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底是不被人看见的惶恐, 时时在想,会不会某一天她从梦中惊醒, 发现一切不过梦一场。
但是夜里黑暗中的沉沦,沉重忍耐的声息,释然的双目圆睁, 还有那天花板上晃动的图像,难抑的叫声被空濛雾气屏蔽, 双耳轰鸣,但是不是那让人痛苦的神经性耳鸣, 而是一种世界短暂被人按了静音键的感觉。
那些咸湿的空气,燃烧的爱火,富有节奏的碰撞。
又在一遍遍提醒着她, 每一次都是真实的。
她深夜总是转身, 将头靠在杜修延胸口上,去听那有力的心跳。
他们度过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周末, 这周末美妙的好像乐景哀情,明天是世界末日也不管不顾。
周一降临, 又到了他们说再见的日子。
杜修延飞英国,苏溪继续学业。
那天和Marco偶遇之后, 苏溪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她一如往常奔走于教室和实验室一个车队的车间, 一切都在稳步发展。
学期中后段的时候,她做的一个车架仿真分析获得了教授的褒奖, 得以在课堂上被作为优秀范例讲解。
类似的机会还有很多,苏溪几乎有种错觉,自己这一世的学业仿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如果稳步发展,她应该可能在学术上深耕。
她在航空航天学院做的跨学科分析在三个月后取得了阶段性成果,但是苏溪认为自己只是继承了上一世记忆的原因,她时而觉得胜之不武。
Hans教授约她去办公室,向她抛出了橄榄枝,问她是否有兴趣硕士阶段申请计算空气动力学的专业,这样他们可以在实验室项目有进一步的交流。
苏溪笑着表达感谢,尽管心里早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她必须要考虑哪个专业方向最有可能成为她走向赛车行业的跳板,还不能急于将话说满。
不过这一切都让苏溪从学业中看到了曙光,一切都进展得格外顺利,以至于她渐渐忘记了Marco这枚定时炸弹的存在。
Marco的意大利餐厅生意火爆,上了斯图加特当地的报纸和一些自媒体频道,但是Marco却沉寂了。
苏溪来到奥地利当赛事志愿者。
她承担的工作是车队后勤,偶尔在忙碌的时候去观众席帮忙做引导。
她穿梭于赛车边缘,几乎没有机会直接接触到车队的核心成员,也许她此时出现在赛场上,还过分年轻。
很多志愿者都是资深的赛车迷,做志愿者可以有机会获得和自己喜欢车手交谈的机会。
但是也许是自己从事这些工作多年,早已对顶级车手祛魅,只当大家只是行业不同,都是通过一定方式谋生和实现梦想而已。
很多车手有着高超的技术,私底下却难以交流,甚至脾气极度不稳定,如果因为车子出问题而退赛,时常将满腔怒火直接发泄在工程师身上。
苏溪经常冷静淡定地应对,有时候直接回怼,不惧任何剑拔弩张,也不背任何自己责任以外的黑锅。
她站在观众席边上,站立着观看比赛。
红牛环赛道也是一个极具挑战性的赛道,拥有十个弯道,高速直道和急转弯兼有,和摩纳哥赛道不同,红牛赛道的高速直道拥有很多超车机会,对赛车的速度和动力提出了极高要求。
在直道上,苏溪盯紧了一个准备超车的车手,下意识想到了直道超车的技术DRS,一种安装在赛车尾翼上的空气动力学部件,一旦打开就可以让赛车有额外提速。
但是她立刻意识到,这个年份里DRS技术还没有引入。
正赛结束的那天,苏溪在围场内打杂,收拾办公区域和工具箱整理。
她在赛事期间几乎一无所获,除了跟风和几个著名车手合了个影。
在打扫休息室的时候,有个衣着随意的老头一直沉默地坐在沙发上,随意地翻看着一些宣传册。
他白发苍苍,翻看宣传册又过分认真,让人下意识会觉得他也许对这里充满好奇,也许是车队的赞助代表或是VIP观众。
老头平静的模样像是将外界夺冠的喧嚣隔绝在外。
苏溪更加肯定他不是工作人员,不然不管是所在队伍名次好坏,他都应该去看看的。
