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谈妥,张丰灵才松了一口气,轻松地随意捡着话题闲聊起来。他深谙合作达成后不能立刻告辞,要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来加深双方的日常交集,也缓冲谈合作时紧张的氛围。
他看到潇昭还在一旁趴着看书,烛火摇曳,小孩儿的影子投射在地上,一晃一晃的很有些童趣。
“你弟弟真好学,我家戈儿要是有他半分上进就好了。”他有点羡慕,这小家伙这么小的年纪就能静下心来自己读书,属实是非常不易。
潇箬想到他那个特别爱学人,附庸风雅的儿子,确实是个不省心的,也难为张老爷想管教儿子,却有劲使不出。你说他不好学么,他也经常拿着书卷摇头晃脑地念,说他上进吧,他念的都是别人风流才子写的文稿诗集,没有一篇上得了台面的。
要是张丁戈是她弟弟,她这暴脾气肯定忍不住天天揍他,相比之下,潇昭可太乖了。
心里骄傲嘴巴上还是要谦虚的,她笑着说:“昭昭还小呢,才六岁,哪有什么上进不上进的。”
“六岁啦,那该启蒙了吧,不知师从哪位先生?”
这话把潇箬问的一愣,她只知道古人想从仕要考科举,对于这个世界的教育体系却没有具体的认知。她原先的打算是等潇袅潇昭到了可以上私塾的年纪,就送他们去念书,为此她还特意打听过私塾是八岁可以入学,但她没想到原来还有启蒙从师这一阶段。
“莫不是潇姑娘还没物色到合适的启蒙先生?”张丰灵看潇箬面露犹豫,就猜到可能潇家没有长辈照拂,她也无法事事周全,耽误了弟弟的教育问题。
潇昭如此聪颖,张丰灵有了惜才之心,若是自己给潇箬举荐一位好的开蒙明师,既能给这小孩儿漫漫求学路开个好头,又能拉近两家的关系,岂不是一箭双雕。
“潇姑娘,如果你不嫌弃,在下倒是能推荐一位名师,我家戈儿当年开蒙时候就是请的毛坦镇的秀才,他……”
没等张丰灵话说完,就听身后苍老有力的声音打断他:“什么秀才,毛坦镇的那老家伙不过徒有虚名!有个秀才的名号就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岑老头牵着潇袅从身后的房间里出来。他刚才在屋子里剪纸花逗小家伙玩,听潇箬和张家夫妇谈合作,他感觉潇箬完全能应付就没有出去插手。这会儿听到张丰灵在向潇箬推荐毛坦村的秀才当潇昭的开蒙恩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才出门打断。
那个老秀才年轻时就不靠谱,整天流连酒楼花船,还美其名曰人生百年有几,良辰美景休放虚过。最后虽然考了数次过了院试得了个秀才的名号,却再也没有长进,到老也就只是个秀才。
这样的人怎么能教好潇昭呢,昭昭这么乖巧懂事,被那个老秀才带歪了可怎么办。
张丰灵见岑老头气呼呼地样子,暗叫不好,他刚和潇箬谈成合作,可不能得罪了这个倔老头。万一老头子生气了要潇箬不卖冰给自己,那夫人岂不是又要受罪。
他赶紧起身作揖打岔,恭恭敬敬地说:“岑大夫,刚才听潇姑娘说您腰有伤在休息,我和贱内就没有去打扰您,不知您现在可舒坦些了?”
“哼,不劳张大官人费心。”张丰灵态度恭敬,姿态谦卑,岑老头也不好再发作,只闷闷地摆摆手。“我老头子身子骨好着呢。”
张夫人拉拉张丰灵的袖子,使了个眼色。张丰灵心领神会,又向潇箬作揖行礼后就要告辞。接下来是人家家务事时间,他俩再继续待下去多少有点碍事了。
潇箬将张家夫妇送到前堂,又礼节性地推了几次礼,一会儿后就目送两顶小轿子消失在茫茫月色之中。
待潇荀插上木板吹熄烛火打烊,两人一起往后院走去。
院中岑老头还在气呼呼地,潇袅用小肉手帮他揉着后腰,奶呼呼地撒娇要他消消气。潇昭也不再看书了,那本《笠翁对韵》被整齐地摆放在小凳子上,他对爹爹留下的藏书很是爱护。
“老爷子还生气呢?怎么气性这么大。”潇箬越和岑老头相处的久,越觉得他和自己前世的爷爷脾性相似,她也越来越放松,不再端着潇家长姐的架势,经常像以前调侃自己爷爷一样调侃起岑老头来。
“哼,哼!”岑老头愤愤不平。“这个张丰灵也不看看他儿子现在什么德行,还想推荐他儿子的开蒙老师给我们昭昭。”
潇箬走过去,捏住潇袅的小肉手揉一揉,把她圈在自己怀里亲一口小脸蛋,逗得她缩成一团咯咯笑。她代替潇袅的小肉手给岑老头揉着扭到的老腰,均匀的力道加速血液循环,岑老头僵硬的腰终于有了一丝活络感。
看老头子眉毛有舒展的趋势,应该是稍微舒服一点了,潇箬边揉边开口道:“我也觉得他儿子那样,开蒙老师可能不太靠谱,不过昭昭也确实该找个老师启蒙了。”
岑老头脑子里把他知道的读书人全过了一遍,给潇昭开蒙的老师必须是有真才实学的,为人也要品性端正,最好知根知底……一条条框架卡着筛选着,他突然想起一个人。
第三十五章 择师
