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海鲜,一口面条。
方知悟开了一下午的车,晚上又没吃什么,饿得急了,在池霭的配合下吃得很快。
待一大碗见底,他顺手拿起池霭手上的餐具,道:“下车,跟我来。”
扔个垃圾也要两个人一起去吗?
池霭在心里腹诽两句,反手拉开车门的把手。
下了车,她跟随在方知悟的身后,见青年把餐盒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接着不紧不慢走上前,把手放在公园的门锁上拨弄了两下,侧门应声而开。
池霭:“?”
她望着这神奇的展开愣怔一秒,问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青年理直气壮:“因为我是方知悟。”
说完,他不由分说拉住池霭的手腕,带她朝着森林公园深处走去。
一路上,池霭抬头看着身边的方知悟欲言又止,她在“偷溜进来是犯法的”和“赶紧出去自首”两个劝告的选项之间时不时来回摇摆。
走了将近十分钟,道路两旁的朦胧光源逐渐变得明亮。
在看到树梢之间悬挂的简单彩灯之后,她才意识到这似乎是方知悟提前请人布置的。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确认彼此不是非法入内后,池霭终于压低声音询问方知悟。
方知悟松开桎梏她的手掌,将双手背到身后,仿佛在寻找什么一样左右踱步巡视着周围的环境,又回头望着池霭道:“你先别问这么多,我有个故事想说给你听。”
池霭:“……希望不是鬼故事。”
这回假装没有听见的人变成了方知悟。
他站在缭绕的彩灯底下,低沉磁性的嗓音在夜风中荡开:“传闻四叶草是夏娃从伊甸园里带到人间的神物,花语象征着幸福,大约在每十万株三叶草里,会出现一株四叶草,而找到它的人,被视为幸运的象征,也能够得到名誉、爱情、健康和财富这四样东西。”
“池霭,我看你这么倒霉,索性和你一起找一找,找到的话,你就能获得幸福。”
所以,他们大晚上的偷偷溜进森林公园,就是为了找什么四叶草?
池霭在觉得好笑的同时,又严重怀疑这是不是方知悟报复自己的手段。
她垂眸望着青黄不接的草地,反问道:“这不是小学时候的故事吗,都几岁了你还相信这个。况且冬天了,植物都枯萎冬眠了,别说四叶草,有没有三叶草也不一定。”
“我不管。”
“来都来了,如果真的能解除霉运,找找又怎么了?”
方知悟睁大剔透玻璃似的绿眼睛,任性又固执地要求道。
他的语气一改从前的高傲轻慢,态度更像是渴求着心爱之物的稚气孩子。
想到他自己饿着也要让自己吃饱的嘴硬关切,池霭忍不住心中一软。
“好吧,好吧,那就找找吧。”
她举手表示投降。
方知悟这才弯唇一笑,面孔比林梢间的彩灯不知耀眼多少。
他们各自一边,俯下身体就着满地枯草没头没尾地探找。
找着找着,池霭的确在许许多多说不出具体名目的植物间发现了三叶草的痕迹,只不过就如她所猜想的一样,别说四叶草的影子,连几株三叶草也呈现出死气沉沉的模样。
她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找了很久,腿都站麻了,也没发现四叶草。
另一边,方知悟看起来也没什么进展。
池霭道:“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别说四叶草,这里只有连三叶草也只有尸体。”
方知悟却是头也没抬,手掌陷入草堆里摸来摸去。
得不到回应,池霭干脆站直身体,想看看他能翻找出什么所以然来。
忽然之间,方知悟手指一顿,随即脸上蔓延开难以言喻的雀跃和惊喜:“我找到了!”
“真的假的?”
池霭伸长脖子,试图看清他掌心的事物。
方知悟却反手一藏,紧紧握成个拳头,连条缝隙都没有让她见到。
“什么东西这么神神秘秘?不让我看,我才不信,你肯定没找到四叶草。”
池霭故意激将他。
“我骗你干什么?”
方知悟凑近两步,面对面站定,把拳头凑到她的眼前,说道,“你把手伸出来,随时准备接好,不然这晚上的风这么大,四叶草又轻飘飘的,吹跑了我去哪里找第二株?”
