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车帘这样子放下来,谢冰柔的面色方才发生了某种变化,她模样变得沉静起来,至少不似方才那般兴奋。
元璧所赠那枚玉石扳指还是戴在谢冰柔的手指上,肌肤所触之处,是玉石特有的柔和质地。谢冰柔蓦然举起了这枚扳指,凑到了自己的鼻端,于是她嗅到了一股子淡淡的龙涎香气味。
谢冰柔抬起头,面色平静而隐忍。
湖水是平静的,可谁又知晓平静的湖水之下究竟有什么样的暗涌。
这时候有一道身影却是灵活的翻了过来,来至谢冰柔的身侧。
马车行驶得很慢,可对方这样强行挤进来,可见其身手确实是十分了得。
于是谢冰柔身后也是出现了一道身影,那模样看着也是有些眼熟。对方容貌俊美,赫然便是章爵。
谢冰柔自然听着了这样子的动静,可她并没有回头去看一看,仿佛对方的出现也并不值得意外,又仿佛她猜到章爵会出现。
章司马总是这么怒气勃勃,很不开心的样子。
谢冰柔心里也轻轻叹息,章爵能不能有一天不生气?就如她一般,整日里修身养性,很少跟人争得面红耳赤。
章爵确实满脸写着不开心,他蓦然极恼恨的抱怨:“谢冰柔,我倒是未曾想到,你居然要与元璧定亲了,你可真是讨厌得紧。你不会有一日真要嫁入元家,攀上高枝,飞黄腾达。”
他也许真觉得谢冰柔很讨厌,面颊上写满了不欢喜。
章爵其实生得有两根尖尖牙,如今他便用尖牙咬了自己唇瓣一下,满面皆是不喜:“你不会是利用于我,明知元璧讨厌我,偏要我对着你团团转,元璧便存心和我过不去,偏要将你拢在手里。”
章爵满口皆是抱怨,抱怨里还不忘踩踩元璧的动机。他分明觉得元璧绝不可能这么真情实感,定然是有所图谋。
谢冰柔若是聪明,便不应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得了什么大便宜。
然后他灵巧的翻在谢冰柔跟前来,目不转睛看着谢冰柔。
他倒要看看,谢冰柔究竟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谢冰柔面色有些惊讶,仿佛没想到章爵会跟自己说这些。
还有,她觉得章爵有点点太过于看得起他自己。
怎么说自己也是可人的女娘,章爵说话也真不好听。
谢冰柔轻柔说道:“章司马,元公子瞧中我了,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并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更未曾想到他居然想要娶我。我哪里想得到,他居然会有这样的心思。他可真是令我意外,让我惊讶。”
章爵手指遥遥比着谢冰柔嘴唇,他做了个噤声手势:“你猜猜我会不会信你。谢五娘子,我瞧你还是听我的才好。”
谢冰柔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
她无措的样子倒透出了几分无辜。
元璧送走了谢冰柔后,仍然呆呆站立于原地。他不知晓章爵已经追上了谢冰柔,可心里却忍不住想起了章爵。
他与章爵一向不和,而彼此之间厌恶要比旁人以为的要深。
可这一切都是章爵自找的,是章爵挑起了这场仇恨,而不是元璧挑起来的。
这一切源于那一年,自己被困受辱,险些死在边塞之地。
后来他绝处逢生,元家的一个家仆寻到了他。
对方名唤方惇,说是家仆,人家依仗元家资源,也已谋了个武职,还有几品官阶,也算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
这便是元家根基,如此施之以恩惠,笼络人心,将若干心腹收入囊中,归为己用。元家所编织的网络也不仅仅是元姓名族人,还有那些依仗元家的依附着。就好似那时自己遇险,方惇就急匆匆来寻自己这个少主人。
那也可算让方惇立了功了,倒当真让他捡着了元璧。
方惇寻到他时,元璧正在撕咬一根血淋淋鹰腿。彼时他这位元公子口中所啖之物既没有经过锅鼎精细的烹调,也没有摆在精致玉盘瓷器之中。元璧吃得很原始,鹰腿上还有几根禽毛未曾尽数褪干净。那只鹰是元璧昨日猎到的,荒漠戈壁晚上很冷,可白天却很热。只不过过了一一天,那鹰肉却开始微微发馊。
更何况这等猛禽的肉本来便扎实难咬,撕咬起来很费牙齿。
然而元璧却吃得很认真,仿佛这是什么珍馐美味。一个人若被饥饿折磨太久,那么他吃起东西时也不会太挑剔了。
方惇寻到他时候,元璧怔了怔,他咽下了自己口中发酸的馊肉,方才放下了那枚血淋淋的鹰腿。
然后他温声说了声谢谢,那声谢谢也是真心实意的。
他谢谢方惇来寻自己,又寻见了自己,更使自己得救。
元璧是真心实意有着几分感激之情的。
他甚至有些惋惜,因为他决意要杀死方惇了。
