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了一场,妫西芝无颜回齐国,更不可能继续待在秦国,与嬴政道别后,打算去卫国。年少时,她因喜欢卫国风土,曾命人在卫国买了一处宅子。
对于齐国公主,嬴政一直是欣赏的,在妫西芝离开当日,他私下遣了几名暗卫暗中护送。
当年一同入宫的五人,只余了郑云初和芈清。
芈清执意留下来做侧夫人,华阳王太后也多次找到章台宫,朝中有一半势力为楚系,嬴政只得勉强答应。
其实,于嬴政而言,没脑子的芈清是最好应付的,她不像郑云初那般心思敏感。
自入宫以来,芈清最讨厌两个人,一个是琉璃一个是妫西芝。妫西芝走了,她心安一半,而今正在想办法赶走琉璃。近来,就是她日日去棫阳宫撺掇太后施压君王的。
整个咸阳王宫都逃不过嬴政的双目,他早就知道是芈清在蛊惑太后,之所以没有挑明,只是不屑罢了。
今日,楚系臣子又一次当众提到琉璃和樊尔久居章台宫不合乎规矩,嬴政收回视线,态度依旧,不愿妥协。
见此,阳泉君急了,上前一步,脱口而出:“大王若是心仪那剑客,收进后宫便是,一直不清不楚住在章台宫算怎么回事?”
嬴政深不可测的双目扫视过去,冷眼盯着阳泉君。
陡然对上那双充满压迫感的眸子,阳泉君本能咽了咽口水,却听上首君王道:“他们乃是寡人之师,又曾多次救寡人性命,为何不能住在章台宫?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阳泉君是想让寡人做忘恩之人?”
“大王误会了,臣的意思是,咸阳王宫殿宇众多,他们可随意选择。”
“章台宫是其中之一,也可在选择之列。”
“… … … ”
阳泉君脸色黑了又白,白了又青。
“若再无要事,便散了吧!”嬴政起身离开,不再给任何人开口的机会。
雪已止歇,朔风依旧。
嬴政步履平缓踏在没有痕迹的新雪上,仿若回到儿时,那时每每雪后,他最喜欢在雪地留下整齐有序的脚印。转眼间,他已然成长为一国君王,可却始终没有实现儿时所愿。
身后传来积雪被踩踏的咯吱声,李斯熟悉声音传来:“大王… … ”
驻足回首,嬴政不解瞅着他。
李斯喘了两口气,气息勉强恢复平稳:“臣还有要事,事关统一之策。”
嬴政挥挥手,示意后面将士和寺人不用跟着,而后转身继续踏足新的积雪,低沉之音悠悠传入李斯耳中,“说来听听。”
李斯落后一步,不疾不徐跟着,先是斟酌一番,才讲出心中策略。
“臣近来在研究七国舆图,依照地理位置,臣认为理应从韩国下手,这是臣制定的计划。”说着,他掏出一卷简策,高举着捧到君王面前。
嬴政脚步不停,拿过展开,仔细看了一遍。
“策略不错。不过,七国分布位置,诸国皆知,你能想到,别人亦能想到,只怕到时山东六国联合抵抗秦国。”
李斯揣在袖中的双手搓了搓,垂眸思忖,须臾双目亮起,显然是想到了对策。
“那便离间六国关系,同时对韩国施压,韩王怯懦多疑,只要让他失去对其他五国的信任,一切便好办了。”
“你怎知韩王怯懦多疑?”
“韩非师兄告诉我的。”说起昔日师兄,李斯轻叹:“他当初之所以到楚国求学,便是因先韩王生性多疑。可谁成想,新韩王不但多疑还怯懦,他回韩国这几年,非但未得到重用,还处处被防着。”
“三个月前,臣写信劝他入秦,他却说他曾答应过自己的父亲,不论韩国是兴盛亦或衰败,他都会不离不弃。”
嬴政倏然止步,眼神复杂看向李斯,问:“你与他关系如何?”
“很好。”
“既如此,你在谋划第一个灭他家国的时候,可有愧疚?”