一个小时后,苏溪被吩咐去把酒水和零食的小餐车送过去,里面放着车队庆祝的高档香槟。
她将餐车上的东西取下,再默默将餐车推走,余光可以瞥见一些曾经经常在电视直播和采访中出现的面孔。
但是没有人会注意到她这样的无名之辈。
怀着有些怅惘和失落的心情走出,那个老头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翻看宣传册,头发花白,脸上有纵横的皱纹与沟壑,还有些许老年般,但是他佝偻的身形却显得慈祥。
苏溪的志愿活动已经接近尾声,她总觉得自己应该主动寻求一些交谈的机会。
于是她在老头面前放了一杯意式浓缩,还有两块焦糖饼干。
老头略微抬头,从老花镜上方抬眼看向苏溪,注意到面前的咖啡,露出一个慈祥而平和的笑容,用英文说了句:“谢谢。”
在目睹那双灰蓝色双眼的时候,苏溪愣住了。
她在原地直起身子,尽最大可能让自己手指不要过分抖动,但是心里那种激动与紧张交织的强烈情愫,却让她无法立刻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低头打量着老头手里的宣传册,一些写给门外汉看的赛事宣传读物,一个浅显的赛道介绍。
那一刻,她反而意识到了自己的肤浅。
“(请问……是Braun先生吗?)”
苏溪很久之后才在空寂的休息区中找回了自己声音。
老头再次抬起头,很有喜剧效果地佯装疑惑地往自己左右两边打量了一遍,然后看向苏溪,幽默地说道:
“(那看来我就是Braun了。)”
大概是因为经常开怀大笑的原因,他笑起来脸上牵动的肌肉会令他法令纹更深,但在那迥然的目光中,又让人在他面前不会过分紧张。
Braun算了算年纪已经八十多了,他早已在英国安度晚年,但是偶尔会被车队请去当顾问,但是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早已成为F1的璀璨历史。
Braun上个世纪为梅赛德斯设计出一款传奇赛车M300,帮助梅赛德斯斩获多个冠军,并且在几十年后的今天,他留下的设计理念依旧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工程师。
苏溪露出了一个笑容,带着几分拘谨,但是内心却百感交集,因为她后来进入赛车行业并且了解到的这样一位泰斗级的大人物时,他却已经离世了。
算下来,自己的名字真正被人知晓,已经是十六年后的事情,Braun如果不离世也是差不多一百岁了。
时间总是通过过大的年龄差距,让不同年龄段的人几乎完全隔绝在两个世界。
“(我看过您的设计,M300至今还停放着奔驰博物馆里面,对于每一代工程师来说,它都有值得多次学习的地方。)”
要和大佬搭话并不容易,但与其绞尽脑汁说出引人注意的话,比如朴实平凡地表达着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
褒奖的话对于Braun来说,早已稀松平常,况且听说他退休后去给法拉利的跑车当技术顾问,只是偶尔关注F1。
“(谢谢,不过现在F1的规则已经天翻地覆,M300已经是古老的故事了,老物件,跟我一样,你是赛车迷?)”
Braun很善于愉悦地自嘲,如很多有巨大影响力的人一样,他很少将自己历史上的成就当回事。
“(算不上资深粉丝,但是我希望以后能从事赛车相关的工作。)”
苏溪语气谦逊中保持着真诚,这种想法从她口中说出来或许有些轻狂,但是她也不知自己去对Braun说谎。
Braun似乎也小小惊讶了一下,下巴微微动了动,似乎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话语了。
他低头摘下眼镜,似乎已经不准备继续看宣传册了,他的后背弯曲很严重,为了适应他的视线,苏溪找了张比较矮的凳子坐在他跟前。
Braun见状,本可以一笑而过,但是他还是对苏溪善解人意的行为轻声说了谢谢。
他继续道:“(你想当哪方面的工程师呢?)”