要将方惇灭口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方惇看到的太多,而自己这么狼狈可鄙一面是不能使人随意去看的。
方惇也是有些倒霉,他遇着元璧时,元璧的模样实是有些狼狈。
元璧已在烈阳下烘晒好几日了,这样的烈日炎炎,使他脱水晒伤,唇瓣干裂,当然自然也将元璧整个人都晒馊了。他甲胄被扔去一边,衣衫皱巴巴像是腌过的咸菜,散发出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臭味,元璧已经泡在这样恶心味道里好几天了。
更何况他还折了一条腿,动一动就无比的剧痛,尴尬的是他的大小便排泄物就不方便离他太远。元璧甚至还能嗅到自己身上一股子尿骚味儿——
他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只会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恶心。
可这副恶心的样子,却被一个家仆看见了,他自然而然觉得方惇应该去死。
没什么天人交战,只有理直气壮。
方惇是他救命恩人,元璧至多是有些惋惜,但旋即他也暗暗怪方惇没早寻来两日。但凡元璧还有些力气,就绝不至于使得自己这般的狼狈。
不过,他也原谅方惇了,他总归还是感激人家寻到自己的。
在元璧心生感激时,他已娴熟在手中握着一匕首。他温声道了句谢谢,然后便手掌一动,生生割破了方惇喉咙。
鲜血撒在了戈壁滩上,方惇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元璧微有些恐惧和不耐,于是伸手将这具尸首推开。
元璧当然也记得自己如何挣扎求生的,他断了一条腿,力气也耗尽,想要上马很费了一些力气,不过他也终究成功了。于是他策马挽鞭,寻出马鞍上食水、地图、司南,然后寻到回去的道路。
他佩服自己毅力,是先寻地收拾一番,然后才回到军营。元璧编了个说辞,说自己是被路过的当地边民所救。
他这个故事编得很完美,于是仿佛事实就是如此,就连元璧自己也是这么认为。
然后别人方才告诉他,说方惇前去寻他,却再没回来。
元璧面上也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之色,又因他跟方惇不算很熟,于是面颊上沾染了淡淡的茫然。
戈壁十分危险,陷进去什么人,也是不足为奇。
别人都相信了这个故事,独独那时同样轮戍的章爵却不信。
章爵先是去寻方惇尸首,而后更大声质问元璧。
元璧并不知晓自己如何得罪了他,竟令章爵不依不饶。也许就像章爵所说那样,自己终究比章爵这个外侄更得元后的看重。
也许章爵觉得,倘若将自己拉下泥潭,他便能得到更多。
人心之毒,也不过如此,章爵这些心思实是太过于刻毒。
不过章爵虽不依不饶,可终究却是没什么证据,这件事情终究是不了了之。
于是这个事情便这样过去了,那具沾血的尸首被留在了荒芜的戈壁,而他元璧又回到了京城,继续做他元家明珠,将那些丑陋的回忆都统统忘记。
他仍是世家公子,风度翩翩,喜洁好净,总是熏香满衣。
只是从那以后,元璧便有了一个恶疾。
他腿分明已然痊愈,却会时不时剧痛不已。
这恶疾的根源大约并不是在他腿上,而是在他心里。
第038章 038
元璧又想, 也许这一切的根源是因为元后?
当初章爵不依不饶,是皇后手下秘卫替自己遮掩。那时自己骑回来的马正是方惇带出去的那匹。还有那承装干粮的包袱,装清水的牛皮袋,据说都是方惇妻子所缝制。
有这么些证据, 便能证明方惇曾寻到了元璧, 却被元璧夺宝。再之后元璧归来, 却只字未提方惇,好似根本未曾遇见过对方一样。
于是这便是破绽, 便显得他心虚。如果加以质问,许多人都会怀疑这件事, 那样便会辱及元璧清白的名声, 使得元璧再受屈辱。
关键时刻, 元后这个姑母手下的秘卫出手,替元璧这样了这桩事。
元璧也是那时候结识了吴川,吴川就是那个替元璧收拾烂摊子的秘卫。
对方明面上是梧侯的心腹侍卫, 实则却是元后麾下之人。吴川是个专业的刺客,下手杀人也很娴熟。
他替元璧处理了刚进城时遇到的边民,又销毁了马匹和其他证物,使得章爵也没什么证据。
那时元璧心里就生出了一些想法,知晓吴川的身份之后, 他便加以笼络, 方便使用。
他觉得吴川这样的身份,必有很大的用处。
实则吴川收了元璧财帛之后, 确实为元璧做了许多事。
可现在吴川也已经死了, 还是被章爵所击杀。
元璧心里当然生出了恼意, 觉得章爵想杀的恐怕并不是吴川,而是自己。
不过也不要紧, 这个梧侯府的内奸已是完成了他全部的功用,死了也是恰如其分。
可元后这个姑母心里,又是怎样想呢?
