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听得一声疾呼,满面尘土的薛泰纵马疾驰而来,身上还带着些战场肃杀的血腥味,火光闪烁中,脏兮兮的脸上却尽是笑。
“居然是小阿泰!出息了啊!”林大虎一瞥他身后那些兵马,不过也就几百人,可每匹马的身后都用绳子拖拽着许多的破烂盾牌,难怪方才有那般大的动静。
薛泰目光却是急切地往薛凛看过去,林大虎也跟着看向薛凛,方才四下漆黑,薛凛一直策马在前,林大虎根本未曾察觉半点儿异样,此时有了火光,瞧清楚薛凛身上乌袍被割开了几条口子,露出里面的软甲,右边襟口和肩背的衣料色泽深了些许,有些湿濡地粘在身上,空气里血腥味非但没散,更浓了两分,而他的脸色更是苍白得难看。
林大虎面上笑容一滞,紧声喊道,“都督?”这一路,他竟没有察觉都督受伤了,几时受的?怎么受的?
薛凛身形晃了晃,哐啷一声,手里的长刀落了地,他也从马背上栽倒下来。
“都督!”
“哥!”
林大虎和薛泰两人几乎是从马背上蹿了下来,抢步上前将他扶起,却是摸到了一手的血,这时,兵卒举着火把凑近了些,火光映亮了薛凛的身形,他乌袍染血,浑身都被血汗浸透。
他撑刀坐起,神色尚清明,沉声道,“回城解毒,莫要声张!”
毒?林大虎与薛泰皆是神色俱震,低头细看,果见他流出的血里带着些幽幽的黑,两人都觉眼前一黑。
“那帮龟孙,居然还在刀箭上抹了毒?”薛泰眼睛都红了。
“无事!”薛凛一手紧紧掐在他手臂上,压低嗓音,又道了一句,“不可声张,快些回城,固守北关!”说完这几句,他似再撑不住了,握刀的手一松,颓然倒在了薛泰身上。
明漪忽而惊醒,在榻上弹坐而起,做了什么梦不记得了,只是感觉不太好,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她按着急跳的心口,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夫人,长宁郡主来了。”微雨在外间轻声道。
阿娇?她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明漪与李凤娇之间没那么多讲究,担心李凤娇有事,她随便披了件外衫,便趿拉着鞋出来了,抬眼就见李凤娇坐在椅子上,却不知看着何处失神,眉间深锁,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明漪蹙眉问道。
“明漪!”听到她的声音,李凤娇回过神来,便是上前来拉住明漪的手,一时没有说话,可眉间的愁云却仍是浓重。
明漪反握住她的手,“出什么事了?”
李凤娇抿着唇角摇了摇头,“也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就是我昨日入宫去,却被拦在了皇舅舅寝宫外,连门都没能进,倒是瞧见徐内侍带着太医匆匆进了宫门……明漪,我知道此事事关重大,我连母亲都没敢说,可心里却是实在放心不下,昨夜一宿都没睡……明漪!”
明漪听她说着,脸色也有些不好看起来,按着前世的时间,皇舅舅虽然因着太子,还有大周的内忧外患一直病着,但应该还未到病得这么重的时候啊!何况,她不是救了太子,降低了水灾的影响,甚至还提醒了皇舅舅,让他提早防范湘南了吗?又是何处出了差错,竟让他骤然就病得这般重了?是因为眼下他既要担心湘南,也要挂心安西,思虑过重的缘故吗?
明漪一时间心乱如麻,手心亦开始发凉,握住李凤娇的手在她自己没有察觉到时悄悄发力,李凤娇被她握得生疼,轻抽着气喊道,“明漪!”