听到这句话,池霭原本松快的视线发生了一点改变。
她望着方知悟,见对方欢喜的笑意还堆在唇畔,瞳孔深处却显出几丝微不可察的紧绷。
他实在太不懂如何掩藏自己的情绪。
只消一眼,池霭就明白了那拳头里的并非传说中的珍贵草叶。
她装作不知摊开右手伸了过去,口中笑道:“看把你给得意的。”
下一秒,一样带着体温热意的物什在她视网膜上一晃而过。
鲜绿的弧光,浅银的细圈。
是一枚做成四叶草形状的戒指,四片叶子上镶嵌着剔透无瑕的绿宝石。
方知悟把戒指放进池霭掌心:“四叶草找到了,好运也降临到了你身上,许个愿吧。”
池霭端详着顶端胜似方知悟瞳孔的宝石,耳畔萦绕着对方郑重其事的声音,末了,才轻轻说道:“它是你发现的,好运也只会带给你,我可不能越俎代庖。”
方知悟道:“那我的愿望是,池霭永远幸福。”
池霭的目光从戒指移到了他的面孔之上。
微微凝起的眉峰,说话时收紧的下颌,以及眼中越来越明显的忐忑羞涩。
无一不象征着面前青年的认真。
而不等池霭开口说话,方知悟一鼓作气将戒指穿过纤细的手指,戴在了池霭的无名指上,语调带着几分颤意说道:“霭霭,嫁给我吧,我会好好努力,改掉身上所有的坏毛病,无论在任何人面前我都会护着你——我想为你遮风挡雨,让你永远幸福。”
第92章
由于准备得仓促, 戒指上端镶嵌的并非象征爱情誓言的钻石,整体分量也不重。
可池霭通过手指肌肤的相触感觉到它时,动作却是不受大脑控制地向下一沉。
方知悟的告白很动人, 设计的求婚场景同样别出心裁。
若换到影视剧中, 或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池霭一定会真心感动,并加以祝福。
然而此时此刻,被方知悟求婚的对象是她自己。
池霭反手摁住方知悟的手背, 阻止他再把四叶草戒指向前推进。
她强迫身心一同冷静下来, 密切关注着对方面上的表情问道:“阿悟, 你能确定自己现在的感情连同这场求婚,是出于非我不可的爱意,而不是跟祁言礼争一时的胜负高低吗?”
祁言礼曾经假设过的致命话题,如同命中注定一般被池霭询问出口,从前忐忑逃避的青年,却在彼此相望的这一秒,突然产生了坚定不移的勇气。
他回答:“我确定, 我和你求婚,是因为我真的爱你。”
池霭平稳的脉搏随着他语气中的执着而猛地跳动几下, 有未知的、超出控制的不安感自她的尾椎处朝着脊骨节节攀升, 她继续说道:“我记得你明明说过, 这辈子唯有自由最重要, 如果要受到婚姻家庭的绝对管束,宁愿永远孑然一身下去。”
方知悟突然问道:“你这会儿还能想起来‘醉死当涂’的故事吗?”
池霭有些不明所以。
方知悟望着她的眼睛, 瞳孔中闪烁的光亮逐渐扩大, 他用向往而虔诚的语气为她讲述道:“李白乘船于当涂江上,见水面月影斑驳, 景色甚美,随即醉入江中,捞月而亡。”
“李白愿意为了心中所求的美好之物献出生命。”
“而我也愿意为之付出自由。”
他讲完这个浪漫而惊悚的故事,注意力也从脑海中构建的斑驳画面里脱出,“自由最重要,二十六之前的方知悟的确是这么想的,可是霭霭,我已经二十七岁了。”
“我向往被你束缚,也渴望和你拥有一个家。”
若说方知悟前面的言语,池霭尚且能够静心听完,可在接触到“家”这个字眼的刹那,她的手臂、颈项和后背陡然迸发出大片悚然的肌肤浮粒。
她定定地注视着青年,声音更轻:“你是不是不清楚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方知悟?”
“我厌烦你对我越来越深的占有欲,想要叫你死心,所以把日期订在祁言礼生日当天的爵士乐门票送给了你母亲,明面上说着让她和方叔叔一起出去散散心,却又故意在和她的聊天里提起这是你喜欢的演出,就是为了确保票会被转赠给你。”
“紧接着,我在回去的路上话里话外暗示知省哥,和我吵了一架避去国外的你有多么不懂事,好让他成为我手中的刀,强迫你回国约我一起看爵士乐演出修复关系。”
“最后我还利用了祁言礼,即便我清楚他多么爱我,我依然毫不犹豫。我带他回家,引诱他在门口吻我——不管你还是他愿不愿意,在我的计划里,必须上演捉奸这出好戏。”
池霭将全盘计划详细说出,她看着方知悟剧烈颤动、越来越深的眸色,心中涌起一股鲜血淋漓的畅快感,“发现我是这样的人,你还会爱我吗,阿悟?你还想和我共度一生吗?”