出乎意料地,Braun竟然和蔼地跟这样一个后辈聊起了职业发展。
“(安全和性能,我想寻找到高速与安全之间的平衡,看看我们是否可以让赛车两者兼有,但是我无法决定自己去做什么方面,毕竟赛车行业的岗位很有限,哪里需要我我就去哪里。)”
苏溪的表述十分合理,这符合多数普通工程师的成长途径,人人都想当首席工程师,但是人人都必须收敛起自己的目标去从事一些自己不那么感兴趣的部分。
不知道Braun是否经历过这些彷徨的阶段,但是Braun入行过早,那时候的F1也从未预料到能成为全世界最受瞩目的赛事之一。
当时的赛车设计,几乎相当于在白纸上画图,也是技术更新换代、规则在瞬息间完善的几十年。
苏溪本不指望Braun能理解底层工程师的难处,但是他所说的每一句话足以让苏溪记住多年。
“(很多人喜欢赛车的高速和刺激,尤其是赛车运动已经高度商业化的今天,在赛车行业中,极致的速度与轻量化有关,轻量化又不得不最大程度实现材料充分运用,高速与安全,这似乎是一个赛车领域的悖论。)”
正因为这个悖论,其实未来的赛车的最大速度反而变慢了,因为将安全装置进行标准化引入。
之前有加油策略的时候,车队如果想让赛车获得最大速度,他们会选择给赛车只加一部分油,从燃料方面来降低车身重量以实现高速。
于是在极速的竞技中,车身重量有微小变化都将直接影响了车的速度。
“(我相信这个悖论会一直存在,但是未来我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来让我们两者兼有。)”
这场相遇十分紧迫,苏溪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时钟,就知道对话的余额所剩无几。
她仔细斟酌,心里不确定Braun是否还过问赛车领域的事,但是她想争取一次。
她不说Halo那么久远的事,而是说一个更紧迫可以运用的技术。
苏溪认真发问:
“(您认为在直道超车的时候,是否还有进一步加速的可能?)”
Braun直截了当地回答:
“(空气动力学的优化是永无止境的,这里永远存有优化的空间。)”
“(我有一个优化的主意,您想听听看吗?)”
苏溪保持着沉稳与神秘,试探地问道。
“(为什么不呢?)”
Braun的回答,正中下怀。
“(那您是否方便留个邮箱呢,我之后将概念图发给您。)”
苏溪认为自己足够厚颜,但是为了目标,再厚颜一点她也好意思开口。
Braun眼神一闪,一时判断不出他内心的想法,不置可否地将桌面上的焦糖饼干拆开,蘸上浓缩咖啡,浅浅咬了一口,随即在糖分的催化下重新露出了笑容。
他嗔怒道:“(鸡贼的小孩,原来在这里等我呢。)”
苏溪被他突如其来的玩笑弄得心里没底,不知道自己是否反而引起了对方的反感,但是从Braun的笑容来看,他似乎没有在拒绝。
当然,也没有答应。
苏溪自我建设了一阵,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请问,您愿意看看我的概念图吗,我还做完了仿真,还有一些其他有意思的想法想听听您的意见。)”
她又有些急迫地补充上了其他的内容,因为她知道错过了这次机会,再次和Braun这样的人物重新建立联系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
“(我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吗?都吃你准备的饼干和咖啡了。)”
Braun朗声大笑的时候,整张脸的皱纹都同一时间加深了,但是每一道沟壑看起来都是如此慈祥和乐观。
“(还在等什么,一分钟内给我纸和笔,不然我就反悔了。)”
Braun板着脸故意提醒道。
苏溪立刻从座位上弹起,有些受宠若惊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车手的签名照,还有马克笔。
这是她现在能最快速度拿出的纸和笔。
苏溪将马克笔打开递给Braun,他在下笔前看了一眼上面的车手,开玩笑道:
“(唔,Connor,好的,拿冠军选手的签名照当便签纸他一定会气炸的。)”
还没等苏溪说话,他早已翻过照片空白背面,龙飞凤舞地留下了自己的邮箱,递给苏溪的时候,又问道:
“(需要我补个签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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