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去啦?”
“不出去了。”
杨鑫问:“老家这边的活好不好做呀?”
“还行吧,这几年活挺多。我现在做木工,空的时候还可以出去包工揽活建房子,有手艺,在哪都行。”
杨鑫一听才知道,大个子的爸爸原来是个全能手。人家不但会木工,还会开车,会打灶,会水泥工,水电工,还会画图纸会算账,自己一个人能建大楼。难怪陈进南说不读书,要跟他爸学呢。
只是想不通陈叔叔这么能耐,陈进南却笨得考零分。
“他学得怎么样呀?”
她问大个子。她挺好奇大个子现在的情况。
“进南还不错。”
陈叔叔说:“他肯吃苦,也肯听我的话,学得很快,以后跟着我干,比他在学校念书强。他念书不行。”
“我以前读书成绩可不差,他别的都好,就是这点不像我。”
大个子在他爸爸心里的形象竟然还不错。杨鑫心说:陈叔叔肯定不知道陈进南以前在学校偷饭盒的事。
陈进南明显很崇拜他爸爸。他爸爸说话,他基本不插嘴。他爸爸说:“进南,去给我盛碗饭。”陈进南就答应一声,拿着碗去盛饭。他爸爸说:“给我盛点汤来。”他又去盛汤,养得跟个丫头似的。
陈进南的妈妈一直缺失,既没有见到人,也没听到陈叔叔提,好像世上没这个人。杨鑫心里猜了一下,大概也明白陈进南那几年在学校为什么会是那个状态。
吃完饭,他爸爸拉了电灯,继续去干活,陈进南又系上围裙,收拾碗筷洗碗。
奶奶又聋又瞎,腿脚不便,基本不干啥活了,只是话多,拉着杨鑫问这问那。杨鑫要回答吧,她又听不见,两人扯了嗓子在屋里对话,三个字要重复好几遍。陈进南洗完了碗,端了满满一大盆热水来,放在他奶奶脚前,然后搬了个小板凳来坐下,帮奶奶洗脚。
奶奶直夸:“进南好,进南孝顺,天天帮我洗脚。”
杨鑫心想:陈进南多大了?他今年得十七了吧?他当真是长大了,这些年变化很大,尤其是辍学后。明显懂事多了。
奶奶洗完脚,被陈进南扶着进了屋睡觉。杨鑫倒了盆里的剩水,自己也去灶台打水,想洗脸洗脚。陈进南突然进来了,连忙阻止她:“你不要用这个盆洗,这个是奶奶洗过的,她有脚气。我给你另拿一个盆。”
杨鑫松了手:“哦。”
陈进南另给她找了一对新的塑料盆来。
“这个白的洗脸,红的洗脚。这个是帕子,一个擦脸,一个擦脚。”
曾经把偷来的饭盒藏在桌子里,放到发霉的大个子,而今认真地区分洗脸盆洗脚盆。
杨鑫洗脚,陈进南拿来拖鞋,抱着褥子和床单,去给她铺床。
“你呢?”
“你们还不睡吗?”
杨鑫坐在床上:“你爸要干到啥时候啊?”
陈进南说:“他要赶工,还要干一阵。我要去帮他,你先睡吧。”
“晚上还赶工啊?”
陈进南说:“嗯,你先睡吧。”
“好。”
“你要不要盖被?”
陈进南问:“夏天不用盖被,不过山上夜里有点冷,你还是搭一下吧。我给你放在床上,你冷的话自己盖。”
杨鑫说:“好。”
杨鑫躺在床上,盖上被。她隐隐感觉到外面有光亮,陈进南又穿上那件旧旧的牛仔衣,提着手电筒出去了。她睡了一觉,夜里起床去解手,看到那工棚里灯还亮着,陈家父子还在干活。
她还在读书,十七岁的陈进南却已经在承担辛苦的生活和工作了。煮饭洗衣,还要干活到夜里一两点。她感觉陈进南有点可怜,才念到四年级。可是又一想,谁不可怜呢?别人眼里,她也可怜。
睡到夜里,她隐隐约约听到开门关门声,还有倒水声,应该是陈家父子收工了。她被吵醒了,继续睡,也没睁眼睛。过了一会,陈进南进来了,看到她被子没盖好,给她盖了一下被子。
第二天,陈进南叫她起床吃早饭。
吃了早饭,杨鑫继续玩猫。
两只猫在家里陪她玩,一会抱这个,一会摸那个,也挺有意思。
陈进南从工棚里出来,身上穿着那件牛仔衣:“你有作业吗?要做作业吗?”
杨鑫说:“不做。”
陈进南说:“爸爸说,我今天不用干活,让我陪你玩。你想去后山上面玩吗?”
杨鑫抱着猫站起来:“可以吗?”