第162章 樊胤身殒
李斯身形一僵, 紧跟着止步在原地,下意识用力的双脚深深陷入地面积雪中。对面君王那双探究双目,让他心跳频率加快稍许。
沉吟片刻, 他最后还是诚实摇头:“诸国纷乱持续数百年, 是时候该结束了。臣出身微寒, 最是了解普通人在乱世中的艰辛,今时若因同门情谊而罔顾天下大义, 又怎对得起当初入秦的初衷。如大王这般身居高位之人,对乱世都深恶痛绝,更何况是诸国普通人。天下一日不统一, 无法掌控命运的百姓便要多受苦一日,君王发起战乱, 流血丧命的从来都只是普通人,臣做这些只不过是为了还天下人一个太平。”
听完这番话, 嬴政唇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地苦笑,举目望向赵国方向,而今身居高位的他, 曾经也如万千普通人一样经受屈辱与艰辛。若不是琉璃和樊尔, 他或许无法活着离开邯郸,也有可能年幼命丧于阴暗森冷的邯郸牢狱。身为秦王的他, 其实与普通人无异,一样会经历生老病死, 一样会有喜怒哀乐,也一样会有许多身不由己。
李斯等不到回应, 继而道:“臣知道, 韩国于师兄而言,不止是国更是家, 但在天下大义面前,舍弃小我,也不是不可。”
嬴政收回视线,淡淡睃了他一眼,转身向前走去。
须臾,低沉悦耳之音响起:“身为王室公子,于他而言,韩国便是天下大义。倘若寡人是他,亦希望自己的家国成为最后的胜者。”
李斯跟上去,据理力辩:“臣明白师兄对家国的忠心,可凡事也不可不顾时下局势。七国之间,韩国实力无异是末尾,除非一夜之间天降灾祸于其他六国,否则绝无可能是韩国胜。臣猜测,韩王怯懦,是因清楚当下局势,到时秦军只需假意围攻韩国,逼迫韩王携君王玺出城投降。如此,秦韩两国都不必损一兵一卒。”
“计策不错。”嬴政脚步不停,“韩非先生的著作,寡人读过不少,对之十分欣赏。寡人要他,在灭韩国之前,你想办法劝他入秦。”
李斯面上闪过诧色,但很快恢复如常,应了一声‘是’。
风声萧瑟,君臣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冗长甬道上,寺人和卫戍军落后几十丈。
翻来覆去睡不着的琉璃,索性起来,披上狐裘去了正殿。嬴政还未回来,她迟疑片刻,踏进殿内,在燎炉旁的奏案前盘膝坐下,自顾自斟了一殇热茶。
嬴政迈入大殿时,一眼便瞧见捧着茶水发呆的琉璃。眸光转为柔和,他缓步走过去,低声问:“今日怎如此早过来?”
琉璃回过神,扭头看去,身着玄衣的年轻君王似是清瘦不少。目光下移,瞧见广袖上绣着的金色玄鸟,她下意识脱口而出:“听说议政殿的二十四根中柱之上雕刻着龙,君王朝服、冕服以及常服之上绣的都是玄鸟,为何中柱上雕刻的不是玄鸟?”
嬴政脚步一顿,面上愕然消失,待在奏案对面坐下,他才解释:“据古籍记载,秦人先祖是玄鸟,故而历代君王服饰均绣有玄鸟。议政殿的盘龙中柱是守护之意,曾祖父认为秦人理应缅怀先祖,而不是劳烦先祖庇护大秦江山,在他老人家看来,指望先祖庇护的君王,是极其无能的,于是在建造咸阳王宫时,曾祖父命匠师在中柱之上雕刻了龙。”
琉璃不解:“既然指望先祖庇护的君王是无能的,那为何又要使用有守护之意的盘龙中柱?”
“… … … ”
被问住的嬴政讪讪摸摸鼻子,他哪里清楚曾祖父当时的想法。沉默片刻,他不确定道:“大概是,因为寓意好。”
话出口,他又觉得极其没有说服力,只好转而道:“所谓寓意只是其次,一个国家是否强大,与实力相关。”
怕琉璃继续质疑,他抢先转移话题:“你这个时间过来,可是有事?”
话音未落,宫人们捧着朝食来到殿门外,领头的宫女恭敬询问:“大王,现在是否要食用朝食?”
“送进来吧。”嬴政吩咐之后,问琉璃:“你可有食用过朝食?”
琉璃诚实摇头。
“刚好,你我也许久未曾坐在一起用朝食了。”嬴政说这话时,永远也想不到,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与琉璃面对面坐在一起食用朝食。
宫人们将朝食一一摆放好,很快都退了出去。
嬴政拿起那份甜粥放到琉璃面前,“冬日多食粥食比较好。”
琉璃拿起木勺,舀了几勺到耳杯里,剩下的又递还给嬴政。
嬴政欣然接下,搁放在手边,抬手把蜜饵推到对面。
垂眸注视着色泽鲜艳的蜜饵,琉璃并没有去拿,心慌的感觉仍旧强烈,她没有任何胃口吃东西。
见她有一下没一下搅拌着粥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嬴政没有多劝,而是问:“有心事?”
琉璃摇头,说明来意:“以前你年少,我与樊尔住在章台宫还勉强说得过去,可如今你已娶妻,我们继续住在偏殿,恐有不妥。不如,你今日抽个时间批处住所出来,不用太大,能住下我们两个即可。”
“你想搬走,究竟是因寡人娶妻,还是近日那些臣子的胡言乱语?”
