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隐忍咳嗽声突然响起,终止武庚的胡思乱想。他回过神,飘到奏案对面坐下,双掌托腮,垂眸瞅着奏章内容。
一份奏章批阅完毕,嬴政收起,打开新的一卷,继续批阅,完全不顾及自己白日刚被刺了一剑。
夜已过半,最后一卷奏章收起,嬴政倏然掀起眸子,直视着对面看不见的魂魄。
对上那似是看透一切的双目,武庚下意识屏住呼吸,但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是已死之人,早已没有呼吸。他恢复镇定,眉头刚有舒展,对面君王却开了口。
“他们都走了,你为何还要留在寡人身边?可是她命你留下的?”
等不到回应,嬴政继续道:“当年邯郸城中,阴冷之风第一次扫过面门,寡人便知道你的存在,只是不知你是鬼还是妖,亦或是鲛人。幼时,猜想你是鬼,心里还会有些害怕,后来时日久了,寡人才渐渐明白,你是在默默守护。”
“你为何要守在寡人身边?是琉璃的意思吗?也对,这些年,寡人每次遇险,他们都能及时赶到,想必是你的功劳。”
“你为何不愿现身?你平时一个人可会孤独?寡人身边每日都有人,可寡人仍旧会觉得孤独,内心的孤独与深切感受不一样。每日议政殿上,那种孤独感更甚,文武诸臣真正懂寡人想要什么的寥寥可数,他们只在乎自己想要表达什么。”
听到‘孤独’二字,武庚有些难过,在废墟的千年时光,没有任何人与他说话,他多数时间都是在自言自语。
成为魂魄后,他日日游荡在宗庙和黄沙漫天的残骸之间,从沉默寡言变得絮絮叨叨,每日都会对着被封印的父亲说个没完,回应他的永远是沉默。孤独让他想要解封父亲,经过不懈努力,他终于让父亲获得自由,然而他却成了被封印的那一个。
经历数不清的日夜后,琉璃和樊尔来了,他得以重获自由,没有过多深思熟虑,他决定跟随两人离开守了千年的都城。他口口声声说要报恩,实则更多的是因他不用现身,那两个鲛人也能看到他,能与他说话。
对面君王这时长叹一声:“你是鬼还是鲛人?能否现身让寡人瞧一瞧?”
吸收了千年天地间的灵气,武庚与普通鬼魂最大的区别,就是可以显现在人前。此生和琉璃他们再无相见可能,若不入轮回,他将再次回归当初被困宗庙的孤寂,嬴政的提议,他很心动。
嬴政注视着空无一人的对面,就在他想要自嘲自己胡言乱语时,对面真的显现出一人来。男子白衣胜雪,墨发披肩,一张脸惨白到毫无血色,俊秀五官与鲛人相比,逊色不少。
上下打量一遍,他愕然问:“你不是鲛人?”
武庚挑眉:“这都看得出来?”
“你的容貌与琉璃他们相差甚远。”嬴政无情打击。
“… … … ”
无语到无言以对,武庚长得像母亲,生前从未有人说他长相不行,更多的是夸他俊美,也算是不少女子倾慕的对象,当然也有可能是他身份尊贵才被倾慕。作为千年前的古人,他本不该跟一个晚辈计较,可那句话多多少少有些膈应人。
“你长得不丑,只是不如鲛人那般惊艳。”嬴政说着,斟了一殇茶水推到对面,转而又问:“你是妖?”
“我是恶鬼!”武庚龇牙假装凶狠。
嬴政面色如常,并无惧色,“先生行径不必如此幼稚,你若是恶鬼,又怎会默默守护寡人十几年。”
无趣耷拉下双肩,武庚拿起耳杯一口饮尽。
“与严肃之人相处真没意思。”
“你平时跟在寡人身边,是不是也觉得很没意思?”
“那倒没有,琉璃和樊尔… … ”话说一半,武庚及时住嘴,目光落在对面君王胸口,“琉璃为何伤你?”
“因为误会… … ”嬴政没有隐瞒,将琉璃那些质问悉数告诉武庚。
“又不是没嘴,为何不解释?”
“解释过,她不信。”
话至此,两人相对无言。鲛族突遭变故,鲛皇身陨,换作是谁,也无法做到理智,更何况是那些难以解释清楚的巧合。
燎炉内炭火噼啪一声,打破寂静。
武庚倾身凑近,言语蛊惑问:“那些事情当真与你无关?骊山为你修炼陵墓的监工没有你的授意,怎敢如此大胆?”