当初元后替他遮掩此事,元璧认为这不过是一件小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元后身为皇后,这手底下人命难道少了?
但后来,元后却要磨磨他的性子,使他为宫中卫士丞,对他不冷不热,他也没什么大前程。
是否姑母已经觉得自己不堪大用?总不至于因为自己手里那条人命吧?
元璧猜不透元后的心思,只这么熬着。
他厌烦的便是昭华公主的怜惜,这个天真的不谙世事的表妹总是不合时宜的卖弄她的怜悯和善良。她被保护得太好,亦是令人觉得恶心。
昭华公主总是同情他,当然有时还会鼓励他,因为昭华公主很善良,这些浅薄可笑的天真善意总是令人想要作呕。可每次触及昭华公主孩子气的关切,元璧总是微微一笑,透出了几分的宽和与温柔。
昭华公主是个孩子,而他没必要在个孩子跟前展露自己心绪。
然后他脑海里便浮起了谢冰柔那张温柔秀美的脸蛋,他禁不住想如若五娘子嫁给自己为妻,自己便可对她袒露真情。一个男子在自己的妻子跟前,那自然不必太过于拘谨了。
其实他原本没打算娶谢冰柔为妻,只不过五娘子外表温婉,可性子却很傲,等闲不能将之留住。
所以元璧方才生出了这种念头,觉得唯有自己娶她为妻,谢冰柔方才会留在京城。
如今许婚,元璧虽也觉得很突兀,但也并不后悔。
而这些日子里,宫里的田淑真却是忙了起来。
昭华公主素来受宠,故而刻意被留着宫中多待几年。但如今元后也有意开府,将爱女身份抬一抬,给她更多的权力和自由。
毕竟在昭华公主之前,就有个玉贞公主,人家是太宗爱女,当今陛下皇姐。
玉贞公主开府后广蓄门客,结交名士,甚至参与朝政,生活又很奢靡,日子过得很是风光。只不过玉贞公主命短了些,年纪轻轻就因染了恶疾便早早过世。
别人都说,以昭华公主之受宠,开府后比肩玉贞公主也不足为奇。
不过旁人对昭华公主有极大期许时,昭华公主这几日却是忙得身倦体乏。
开府之事需操心的极多,昭华公主也是颇耗心神。元后着宫中女官襄助昭华公主开府,田淑真也是其中之一。
田淑真刚入宫没多久,元后却是对她极为信任倚重,还安排一些工作替田淑真攒资历。
如今田淑真议事完毕,她眼见昭华公主面上有几分倦色,原应告退。
不过田淑真眼波流转,倒并未告辞,反而说道:“臣女听说近日里皇后对谢女史颇为恩宠,还将新进贡的暖玉舒肌膏赐了她一盒。听说,是瞧着元家大郎面子,我看好事也是将近了。”
田淑真满面欢欣之色,说到了这儿,她甚至还笑了笑,浮起了两个浅浅梨涡。
单看那模样,倒有几分替人真心欢喜的喜气。
不过田淑真接下来便说道:“从前听闻元家大郎与小卫侯不和,如今瞧来不过是些无聊之辈嚼舌根。眼见这好事近了,听闻谢五娘子在小卫侯跟前仍十分受倚重,足见元家大郎和小卫侯并没有什么不和。”
田淑真说话和气,言语里都是称赞意思。但她话语里弦外之音却是绵里藏针。
从前昭华公主也相过谢冰柔,那时昭华公主便断出谢冰柔名大于实,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不过是倚重身边婢子阿韶。
未曾想卫玄却啪啪打脸,将昭华公主言语里轻鄙过的谢冰柔请来宫中做事。
而如今听闻谢冰柔都要许婚元璧了,却仍在卫玄跟前混得风生水起,分明是既要且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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