明漪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忙松了手,“对不住。”
李凤娇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听了肯定也是担心的。”李凤娇也不是傻子,她看得出来,明漪待皇舅舅既是崇敬,更有难言的亲近,就像她对皇舅舅那般。“我也是心慌得很,你能不能陪我去趟法华寺?我想去上柱香,与舅母说说话。”
“今天吗?”明漪下意识问道。
“嗯。”李凤娇点了点头,“今天正好。”
明漪略略思忖,反应过来,“今日......”那么恰好,正是顾皇后的生祭,去年,她和李凤娇还为了给薛凛求情,特意选在这一日去了法华寺。
李凤娇点了点头,“今年皇舅舅怕是去不成了,我便代替他去吧,也与舅母说说话,让她九泉之下,定要保佑皇舅舅,让他好好的。”李凤娇说着,声音一点点低哑下去,眼睛里也含了泪光。
明漪握紧她的手,想宽慰她两句,可话到嘴边却觉得都是空泛无力,她候间滚了几滚,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末了,只得低声道,“好,我随你一起去。”
明漪赶紧收拾好,此时车马也备好了,她们便一道携手出了门。
真是奇妙,去年的这一日,她们俩也是如此时一般坐着马车往法华寺去,彼时的心境却与此时截然不同。明漪挑着车帘看着在眼界里越发清晰的法华寺挑高的屋檐,还有寺外那两棵已经快要落光了的银杏树,顷刻间只想到了四个字——物是人非。
寺外没有人看守,崇宁帝果真未曾来。这个事实,让李凤娇和明漪的步伐都不由一瞬迟滞,自顾皇后去世后,崇宁帝每年的这一日都会来法华寺独自待上一天,每年都是如此,从没有例外,那大概是他与顾皇后的约定,可今年,他却失约了。
第232章 会是什么人
两人沉默地进了寺门,先去了大雄宝殿进了香。明漪心里也一直担忧着安西,担忧着傅明琰和薛凛,为求心安,上了厚厚的功德,又在佛前祈愿了许久。
只愿佛祖保佑安西能够重回安宁,保佑薛凛和傅明琰都能安然无恙,保佑崇宁帝,也希望他能痊愈,重回康健,还有保佑大周朝,能够否极泰来,海清河晏......想要求的太多太多,所以大概连佛祖都觉得她有些太贪心了,求签的时候,恁是连着好几支的下下签,直到求得一支中吉,明漪才作罢。
可即便如此,从殿中出来时,她的脸色也不太好。
李凤娇小心觑着她的脸色,宽慰道,“这事儿也不能太相信的,总之,咱们已是诚心向佛祖祷告过了,她老人家能听见咱们的诉求的,心诚则灵嘛。”李凤娇本也是想求签的,谁知看明漪连着摇出了两支下下签,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若求出的签不好,这心里总归是膈应,倒还不如不求呢。
明漪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将那支好不容易求得的中吉签收进袖中,淡笑道,“不是说要去跟先皇后说话吗?走吧!”
两人相携从大雄宝殿前离开,转而往后头僻静处走。顾皇后自是葬在皇陵,但崇宁帝时常到法华寺来悼念她,因而便专门在寺庙某个风水极好之处修建了一座玲珑佛塔,以作供奉。另外,还在佛殿中供奉了顾皇后的长生牌位。李凤娇从前来法华寺时,无论是佛塔前还是供奉长生牌位的佛殿都是要去转上一转的。
前头转角过去便是佛塔了,明漪嗅了嗅鼻子,竟是闻到了淡淡的纸焦味,与中元节时在北关城长门大街上闻到的一模一样,难道也是有人在焚烧纸钱不成?明漪心中有惑,拉着李凤娇悄悄加快了步伐,刚转过转角,却见得前头有一抹身影转进了佛塔后,那身影步伐倒是从容,也有些眼熟。明漪连忙赶步上前追了过去,绕到佛塔后,那里有条羊肠小道通往山林,却已瞧不见人影。
“是什么人?”李凤娇也追了过来,疾声问道。
明漪摇了摇头,“不知道。”只是一道背影,确实有些眼熟,却也只是有些罢了,至少没有熟悉到瞧上一眼便能认出来。
两人转回佛塔前,却见那佛塔前的佛龛里果真有些燃过的纸钱,定是方才那个人烧的。
“奇怪!会是什么人呢?”在顾皇后佛塔前烧纸钱,自然是祭奠她的,可是为何却这般偷偷摸摸?而且往年,李凤娇似乎也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
同样的疑惑,明漪也有,她的目光扫过佛龛前那刚刚燃过的纸钱里,突然一定,下一瞬,她便是猝然蹲下身去,在近旁捡了一根树枝在那灰烬里刨了起来。
“怎么了?”李凤娇被她这动作弄得莫名,也跟着蹲了下来。
明漪却没有回答她,又刨了两下,将那灰烬刨开,果真在那灰烬下头寻见了几小角还未燃尽的纸。
“不是纸钱?”李凤娇狐疑地蹙起眉来,那纸上隐隐透出墨渍,自然不是纸钱。那是什么?“难道是祭文吗?”