“是寡人疏忽,蒙毅已连夜亲自前往骊山调查此事,不论先生信否,鲛人油之事真与寡人无关。”顿了顿,嬴政继续:“寡人曾答应过琉璃,绝不会冒着天罚风险妄想长生,更不可能在得知她是鲛人少主的情况下,还残害她的同族。寡人只在乎生前能否平定乱世,不在乎死后陵墓是否长明。”
武庚生前也遭受过他人的误会,这一次他愿意相信嬴政。相伴十八年,他亲眼看着长大的人,他不觉得会是忘恩负义之人。
“只是恐怕调查清楚骊山之事,你也没有机会当面解释。”
嬴政眸光黯然,年少时他曾承诺过,待他日亲手结束乱世,定然报答琉璃和樊尔。倘若再无机会,当初的承诺岂不成了妄言。
“不,还有机会,琉璃曾说过陆地历练是五十年,待事情平息,她兴许还会回到陆地。”
第165章 蛊惑长生
“她的父亲已经身陨, 在责任面前,历练并不重要,待事情平息, 她会继任鲛皇之位, 不可能回来的。”
武庚撇撇嘴, 无情打破年轻君王的期待。
嬴政将将扬起的唇角恢复平直,眸中黯然褪去, 转为淡漠。是他把事情想简单了,琉璃作为鲛族唯一继承者,无论事情是否平息, 都必须留在鲛族。只是,他万没想到, 白日里的持剑质问,竟成了此生最后一面。
这个世上, 能让他完全信赖的人不多,琉璃和樊尔这一走,更是寥寥。
拿起面前茶水一饮而尽, 他隐下所有情绪, 直直盯着对面人。启唇问:“不知该如何称呼先生?”
迟疑片刻,武庚还是选择说实话:“我叫武庚, 乃是千年之前的人。”
惊诧之色自嬴政面上一闪而过,凌厉剑眉微扬, “帝辛之子?”
“正是,当年亡国后, 我父亲被封印, 我在宗庙守了数百年… … ”武庚一口气叙述完千年来的经历:“十几年前,恩人跟随一位狐妖来到宗庙, 我才得以重获自由,而她原本要解封的是我父亲。”
记忆虽久远,但嬴政仍然记得清楚,十几年前,琉璃和樊尔只离开过邯郸一次,那便是他和燕丹遇险后不久。原来,他们之所以会离开,是为救他和燕丹,而与狐妖做了交易。
“既如此,你此次为何未与他们一起离开?”
面对嬴政地质疑,武庚垂眸望向轻微浮动的茶水,眉眼间尽是愧疚,他又怎好意思道出原因。倾覆大商的王朝亦被倾覆,王朝更迭是再正常不过之事,可偏偏父亲不肯释怀。在整个事件中,其实鲛族并无过错,当初琉年虽是那人师父,但未曾插手人族之间的战争。
瞧出他不愿多说,嬴政也没有执意追问,而是道:“先生若无处可去,便安心留在咸阳王宫,就如从前一般。”
“也好。”左右也是打发无聊日子,武庚欣然接受,只是人族寿命不长,几十年以后… … 他下意识摸向怀里那颗珠子,有些纠结是否要将避水丹给嬴政,他是魂魄,珠子于他无用,但极有可能让嬴政延长生命。若有一位长生君王相伴,此后不论千年亦或万年,他都不用再承受孤寂。
指尖摩挲着温润如玉的珠子,他暗自纠结许久,迟疑着掏出那颗珠子递给对面君王。
“这是… … ”奇异红光一闪而过,嬴政才想起曾在琉璃手中见过这颗珠子,珠子剔透润泽,成色极其不错,只是他不太明白武庚的意思,抬手狐疑接过,他不解问:“给寡人这个做甚?”
“你想长生吗?”武庚目光灼灼,语气蛊惑。
长生?嬴政神色一滞,很快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他将珠子举到灯盏下,内里流动的水流似是有魔力般让人移不开眼睛。
“先生的意思是,这颗珠子可以使人长生?”
“万年前,鲛人能迁居海域延长寿命,便是因这避水丹。”武庚也不瞒他。
原来这珠子叫避水丹,嬴政记得当初有问过琉璃这是何物,她没有明说,故而他便默认为是成色绝佳的红色玉石。他凑近仔细端详,珠子通体红如鲜血,手感也不太像玉器,想必万年前人族术士追求长生求的便是这个。那时,并无任何人族获得长生,难道万年前的术士并不知能长生的是这避水丹?
是了,楚国术士妄想用鲛人炼制长生丹药,想来没有查到有关避水丹的记载。
“这颗珠子为何在你手上?”
