人是谁。
在抽丝剥茧出一些朦胧的线索之后,便笑着祝愿林希诺和她的丈夫如愿以偿。
两人重新回到包间,聚餐结束,同事们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散场。
章妍喝了不少酒,仍然精神奕奕,她拉着池霭的手略显不舍地说道:“池霭,那咱们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期待有一天你正式加入卓际,继续和我一起并肩战斗。”
无论揣测的念头是真是假,这些日子以来,池霭从章妍那里学到的经验确实实打实的。
于是她也真心实意地回应道:“谢谢章组长对我的帮助和教导。”
章妍买完单,同事们三三两两朝着楼下走去。
有车的找车,没车的街边拦辆出租,或是去马路对面赶最后一班地铁。
池霭坠在倒数的位置,掏出手机想给方知悟打个电话问他把车停在哪里。
前方下楼出店的人群里却爆发出小小的惊呼和谈论声。
“我去,外面那个是明星吗?”
“长得也太帅了!”
“一直站在那里,是在等谁啊?”
池霭隐约感觉到不妥,加快脚步走下楼梯,抬头望见透明的玻璃门外有道颀长身影。
滨市的夜晚,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方知悟穿着看起来有些单薄的长款风衣站在路灯底下,脖子上围着一条跟着装配色格格不入的浅粉羊绒围巾,他像是等了很久,整张俊美的面孔泛出些苍白的失真感。
但就算是这样,他依旧是人群里最亮眼的那道标识。
无论男女老少,当视线扫过的一瞬,人们都会情不自禁为之停驻目光。
池霭连声说着抱歉,挤开想要掏出手机偷拍的同事,小跑到方知悟面前。
她挨着他的手臂,压低嗓音说道:“方知悟,你怎么会等在这里?”
从看到她开始,方知悟萦绕在脸上的轻快色彩就不再变化。
他顺势将脖颈上的围巾解了下来戴到池霭的脖子上,细心地一圈一圈围好,唇畔洋溢着半弯的弧度:“铛铛!这条围巾是不是很暖和?我用体温暖了好久,你现在戴上正好。”
池霭从前何时妄想过能得到来自方知悟如此体贴的服务,视线不觉显出几分复杂。
她凝视着方知悟神态专注的面容正要说话,青年却又放开围巾转而挽住她的小臂,笑意不改,侧脸朝着聚拢过来的几人,用气声对她道:“霭霭,记得微笑,你的同事过来了。”
演戏的本能镌刻在血脉之中,闻言,池霭立刻反手揽着方知悟的手腕,随他站在一起。
“小池,这就是你电话里的那个男朋友吗?!”
平时最喜欢翻看俊男美女杂志的胡悦然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盯着方知悟大呼小叫。
池霭想点头,方知悟抢在她前面向胡悦然伸出手:“初次见面,你好啊——你是霭霭的同事吗?我常听霭霭说起她的同事上司人都特别nice,我是方知悟,你叫我小悟就好。”
……小悟?
“小”这个字眼放在方知悟的名字前面,让池霭倏忽生出一种正在做梦的不真实感。
这么和颜悦色,这么宽和谦逊,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方知悟吗?
胡悦然三言两语就被方知悟哄得眉开眼笑。
她立刻示意打算离开的同事们过来一起打个招呼。
眼见和池霭一个部门的男男女女都极其赏脸地围了过来,方知悟越发满意,抬高声音说道:“请大家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说着,他小跑向路边,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打开了停在一旁的跑车前备箱。
十来个成人手掌大小、外包装分成红黑两色的礼品袋被方知悟一一拎了出来。
他快步返回,将黑色礼袋递给男同事,红色礼袋递给女同事,言语之间亦将自身的姿态放得很低:“感谢各位同事这半年来对霭霭的照顾,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
礼袋上没有具体的品牌logo,池霭不清楚方知悟究竟送了些什么,但接收到他转头看向自己的眼神暗示,也只好顺着他对其他人道:“请大家收下吧,就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池霭一直在小组中十分低调,平时身上的穿着打扮也没什么大牌。
今晚横空而生、闪闪发亮的男朋友,砸得同事们看向她的目光发生了悄然的变化。
他们握着手里的礼品袋,几秒后,有人率先识趣地收下并祝福道:
“谢谢你啊,小池!”