她剖开将不择手段的自己,将所有背后的事实呈现在方知悟眼前。
好让他知难而退,好叫他明白自身强烈的感情,不过是依托在假象之上的浮木。
如她所料,随着咄咄逼人的反问展开,方知悟瞳孔放大,痛苦到嘴唇微微发颤。
他松开了桎梏池霭的手,右脚猛地后撤一步,似乎要就势离开。
而池霭只是岿然不动地站在原地,准备目送他知晓真相崩溃逃离的身影。
可下一秒。
方知悟冰凉如夜风呜咽的声音又贴着池霭的耳廓响起:“所以呢?”
“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呢?”
他重复一遍三个字,重新在池霭面前站直身体。
冬风肆虐的夜晚,辽旷静寂的森林,绚烂连绵的彩灯之下,他的双眼爆发出巨大的痛苦,却又有某种东西因着痛苦的释出而更加熠熠生辉,直直刺痛池霭的心灵。
“我知道你大概不会爱上祁言礼,也更无可能爱上我。”
“我知道你的冷酷,你内心的坚定和清醒,我也知道每次你和我在爸妈面前假扮恩爱时,望过来的眼睛深处充斥着多少不为所动和淡漠。”
“池霭,我知道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有人能够打动你。”
“……可是我能怎么办?”
铺天盖地的痛苦之中,方知悟的瞳孔倏忽涣散,他小幅度转动着灰绿眼珠,如上涨的潮水将池霭彻底包裹的情绪里,又乍现出一点淡而绵长的甜蜜。
“看到你难过我也会难过,看到你对我笑会无法克制地心跳加速,看到你靠近祁言礼会感觉透不过气……我没有谈过正式的恋爱,不清楚男女之间的感情到底由什么成分构成。”
“当我见到你,我的心头会涌现出着迷、怜惜、不安、沉浸、痛苦、难舍难分……如果这都不算爱情,那么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诞生而出的到底算是什么样的感情,霭霭,请你今天在这里,认认真真地告诉我!”
方知悟的个性一贯是懒散的。
就算是与池霭吵架,也很少表现出这样不顾一切的、似乎要与人同归于尽的神态。
……到底算什么感情?
池霭把他的质问含在口齿之中咀嚼一遍,几瞬之后,却拒绝给予他想要的答案,她自欺欺人地偏过面孔说道:“方知悟,你爱我,只是因为从小到大你要什么都唾手可得。”
“难得遇到一个不顺应你心意的人,碰见一桩不断变化、始终不由你掌控的事物,你会感到新奇,想要征服,奋不顾身地一头扎进去,然后误以为对其产生了爱意。”
“等你真的跟我结婚,等得不到才想要的迷恋彻底褪去,你会感到乏味。”
“我喜欢稳定的生活,喜欢万事万物在既定的轨迹内发展,你和我从来不是一样的人,既然爱好、性格、家庭背景和追求的东西天生相反,又怎么能够在一起生活?”
“婚姻又不是有情饮水饱就可以,更遑论是你单方面支撑的感情。”
她自以为合情合理的反驳和宣告,换来真心被曲解,愤怒委屈到极致的方知悟接近于吼的大声质问:“……池霭,你到底在逃避些什么啊!”
“你难道真的是天生感情淡漠,无法爱上别人吗!”
“你敢说在所有的冷漠里,你从未产生过一丝对于感情的向往吗?!”
“我、祁言礼,还是哪个男人,你总是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把我们推开,将真心扭曲成欲/望作祟,将能够更改的错误放大化,把感情萌发的一点征兆全部扼杀在起步时——”
“高高在上的、绝对理智的池霭小姐,你敢说你真的不是害怕吗?害怕付出什么,得到的却是失望,又或者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样纯粹的感情!”
彼此间逐步失控的对话让池霭莫名体会到烦躁。
她感觉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自己体内流淌的血液,皆在方知悟怒然的声音中不断被加热,在这般鼓噪的热意催化之下,她甚至也想开始不顾形象地和方知悟对吼。
她缓了缓气息,没有继续同青年对话,捏住指节想要把无名指上的戒指褪下。
方知悟亦执拗地摁住她的双手不肯退让。
池霭有条不紊的人生里,第一次尝到了被逼入绝境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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