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那日谢济怀还服了五石散,他脑子一热,心中满是恼恨。
他觉得阿韶无礼,拒绝自己在前,挑衅自己在后。他许一个婢子小妇之位,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可阿韶竟没有感激涕零,还百般嫌隙。
他疑是因为谢冰柔平日里说了什么,说自己阿父恬不知耻认谢云昭当爹,方才承了爵位。这五姑母自以为是,觉得自己是沾了她家风光,连带身边婢子也看不起自己。
而谢济怀自然最恨别人看不起自己!
那些恼意凝聚于谢济怀的心头,而他飞快向阿韶伸出手,掐住了阿韶的脖子。
他最恨旁人看不起他,而他只不过是想让阿韶住口——
就像如今,谢冰柔也是呱噪之极,咄咄逼人,尽说些自己不乐意听的话。
谢冰柔咄咄逼人,可她终究不过是个纤弱女娘,她凭什么对自己如此不敬?竟要在御前令自己万劫不复?
谢冰柔面颊瞬间浮起了红晕,可她却似好整以暇,她竟拔下头上发钗,顺势朝着谢济怀狠狠一刺。
谢济怀尖叫了一声,恍惚间好似回转当日,阿韶就是如此行径。
女娘遇袭之际拔下发钗刺向敌人,则正是谢冰柔与阿韶都习过的防身之术。
那时谢济怀更为忿怒,加重手中力量,生生将阿韶掐晕,使她无可反抗。
可此刻众目睽睽之下,一双手已经巧妙扣住谢济怀后颈,生生将他扯开扣下。
章爵娴熟的将谢济怀压制于地,使其不好继续逞凶。
谢冰柔手中犹自握着那枚沾血发钗,她面颊微红,却并未因此生出惊惶。这么一番折腾,谢冰柔拔钗伤敌,使她发髻也是微乱,却无损她安然沉定。
她举起那枚沾血发钗,眼中却似有烈火涌动。
此刻她平素温婉面颊流淌几分艳意,竟似让谢冰柔生出了几分夺目光彩。
“当日阿韶遇袭,就是如此防身。之后谢济怀恐被人发现他被阿韶发钗刺伤,所以匆匆拿走那枚发钗。谢济怀那日被刺位置,大约就与今日我所刺部位差不多。”
阿韶跟谢冰柔都惯用右手,那么那一刺多半就刺在谢济怀的左肩之上。
章爵这么一伸手,刺啦一声撕开谢济怀衣衫,露出谢济怀左肩伤痕。除了谢冰柔所刺新伤,还有一处是疤痕结痂的旧创。
他与谢冰柔一个说一个做,倒是搭配得完美无间。
谢冰柔蓦然深深呼吸一口气,眼角顿时泛起了一缕酸意,嗓音却扬起了几分:“谢济怀,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一连串变故发生太快,简直令人应接不暇,喘不过气来。
谢济怀已全身发软,全无方才凶相。他身躯抖个不住,面颊已经渐渐浮起了灰白绝望之色。谢冰柔已经替阿韶赎身脱籍,所以谢济怀杀的是个良民而不是奴仆。更何况谢冰柔这个五姑母跟自己结怨已深,眼见着自己在御前失仪,必定会落井下石。
他前程已经完了,更将获罪下狱,于是什么都没有。
谢济怀的一腔抱负如今尽数化为烟云水汽,什么都皆不可得。
“那日我没想杀她的,可是这婢子对我无礼,后来还因沈婉兰对我冷嘲热讽。是她不识抬举,分明是自寻死路!”
谢济怀言语里已没有了凶意,反倒有了几分竭力辩白的哀求之色。
他是无辜的,是那些刁奴下贱,总是辱他自尊,故而他才奋起反抗。谁都会觉得自己恩赏阿韶做小妇是莫大恩赐,可那贱婢却随意拒之。
更何况阿韶还主动来自己跟前挑衅。
谢济怀嗓音低下来,喃喃说道:“我并不是故意的。”
他竟无力对着谢冰柔大声呵骂,此刻只一阵子心虚畏惧,面颊更是苍白之极。
此刻他耳边却听着谢冰柔轻柔说道:“济怀,所以你杀了阿韶后,就想嫁祸给薛家公子,为你所做这件事情寻个替罪羔羊,是不是?”