嬴政双目直直望着对面鲛人少女,观察着她的神色变化。
早猜到他会如此问,琉璃面无表情,没有露出一丝破绽,尽量语气淡漠:“那些大臣说得对,我虽传授你剑术学术,但身份终究只是异国剑客。于情于理,都不该住在章台宫,传出去,只会让他国看笑话。”
“笑话?”嬴政自嘲而笑:“寡人这一生还不够像个笑话吗?年幼时,被亲生父亲抛弃在异国;成年时,人人皆知寡人母亲豢养的假寺人谋反。细数这二十年来的桩桩件件,有几件是不被笑话的?”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必如此… … ”
琉璃并没有想要揭他伤疤,她不懂那些天将降大任必先受苦的道理,邯郸和咸阳的经历,她都看在眼里,这次提出搬走,也只是为了堵住众臣之口。方才说出‘笑话’二字,也只是想让嬴政同意她和樊尔搬走。
“寡人明白。”嬴政拿起玉箸夹了一块蜜饵放入口中,舌尖蔓延甜糯,他微微扯动嘴角,提醒:“吃食快凉了。”
欲言又止几次,琉璃最后又把话咽了回去,商议无果,她也无心再继续逗留,默默吃完面前粥食,便借口离开了。
海水翻涌,深海无边城乱作一团。
负责配制解药的医师被白婼跟在后面催促,老人家一边焦躁摆动鲛尾,一边絮絮叨叨安慰。
“白将军莫急… …莫急… … ”
白婼身形来回闪动,以往的稳重荡然无存。
负责守在永极殿外的南荣舟远远瞧着上方结界,心底不安一点点升腾而起。时间过去了一夜,鲛皇和樊胤将军仍然未归,只怕是情况不容乐观。鲛皇中毒很深,此次若是遭遇不策,他都不知该如何告知琉璃。
想到琉璃,他抬手去摸怀里的漩音鉴,摸了一个空后,才想起当时被蝾螈大少主催的急,忘记带在身上了。殿内鲛后还在试图破开永极殿结界,这种时候,他不好随意离开。
结界闪过寒光,再次失败的楹婳踉跄后退两丈。
自从出现鲛后谋杀鲛皇之事后,历代鲛后成婚后,便不可再修炼术法。楹婳平日里看似威严尊贵,实则修为不抵灵力最低的长老。
顾不得整理歪掉的发髻,她又一次双掌结印。殿外这时传来南荣舟的宽慰:“君上修为高深,又借住复灵丹恢复了灵力,您不必过于担心。况且,有樊胤将军在,他没有中毒,定然能护着君上安全归来。”
“你不懂复灵丹的危害,毒尚且能解,复灵丹一旦服下,则无解。”
楹婳担心的从来都不是中毒,而是复灵丹的副作用。
南荣舟一时无言,他第一次听说复灵丹,并不知其危害究竟有多大。
脸色苍白的一众长老和占卜师,还在试图破无边城结界,黑压压一片海桑军们在后方为他们输送灵力,然而中毒的他们有心却无力。
历代鲛皇大限将至之时都会将所有灵力倾注于无边城结界之上,若无现任鲛皇的令信,没有鲛人有能力打开结界,更何况是一群中了毒的鲛人。
而此时,结了一层冰的海面上,琉年和樊胤浑身上下无一处完好,血水顺着鲛尾鳞片滴落冰面,始终不肯露出脆弱一面的君臣二人身下血红一片,放眼望去,犹如大片盛开的扶桑花。
蛇妖万君同样没占到便宜,不止身上都是血窟窿,那张妖冶冰冷的脸也破了相,颧骨上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纵使痊愈,也会留下术法都祛除不掉的疤痕。
他浑不在意用力擦去脸颊血污,似是没有痛楚一般。
染血唇角勾起,万君周身灵力陡然大盛,瞬间幻化出蛇身,袭向君臣二人。
“君上小心!”
樊胤惊呼一声,闪身挡在琉年前面,灵力刚刚凝聚于双掌,蛇尾便快且狠地穿透他的胸膛。蛇尾上那些张开的锋利鳞片寸寸刮过体内血肉,犹如被剥皮抽筋。
他瞪圆眼睛,低头看向胸口。
后方琉年看到那穿透胸膛的蛇尾,撕喊一声‘樊胤’,持剑冲了上去,直直砍上那条蛇尾。凝聚灵力的剑刃闪过寒光,蛇尾应声断裂,蛇妖嘶吼一声,张开血盆大口俯冲而下。
琉年左边肩头顷刻被咬穿,蛇妖尖利牙齿深深陷入皮.肉中,他咬牙强忍着疼痛,提剑刺向蛇妖心口位置。
万君余光察觉到他出手,当即松开嘴,闪身后退,但剑尖还是划破了他的皮肤,鳞片断裂,飞溅出去,落在冰面后,又翻了几翻。
斜眼扫视身侧翻开的皮.肉,他呵呵笑出声,成为蛇妖以来,这是最酣畅淋漓的一场交手。到了这种地步,他已然不在乎复仇之事,血液流逝的感觉让他觉得前所未有地痛快。
樊胤后退几步,倒向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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