可惜,都烧得差不多了,残存的那几小角除了墨渍,什么都看不出,也瞧不出写的是什么。
明漪将那几小角纸拿在手中看了片刻,双瞳陡然一缩,下一瞬,便又是抓起那树枝在灰烬里刨了起来,动作间说不出的急切。
“怎么了?”李凤娇直觉地不对,忙问道。
明漪没有应声,只是将那几小角残页往她手中一塞,便又继续低头去刨那灰烬。
李凤娇狐疑地仔细看起那几小角残页,看了片刻,目光突然一定,再眯眼仔细看了看,脸色骤然惊变,“这不是你那日拿给母亲看的那个图案,还是花押......难道刚才那个人就是......”
那灰烬里,再没有刨出什么。明漪扔开手里的树枝站起身来,尾指屈起,放在唇中轻吹了两个忽长忽短的音,李凤娇便见着明漪那两个姓陆的护卫之一无声无息,恍若鬼魅一般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抱拳朝着她们行礼。
明漪面沉如水,抬手指着佛塔后道,“方才有个人从那个方向去了,不知是不是进了林子,总之不见了,你去找找。他穿一身旧白镶竹青斓边的衣袍,斓边上用深绿色丝线绣了竹叶纹,身形略有些瘦弱,发丝花白,应已有些年岁,束发用的是玉冠,镂竹报平安......快去吧,若是找到了人......若是找到了,先盯紧,不要打草惊蛇,先来回过我再说。”
“是。”来的是陆明,仍是沉默是金,简单应了一声,便是抱拳而去。至于明漪的安危,他不担心,除了他之外,这暗中还有保护的人手,他暂且离开,也是无碍。
“就那么一眼,你居然就看出了这么多?”李凤娇有些纳罕地看着明漪,一双眼睛闪闪亮,俱是崇拜。
明漪扯了扯嘴角,总不能说她去了一趟北关,被某人着意朝着一个合格的间客为方向很是训练了一番吧。没想到,克孜没有去成,这本事倒是先在望京派上用场了。“走!咱们也去瞧瞧,说不得,他往前头去了。”
李凤娇点了点头,紧紧捏着那几角残页与明漪迈开步子,只是,她一双漂亮的眼瞳中却是思绪几转,“这个人既然在舅母的佛塔前烧这东西,会不会他与舅母有什么关系?咱们是不是该再问问皇舅舅?”
明漪摇了摇头,“薛凛早在一开始就禀告陛下了,陛下对此事却从未有过回应,应该是不知道的。”
李凤娇神色黯了黯,“也是,这事情事关大周安危,若是皇舅舅知道,又岂会不告知薛大都督?何况,眼下也问不了皇舅舅了。”
明漪眸色微敛,没有言语,有些话,她悄悄放在心底,以崇宁帝对顾皇后的看重,若是这个人与顾皇后有关,他会不会明明知道,却刻意隐瞒,放过他呢?可这念头刚一起,她便是用力摇了摇头,怎么能这样想呢?皇舅舅最是顾念家国百姓的,她不是知道吗?他断然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置家国安危于不顾的。
她们转了一圈儿也没能瞧见那个人,想必是早就逃了,陆明也还没有回来。两人商量了一番,暂且压下心头的急切,去了供奉顾皇后长生牌位的佛殿之中。
李凤娇亲自点了一盏长明灯,奉到牌位前,便是在那牌位前的蒲团上跪了下来,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地祷告道,“舅母,娇娇知道,你想念皇舅舅了,可你再想念他,也请你再忍忍,莫要急着接他去与你团聚。你再等等,好吗?”