陈进南说:“咱们可以到处转一转。”
“你想不想吃板栗子?咱们去打板栗子吧,我们那后边山上,老房子附近有板栗树。最近可以打板栗了。”
杨鑫跟着他上山。这路不好走,周围没有人家,人迹罕至,路上蔓生了野草。陈进南一手提着她胳膊,拽着她往前走。
“老房子很久不去了,路都被草堵了。”
他拿了根棍子在前面探路,提防炎夏草丛里出没的毒蛇。
“远不远啊?”杨鑫说。
“有点远。”
天气很热,一路听到鸟叫,还有蝉声。幸好山间有习习凉风时不时迎面吹来,减轻了燥热。她是山里的孩子,爬山爬树都很厉害,并不觉得累。
陈进南说:“咱们可能要变亲戚了。”
杨鑫说:“为啥呀?”
陈进南说:“你大姨,人家把她介绍给我爸,你大姨同意了。”
杨鑫想起,她确实有个几年前离了婚的大姨。
不过,这关系太远了嘛。
本来大姨就来往的很少,又是再婚找的,基本上八竿子打不着。
陈进南果然没妈。只是不知道是死了还是离婚了。她问了一句:“你妈妈呢?”
陈进南说:“离婚了。”
陈进南很介意他父母离婚的事,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表情闷闷的,好像受了委屈。
杨鑫很不解。陈叔叔人看着挺好的呀,又有本事,又能挣钱,他妈干啥要离婚?她问,陈进南说:“我爸以前脾气不好,喝酒打牌,在外面瞎搞,挣的钱拿去给别的女人花。我妈就跑出去打工了,去了云南,然后就没回来。”
杨鑫诧异说:“你爸爸以前还这样啊?”
“他现在不这样了。”
陈进南小声说:“他现在改了,不打牌,回家照顾奶奶。”
最让陈进南难过的事,不是他爸爸曾经那样,而是他妈。他妈自从走了以后再也没回过家,也没写过信,更没有打过电话,好像从来没有生过这个儿子。他妈不理他爸他能想得通,但是他妈彻底抛弃儿子,他想不通。他以为他妈死了,但经常有老乡回来,带信说在哪哪见到他妈了。他还曾经得到过一个他妈的电话号码,他试着打过去,结果他妈一听到他的声音,立刻凶巴巴地说:“是不是你爸让你打的?不要给我打电话了,烦不烦?我没钱,别找我要钱。”然后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
过一阵再打,她就换号了。
陈进南委屈地落了眼泪。
别人都说妈妈爱儿子,但在他妈身上,这话却不应验。他隐隐记得小时候他妈也是抱过他的,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妈连话都不想跟他说。
后来他听熟人说,他妈近两年正为爱痴狂,找了个小白脸。他妈那边要结婚,不能带儿子,他爸这边不服气,也在找对象想再婚,曾屡次给他妈打电话,让她把儿子带走。陈进南他妈坚决不要,说:“儿子跟你姓还是跟我姓?跟你姓就是你陈家的人,该你抚养,跟我没关系。反正我养不起,我也没钱,你爱咋办咋办。他已经十几岁了,又不吃奶粉,你随便把他带北京上海哪去打工。”
杨鑫说:“你真可怜,你爸跟我爸一样。”
她想起陈叔叔要再婚,担心说:“那万一你爸也不要你呢?”
陈进南小声说:“不会的。我爸不会不要我的,我是陈家的独苗。他只是想让我妈回家,拿我威胁她。但我妈不吃这套。”
第67章 打栗子
杨鑫好奇说:“你爸爸不是不爱你妈妈,跟别的女人好吗?”
陈进南说:“我爸爸很傻。”
陈进南说:“他喜欢漂亮的女人。他能挣钱,那些女人就跟他好,把他的钱掏空了就跑了。人家根本就不是真心喜欢他。可他傻得很,外面一有人,就要跟我妈闹离婚,说那是真爱,说我妈跟他不是真爱。人家卷了他的钱跑了,他又回来找我妈哭,要跟我妈和好。”
杨鑫目瞪口呆:世上还有这样的男人。
陈进南说:“我妈原谅他,没过多久,又遇到别的女人,他又要回家跟我妈闹。我妈说他是傻X。”
“他有手艺,能吃苦,这些年其实挣了不少钱,都被女人骗去了。”
陈进南说:“我妈还骗了他一笔。前几年,他跟他女朋友分手,找我妈要和好。我妈让他打十万块钱,说打十万块钱就原谅他,他东拼西凑凑了十万,给我妈打过去。钱到账我妈就把他的电话拉黑了。他现在还欠着债呢,要赚钱还债。”
“你妈真厉害……”
陈进南说:“本来我舅舅说要带我去浙江,跟他一起上工地干活。我不想去,我要在家看着我爸。他太傻了,我不看着他,他又要被人骗。辛辛苦苦挣的钱全进了女人腰包。我爸爸不好,但不管怎么样,他都在养我。他的钱除了给女人,就是给我花。他很疼我。”
杨鑫看他眼睫毛上坠着泪珠,晶莹透明。一个又高又黑的大男孩,露出这幅可怜表情,有点让人心疼。
她掏出口袋里的手帕,轻轻递给他。
陈进南摇了摇头,不接,自己抬袖子擦了擦眼睛:“我没哭。”
杨鑫抬了手,捏了手帕,帮他擦眼泪。
陈进南低着头。他个子高,她踮着脚,手帕拂过他少年黝黑而干净的脸颊。
“咱们去打栗子吧。”
陈进南拉起她的手:“快到了,就在这。”
她愣了一下,跟在他身后跑。他的手热乎乎的,手掌很宽大有力,紧紧攥着她。
他到老房子里找了一根长长的竿子出来。两人来到板栗树下,陈进南爬上树打板栗。杨鑫站到远处,仰头朝他喊话:“这要咋打呀?”