谢济怀已经跌至山谷,却蓦然身躯一颤。
他早疑谢冰柔是故意让玉芙传话,诱自己上钩,使得自己得罪梧侯,为薛氏所厌。
而如今看来,谢冰柔除了要使自己身败名裂,还要使自己性命不保。
那日玉芙偷听,又因爱慕谢济怀,故而将所偷听之事一五一十的告诉给了谢济怀。
谢济怀听了玉芙告密,自然是怦然心动。
虽然自己杀了阿韶,但真正凶手却是另有其人。谢冰柔推断是薛留良,谢济怀竟觉得有几分道理。
谢冰柔是个女娘,胆子又小,为人又不够果决,还准备将这些告知小卫侯,让卫玄裁断。
女人果然都是畏首畏尾的性子,这泼天的富贵自己不享,偏要去便宜别的男人。
谢济怀心生轻蔑,又被这功劳迷得眼花缭乱。他知晓这桩连环杀人案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一旦被自己破获,自己便享尽无上荣光,后半辈子前程也是妥妥的。
那时谢济怀还有几分谨慎,特意去打探了那死士身份,证明对方果真是梧侯身边亲卫之后,谢济怀便决意抓住这个机会。
他觉得自己去梧侯府搜一搜,必定能搜出证据。可为了保险起见,他鬼使神差,心里又浮起了一个念头。
阿韶那枚沾血发钗已连同兵刃埋在了花园地下,谢济怀又将证物给刨除来。
那么如此一来,自己大义凛然搜查梧侯府时便算没有收获,也能以阿韶沾血发钗给个交待。
他也没想到自己运气那么好,将阿韶那枚发钗栽赃给薛留良后,又搜出了真正的物证。
那一刻,他甚至不由得觉得自己运势在身,做什么事情都十分顺利。
可这不过是谢冰柔的一个局。
谢冰柔必定早就知晓薛留良不是杀人凶手,她除了诱使自己跟梧侯府结仇,还想着自己拿出阿韶丢死的那枚发钗。
她刻意说自己手里没有证据,不能轻举妄动。而自己为了立功,自然会翻出埋在土里阿韶的沾血发钗,意图栽赃薛留良。
她说时日不多,小卫侯必有决断,于是时间便显得很仓促。
于是自己立功心切,也顾不得多想多思。
谢冰柔一张面孔温婉和顺,带着淡淡伤感。可她分明要将自己置诸死地,让自己万劫不复,好为她那个忠心耿耿的婢子复仇。
谢济怀想到了谢冰柔深层心机,心里除了恼恨,更多的却是恐惧。
他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位五姑母,对方年轻和顺,纤弱可人,跟自己也客客气气。彼时谢济怀也觉得她好拿捏,觉得自己稍稍对她礼貌客气一些,对方必定是受宠若惊,喜不自胜。
可是错了,全错了!一开始自己便看出了谢冰柔,她竟是如此的锋锐有毒,可怕之极。
他看着谢冰柔望向了自己,那一双眼睛黑漆漆,宛如黑水银般好看。
这殿中的烛火燃起宛如白昼,谢济怀却蓦然打了个寒颤。
他颤声说道:“五姑母,我不是故意的。”
很难想象他片刻之前还想对谢冰柔动粗,甚至想要杀了他。
谢济怀本来就是这样的一副性子,欺善而畏恶。
谢冰柔静静望着他,竟也觉得对他没什么好说的。
可谢济怀这样一副丑态也已经令人厌烦了,胤帝面露不耐,伸手轻轻一挥,便让人将谢济怀这样子给拖下去。
谢济怀浑身发力,被拖拽下去时,谢冰柔甚至嗅到了一股子淡淡的尿骚味。
有那么一瞬间,谢冰柔只觉得极之恶心。
她想,阿韶居然是折在这种人手里。
谢冰柔微微闭眼,内心之中油然而生一缕怒火。
她想起自己从川中回到京城,彼时受颠簸之苦,禁不住呕吐不止。那时也是阿韶照拂,使得自己挨过这样苦楚。那时自己是那样虚弱,是阿韶陪着自己挨过去。她做了噩梦惊醒过来,也是阿韶替自己拂去额头汗水,再温声安抚。
那也是没多久前的事,可那个清秀伶俐的小女郎已经不在了。
谢冰柔掌心生出了潮热的汗水,泪水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然后她飞快用手指拂去了眼下泪水,如此咬紧了牙关。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知晓如今不是伤心的时候,因为她还要指证凶徒,绝不能在此失态。
谢冰柔又用手指擦了两下脸颊。
她转过身,重新跪伏于地:“杀臣女婢子之人是谢济怀,可是杀死其他女娘的却是元璧。臣女之指责,绝无丝毫私心。”
阿韶不会想要看到自己继续失意、软弱下去,阿韶一直想看着自己好起来。
阿韶想要自己再无畏惧,盼着自己灼灼生辉。
对死者的念想,就是好好活下去。
就如此刻她逐火之心,只盼能寻出真凶,这些心思都是很纯粹的。
验尸翻骨,断狱判案,也不过是为了寻出一个真相。
卫玄目光所及,谢冰柔的背影纤秀婀娜,却自带一股子坚韧味道。本来谢冰柔是一派温秀如水的模样,此刻竟有几分烈火妖娆。
就连昭华公主也微微一怔。昭华公主本来是十分相信元璧的,可触及谢冰柔面上神色,心里竟微微一颤,仿佛也并不那么确定了。
这时昭华公主也瞧见了元璧。
元璧奉诏前来,容色温沉,面上也看不出喜怒。
若是往日里,昭华公主会觉得这道身影令人十分之安心。可此时此刻,昭华公主内心却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谢冰柔眼角余光也窥见了元璧,却并未有什么顾忌:“臣女初见元璧,乃是在梧侯府之府门之外。那时谢济怀与章爵有些争执,是元璧出语解围。臣女那时刚回京城,章爵与谢济怀争执时候也未曾涉及臣女,可是元璧却立刻知晓我便是谢五娘子。”
“他怎么知晓我便是谢冰柔?”