第233章 居然会是他
明漪听着,双眸骤然湿润,轻轻眨了眨眼,眨去了眼底的泪雾,却没能眨去心中的酸楚。
都说,不及苦处,不问神佛。前生的这个时候,李凤娇尚不知疾苦,自也不信神佛。今生,李凤娇成长了许多,却早早明白了这世间人的无奈和力所不逮,明漪倒是一时恍惚,不知眼下,比起前生,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抬眼看着头顶好似始终垂目,悲悯世人的佛像,她一个激灵,将那一瞬的懦弱用力抛开,不!清醒地搏一回,总好过稀里糊涂地万劫不复!
一阵风骤起,将殿外的沙尘扬了进来,明漪偏头,闭了闭眼睛,待得风过,再睁开眼来,却见李凤娇站在佛龛前,默然垂泪,她手边,方才亲手点上的那盏长明灯竟是在那阵风里,悄然熄灭了。
明漪心口微震,嘴角翕张却半个字也说不出,这时,殿外传来脚步声,她转过头去,见到殿门边站着的人,眼底却是骤然一缩。
那人穿着的便是一身旧白镶竹青色斓边的袍衫,身形板正却清癯,花白的头发用竹报平安的玉冠束在头顶,蓄着一把美髯,一双眼目沉沉,将明漪看着,瞧不出喜怒。
明漪却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连呼吸都迟滞起来,她掐了掐掌心,才勉强撑住脸色,走上前,若无其事屈膝福礼道,“见过相爷!”
左相褚之裕,明漪之前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是他。前生,她便与这位公爹没有多少接触,倒也是常事,她是儿媳妇儿,哪儿有往公爹跟前凑的理儿,难怪方才觉得背影眼熟,却没有眼熟到立马认出。
褚之裕目光沉沉将明漪看着,“你是济阳王府那个丫头,嫁给薛凛的那个?陛下封的什么郡主?”
“回相爷,陛下赐号云安。”明漪略略屈膝,神态与语气都算得恭敬。
她身后,李凤娇也察觉了动静,磨磨蹭蹭着走了过来,屈膝福礼道,“见过相爷。”抬起眼见得褚之裕的装扮,骤然一惊,转头看向明漪。
明漪怕她露出破绽,已是脚跟一旋,赶至她身侧,抬手将她握住,半幅身子挡在了她身前。
褚之裕看李凤娇的目光可见的疏冷,不过联想到褚晏清之死,倒也并不奇怪。反倒是他对着明漪,好言好语,尚算亲近,却是古怪,古怪得明漪颈后的汗毛都不由自主根根立起。
“老夫这些年甚少在外头露面,你一个小丫头认得老夫,倒是难得。不过,也用不着一口一个相爷的叫,一个赋闲在家的无用之人,不过空有一个名头罢了,这一声相爷听着,倒觉讽刺。”褚之裕轻哼了一声,语气略有些郁郁不得志的阴阳怪气。
明漪却知道他自来便是脾气古怪的,他当初据说是身子不好,这才淡出朝堂的,虽未致仕,但确实也是赋闲。莫说在外头,就是前生李凤娇嫁到左相府的那些年,若非遇上年节,他也甚少露面,是以,李凤娇对他,委实也只比陌生人熟悉一些。可这位左相在位时,李凤娇还小,不知他官声如何,倒是当初她和长公主之所以择褚晏清为婿,却有些缘故是因他。这位褚相爷在望京城小媳妇儿,大闺女们眼中可有个很响亮的名头,那便是大权在握,却仍对发妻不离不弃,珍之重之,不只没有纳妾,老两口还一直恩爱如初。谁不羡慕左相夫人得遇有情郎?
说起来,前生那位婆母明漪的印象也不深,但确确实实是个面善的美人儿,年轻时只怕更甚,褚之裕也是个面貌清俊的,否则褚晏泽兄妹三个又哪里承袭来的好相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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