“我在偏殿捡到的,想是恩人忘记带走了。”武庚解释。
闻此话,嬴政长指陡然蜷起,被握在掌心的珠子微微发烫,有血红光晕自指缝溢出。因着琉璃当初地嘱托,他始终铭记生命短暂的人族妄想长生,会招至天罚,有灭族之灾。然而身为一国君王的他其实与普通人无异,同样有欲.望,同样对于长生,亦心向往之。此刻手握这颗避水丹,他对长生的念头再次升腾而起,人族寿命短暂,他想做的事情很多,区区几十年又哪里够用,可天罚又让他有些忌惮,天下有数不清的万民,他不该堵上他们的性命冒险。
强迫自己放弃长生念头,嬴政手指松开,将避水丹递给对面人。
武庚诧异挑眉,并未接过,而是问:“如此好的机会,你不动心?”
嬴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寡人此生唯一夙愿便是结束乱世,让这世间不再有质子,几十年固然不长,但于寡人而言,足矣。”
武庚没想到将将二十出头的嬴政能抵挡住长生的诱惑,脸上诧色逐渐褪去,他勾唇一笑:“不急,这颗避水丹放在你这里,你随时有机会改变主意。”
语毕,他化为一阵风,消失无踪。
“先生是走了吗?”半晌,嬴政等不到回应,又补充一句:“寡人不喜有人暗中看着,先生若还在,便先出去吧。”
“行~ ~ ”
尾音未落,武庚穿过殿门,走出大殿。
外间风声呼啸,后半夜更加寒冷。
嬴政低低轻咳一声,胸口处的疼痛顷刻蔓延全身,他收起那颗珠子,拿起忆影剑起身走向内殿。
漆黑夜幕下,朔风凛冽,两道身影缓缓飘落地面。
琉璃裹紧身上狐裘,唇色被冻的青紫,不敢有片刻停歇,抬脚便走。
“不如找个地方歇一歇。”樊尔逾矩拉住那纤细手臂。
止步转身,琉璃命令:“放手。”
瞧着那愈发苍白的脸色,樊尔柔声劝慰:“你这副样子赶回无边城,只会让他们为你担心,奈何不了蛇妖任何。你气急攻心筋脉错乱,当下调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否则要如何为君上报仇。”
琉璃瞳孔猛然一缩,红肿眼眶再次模糊,她咬唇忍回眼泪,轻轻挣脱樊尔的手,大步走向左侧方山洞。
主仆俩一前一后走进去,樊尔指尖捻动,点燃堆放在一起的干枯树枝。
火光中不断传出噼啪声,琉璃盘膝坐在火堆旁,闭目调整内息,周身笼罩的月白灵力,在火光映衬下镀了一层淡金光晕。
樊尔撩起衣摆在对面坐下,静静凝睇着琉璃,直至天色转亮。
琉璃指尖微动,周身灵力一点点褪去,那双清冷眸子掀起,一抹幽蓝一闪而过。扫视一眼洞外灰白天空,她起身向外走去。
樊尔紧跟其后,同时还不忘捻诀熄灭火堆。
不出三日,蒙毅便带回了骊山陵墓的调查结果,随他一同回到咸阳的还有监工刘好。
殿前面见君王,刘好双腿哆哆嗦嗦跪下去,开口就是表忠心:“臣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大王,传言一滴鲛人油可燃烧一月有余,王陵之内暗无天日,正需要鲛人油制成的长明灯,臣之所以敢冒险挪用公帑,只是想为大王修建出一座从古至今绝无仅有的王陵。臣,绝无半点私心,还望大王明察。”
“明察?”
讽刺之声溢出唇齿,嬴政起身走下王位,居高临下俯视着全身颤抖的刘好,“不如寡人猜猜你真正的用意如何… … ”
君王尾音拉长,刘好脑门上瞬间沁出汗,不敢抬头的他用力掀起眼皮,用力过猛致使他后脑勺一抽一抽的疼,眼前黑色云纹皮履更加让他心惊胆战。
嬴政双手交叠在身后,慢悠悠踱着步,“你之所以敢冒险,是为了赌一个可能,你是不是认为寡人会君心大悦,大肆赏赐你官职与钱财?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骊山陵墓是李卿负责,你在讨好他… … ”
“臣惶恐!”李斯从殿外冲进来,衣襟倾斜,有些狼狈,他双手虚于身前,弯腰行了一个大礼,“臣并不知骊山王陵之事,更是从未听过鲛人油长明灯,监工也未曾对臣行过讨好之事。”
伏跪于地的刘好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几转,身体也不颤抖了,扯着嗓子高声道:“不敢隐瞒大王,臣的确是为讨好廷尉大人。这些年,臣兢兢业业督建王陵,却始终没有高升的机会,前些日子听说鲛人油之事,便动了讨好廷尉大人的心思。且,臣所做一切,廷尉大人都是知道的。”
“休要造谣污蔑,你私自挪用公帑,何时知会过我?”面对污蔑,李斯气的差点要跳起来。自入秦以来,他只谋仕途,不谋钱财。
刘好直起身子,无辜将李斯望着,左右是逃不过,还不如趁机拉一个下水来减轻刑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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