陈进南说:“我先用竿子打,打了再捡。”
板栗果子啪啪往下掉。打得差不多了,陈进南跳下树。成熟的板栗外面包裹着一层厚厚的带刺的硬壳,陈进南用刀敲开壳,剥出里面光滑的褐色板栗子。
他穿着旧T恤,下面是卡其色的旧短裤,一蹲下,就露出半截腰,还有道美人鱼似的脊柱沟。可能是经常光膀子,身上也晒得黑黑的。他岔开腿,专心地蹲在地上,用个柴刀「哐哐」敲板栗子。
杨鑫提了个塑料袋,将剥出来的栗子装进塑料袋。
正午太阳出来的时候,两人坐在老房子门前的水井边上歇凉。杨鑫从口袋里拿出一颗板栗子给陈进南:“吃。”
生的板栗子吃起来甜而脆,就是皮硬,牢牢贴着肉,不好剥。陈进南费力剥了半天,剥了一颗给她:“你吃。”
“咱们不着急回家。”
杨鑫一边吃板栗子,一边拍着牛仔裤上的灰。她经常穿的就是白T恤和牛仔裤。
“我是不是太瘦了?”
她看着自己的双腿,感觉腿在裤子里晃晃荡荡的,摸自己的膝盖全是骨头。
陈进南低着头说:“我觉得你很好看。”
杨鑫说:“不好看,女孩子要肉肉的才好看。他们都说我太瘦了。”
她老觉得自己没有发育。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很多都来月经了,胸脯也大起来,屁股也圆了。她虽然个子一直在长,但身上没肉,胸是平的,没有丝毫发育的迹象,月经也迟迟不来。她有时候简直会怀疑自己永远都不会发育了。
永远都是这样吗?她不喜欢自己的身材。爷爷说,长大就会好的,现在还小。可是她都十二岁了。
“你跟别人不一样。”
陈进南剥着板栗子,说:“你怎么样都好看。”
她看着眼前的竹林,远处的群山和天上的云,默默不语。
她知道陈进南喜欢她,但她不喜欢陈进南。
陈进南很好,她不讨厌他,她挺喜欢他。但杨鑫觉得,他跟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他已经辍学了,他这辈子,就是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农村男孩。但她不一样,她还要读书,她以后还要上大学。他们的人生不一样,她不会和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男孩恋爱结婚的。
但眼下,她还是有点儿喜欢陈进南。
“我好想睡觉。”
她想很多心事,想了一会累了。她虚眯着眼睛,有点疲倦说:“好困。”
“昨天晚上没睡好吗?”
“嗯。”
“那要不咱们回家吧,你回家去睡。”
杨鑫摇摇头:“不想回家,你爸爸在家很尴尬。我在别人家里不自在。”
“那怎么办。”
杨鑫说:“你让我靠一靠。”
她两手伸出来抱住他的胳膊,头偏过来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我睡一会。”
陈进南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她会愿意靠近他。他木了一会儿,说:“这样不好睡,要不你躺着睡吧。”
他们坐的地方是一块光滑的大青石板,原来是用来洗衣服的,被水冲刷得非常干净。陈进南坐在石板上,让她横躺着,头枕在自己腿上。她面朝着山外,腿蜷起来,陈进南拿旧牛仔衣给她盖着手臂。
树林有蚊子爱咬人。
“我睡了。”
“睡吧。”
她闭着眼睛,看起来柔软温顺,陈进南有点心动,试探着伸出手握住她放在脸边的手。
她当真瘦得厉害,手腕子细弱可怜,仿佛能一手捏断,手指头也细。她肩膀枕在自己腿上都能感觉到骨头硌人。
他注视着她脸,发现她在流泪,流得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只有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一点一滴,流下去打湿了他裤子。
陈进南知道她为什么哭。
唯一抚养她的爷爷生病了,未来不知道怎么安排。她爸爸妈妈要挣钱,不可能留在家照顾她,她想去城里读书又有户口限制,城里学校不收。如果爷爷真的出了事,她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没事的。”
陈进南拿袖子给她抹眼泪,小声安慰:“爷爷不会有事的。做完手术就好了。”
“要是真的没人管你,你就来我家住嘛。”
他一说,她哭得更厉害了。原本默默流泪,变成了哽咽抽泣。
“没事的。”
陈进南说:“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头枕在他腿上,身体因为哭泣而呼吸急促,剧烈耸动,眼泪成串地落下来,弄得他裤子上全是湿的,连内裤都被她浸湿了。她全程只是哭,一句话也不说,陈进南只是不断重复着那一句话安慰。除了安慰,他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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