元璧蓦然面色一怔。
那时他杀了邓妙卿,便掩身藏于草丛之中,不动声色打量过往行人。他只盼邓妙卿的尸体被发现,然后使得自己窥见对方惊慌失措的表情。
可事情发展却出乎他意料之外。
那车队里出来一个女娘,那女娘非但没有被吓坏,反而镇定自若,甚至组织侍卫搜索现场。于是他的目光不可遏制的望向了谢冰柔,将那女娘样貌深深记在了脑子里。
他自然认识裴妍君,却拿不定谢冰柔究竟是谁。对方究竟是裴家的亲眷,还是谢家的姑娘?
后来邓妙卿的死传得沸沸扬扬,于是他方才知晓那个不怕事的小女娘正是谢家五娘子。
于是在梧侯府初遇,其实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他轻轻一句谢五娘子,却未曾想到那时谢冰柔刚刚回京城,自己本不应该认识她的。
他也没想到谢冰柔那时候就留意到自己了。可那时谢冰柔面上怎能看不出丝毫端倪?
自己没从谢冰柔面上读出丝毫异样。那时自己陪着谢冰柔验尸,解衣替谢冰柔御寒,不动声色打量谢冰柔。他一双眼珠子在谢冰柔身上逡巡,元斐都以为自己对谢冰柔生出情意了。
自己心怀杀意,想杀她解病,难道谢冰柔一点都看不出?不,那女娘却什么端倪都没有露出来。
谢冰柔说道:“那时昭华公主也是在的,未知公主可有印象?”
昭华公主唇瓣动动,却说不出话来。
那是小半月的事,昭华公主原本不应该有印象。可昭华公主原本也不认识谢冰柔,于是在元璧唤对方谢五娘子时,她便有了个原来这位就是谢五娘子的心理过程。
昭华公主竟是记得的。
昭华公主心里蓦然动动跳了跳。
元璧容貌还是那般温文尔雅,却仿佛有一股子血腥味这样子沁透出来。
谢冰柔轻柔说道:“后来梧侯府的案子了结,也是元璧公子亲自送我回谢府。而就在回家途中,也是元璧留意到暗巷中血淋淋的尸首。他刻意让我瞧见林雪瑛,不过是为了让我见他血淋淋的作品。”
谢冰柔嗓音放得缓些,于是她嗓音里添了些幽幽的凉意。
她缓缓叙述京城之中这些血腥之事,居然又提及了昭华公主:“正是因为昭华公主那一番话,元璧方才暂且按捺对我之杀意。”
昭华公主微微一怔,她本不明白谢冰柔言中之意,不过略想想,却也回过神来。
那时她说谢冰柔并没有才能,而是依仗阿韶这个婢子验尸断狱。她觉得谢冰柔沽名钓誉,不过是靠个厉害些婢子扬名,她说真正善于断狱之人是阿韶。
后来谢冰柔跟谢济怀撕破脸,谢济怀将昭华公主这番点评传得沸沸扬扬,闹得到处都是。
谢家上下皆有耳闻,谢济怀是想拂谢冰柔颜面,令谢冰柔难以立足。
而昭华公主这样侃侃而谈时,听到的人还有元璧。
昭华公主当然记得,那时候元璧有些不开心。
可元璧究竟是为了什么不开心呢?
谢冰柔轻轻的侧过头:“元公子,你那日大约是有些失望吧?你本以为我聪慧伶俐,杀我是件十分愉悦之事。可是没想到我却庸庸碌碌,厉害的可能是我身边的一个婢子。后来你让我看见了林雪瑛,而我又显得胆小怯弱,你自然觉得我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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