“改天你和你男朋友结婚的时候一定叫我们去喝酒!”
……
又在路边客气了十分钟,池霭才终于得以上车。
方知悟在驾驶位发动跑车,没走的几个同事还在隔着车窗喜气洋洋地跟她挥手告别。
踩下油门,跑车瞬间开出一段距离。
操控着方向盘的方知悟,唇角略翘,并不开口。
眉眼间却仿佛抬起尾巴的猫咪暗示着快来夸我。
池霭放松肩膀,靠在座椅之上,酒意使得她的情绪和血液微热。
她扶住太阳穴揉了揉,问道:“你怎么会想起要送我的同事和领导礼物?”
“你实习期结束,部门不是要给你下发实习证明吗?”
“我想着给他们送点礼物,让你领导在证明上面多写点关于你的好话。”
方知悟语义微顿,又怕池霭猜想礼物太贵重心有负担,补充道,“你放心,我买的只是领带夹和女士香水,没什么很贵重的东西,上升不到收受贿赂的地步。”
方知悟散漫随意的语气,仿佛挑选送给整个小组的礼物并非出自自己之手。
但也只有他知晓,在立在路灯下等待池霭的两个小时里,他发了多少微信、打了多少电话,征求了无数朋友的意见,才定下这两款礼物,又联系品牌方马不停蹄地送过来。
池霭听了他的话,却不明白他对自己这么好究竟出于什么目的。
过去那个傲慢自大、恶劣骄矜的方知悟,与此刻眼前脱胎换骨、面面俱到的青年形象交织在一起,叫她忍不住疑惑,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方知悟?
她下意思抿住了嘴唇。
念头如无声的河流远远淌去,才问道:“你今天电话里,要找我说的是什么事?”
第85章
“对不起, 老张也不是故意偷听的。”
“他不小心听见了一点你和你后母的对话,出于对你的担心,回来以后就告诉了我。”
方知悟为不是重点的重点道了个歉, 又在完成前面的铺垫之后, 郑重其事地说道,“我想好了,今年也没什么其他的事情,池家的团圆饭, 我会和你一起去的。”
如此识情知趣, 池霭听了却不觉得高兴。
她当日和池旸所说的话, 并不纯粹只是为了让池旸宽心,其中也包括了最真实的想法。
说到底母亲不在,父亲池之轩不过是个外人,这些年他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方家的歉疚和补偿,并从中谋得了足够下半生享用的财富,已然应该感到知足了。
池霭不想方知悟再被裹挟着,答应一些出格的要求。
就算诚如池旸所言, 后母向华熙是个为了达成目的誓不罢休的女人,但和方家关系最为亲密的依旧是池霭自己, 主动权掌握在她的手上, 就总有办法妥善处理这件事。
诸多念头在脑海辗转而过, 池霭索性直言:“其实不必勉强, 我知道你不想去。”
她坦诚的拒绝令得方知悟唇角的笑容一紧,随即欢喜的弧度中凝出淡淡的苦涩:“可我是真的想去, 这是最后一次了了, 等到你跟我解除婚约,我再想去也没机会了不是吗?”
池霭无谓摊开池家的丑态叫他看见, 便平声陈述起一个事实:“你是在幸福家庭里成长起来的人,不会明白团圆饭和团圆饭之间的千差万别。我和父亲后母过年坐在一起吃饭,不是为了亲情,也不是为了团聚,当你真的去了那里,你就会知道什么叫做食不下咽。”
都说人们会夸大曾经拥有过的幸福,以及正在经历的不幸,但池霭淡漠的口吻和平铺直叙的语调,却仿佛仅仅在讲述来对于社交媒体之上破碎家庭的所见所闻。
方知悟的内心无可抑制地翻涌起怜惜和心疼的情绪。
他放慢了驾驶的车速,分出更多的注意力组织着言辞,对池霭诚恳地解释:“食不下咽也好,食髓知味也罢,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过个年……因为你也是我的家人。”
认识十几年,池霭从来没有听见过方知悟说这样的话,一瞬间的讶然和沉默击中了她。
但她随即转头看向方知悟的眼睛,四散的酒精点燃了一部分冷静的细胞,使得她从面对同事时带着几分虚伪的欢喜状态中抽脱出来,直白询问道:“方知悟,今晚的你太不一样了——你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可以直接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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