郑冬阳,与老秀才同期求学,他自幼聪明过人,才华横溢,小小年纪时便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六岁成诗,八岁能论,十岁已是乡里最年幼的童生。
他不仅勤奋好学,能触类旁通,还天生带着正气,看不惯那些恃强凌弱的事情,经常帮助学堂里被霸凌的同窗。有次他回家路过小巷,见到几人围着一个瘦弱少年殴打,他立马上前呵止,并言“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小小身躯毫不畏惧对面几人,疾言厉色加以循循善诱,最终解救了被围殴的可怜少年。
人人都觉得他将来必定能金榜题名成为一个造福乡里的好官。
他十三岁第一次参加乡试就成绩斐然,在全县名列前茅,连学政看了他的文章都连连叫好,夸奖他少年有为前途无量。
只是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眼红的人,有人一封匿名举报信递到了衙门,状告郑冬阳那年迈的奶奶年轻时经常为他人牵线说亲,是个媒婆。
彼时朝廷有规定,娼、优、皂、隶及特殊职业的如媒婆、轿夫、看门人等等本人及三代后代是没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的。
当时的学政是个爱才之人,他多方查证后得知郑冬阳奶奶只是热心肠为附近青年男女牵线搭桥,虽然促成了多段姻缘,却不是以说媒为生,并不该被认定为媒婆。
然而眼红的人又怎么可能轻易就放弃,毕竟如果能成功挤走郑冬阳一人,就意味着多一个名额。举报信又递到了巡抚处,当时的巡抚就不像学政那样愿意去多费时间查验,当时就下令郑冬阳成绩作废,他的出身有违朝廷规定,永远不得再参加科举。
此事之后郑冬阳再也无缘科考,郑家父母悲痛欲绝,奈何是巡抚的命令,他们再愤闷又能怎样?旁人只能可惜可叹神童就此陨落成庸庸农人,只能在自家薄田上从天亮忙到天黑。
岑老头知道郑冬阳并不是个甘于平凡的人,他即使不能参加科考入仕,也不放弃继续自学自纠,之后四十多年来多次给乡镇衙门献言献策,针对田赋、人丁、农时耕种都有提出自己的见解。
这么多年地方父母官都变了十几任,有的觉得郑冬阳提的意见确有用处,根据他的建议变更了一些治理措施,也有当任的官员接到他递上来的策论勃然大怒,认为他藐视官府信口胡说,将他打了板子丢出衙门。
这么一个博学多识,为人正派的人,才是岑老头心中有资格成为潇昭蒙师的先生。
听岑老头讲述了郑冬阳的生平,潇箬也赞同请这位先生来教潇昭开阔眼界,学文习字。
“要是请这位先生,我们要准备多少束合适?”潇箬有点犯愁,她对这个没有概念,少了怕人家觉得怠慢不肯收潇昭,多么又说不上多少才叫多。
岑老头推开潇箬一直为他揉腰的手,喝了口微凉的茶水,思考了会说:“我也没请过开蒙师父,不然我们明天先带上点腊肉碎银,先去拜访一下再说。”他一生无儿无女,根本没机会请开蒙师,也就说不上来该给多少束。
“爷爷,昭昭要去念私塾了吗?”潇袅眨巴着大眼睛,歪头问道。她有点忧愁,如果弟弟去上学了,她就一个人在慈济堂里,没有人可以陪她玩了。
潇箬搂着怀里软软暖暖的妹妹,让她把小脑袋仰起来靠在自己胸口,低头和她面对面贴着问她:“袅袅是不是也想和昭昭一起念书?”
她知道这个世界几乎没有人会让家里的女孩子去念书,这些女孩子的时间被用来要求练习女红,学习三从四德恭顺温良。她们是笼中的鸟窗里的花,她们的名字不是文字,只是别人口中的音节,他们这么唤她们,她们就循声而去。
潇箬不希望依偎在自己怀里的小家伙也成为这样的花鸟,她应该和双胞胎弟弟一样,自由的,肆意的,长成她自己希望的模样。
潇袅黑葡萄般的大眼睛转来转去,她其实不爱上学,以前爹爹教他们认字的时候她就老犯困,那些字跟黑方块一样在她眼前转来转去,她一会儿就晕晕乎乎啦。可是她又不想和昭昭分开,她从出生开始还没有和昭昭分开过呢。
吭哧吭哧地抠着自己肉乎乎的小手,犹豫了很久她才回答长姐的问题:“袅袅也不想离开爷爷……袅袅也不想离开昭昭……”
潇箬看潇袅不自觉撅起嘴巴的娇憨模样,忍不住失笑。
这小丫头贪心着呢,又不想去上学,又不想独自一个人在慈济堂里没人一起玩。
她也不强求潇袅,不爱学就不用去上学,左右这丫头也不能考科举,自己平时也可以教她识字算术,能学会基本的听说读写就可以了,有她这个长姐在,小丫头想怎么长就怎么长。
捏捏潇袅的小鼻头,潇箬说:“那袅袅明天和我们一起去看看昭昭的未来老师吧,帮昭昭掌掌眼,看未来老师凶不凶。”
哎呀,还有可能是凶凶的老师呀!潇袅被这个可能性吓了一跳,那她可要紧跟着昭昭,万一那个老师很凶要打弟弟板子,她还可以帮弟弟!想到这里她用力点点头,表示明日她一定一起去。
全家达成共识,决定第二天一起去拜访郑冬阳。
提了三条腊肉三条鲜活的小鲤鱼算是见面礼,三条小鲤鱼还是潇箬一大早亲自去挑的。
郑冬阳家在上溪镇外的小山坡下,三间落戗屋无依无靠,孤零零地立在地面上,像它们的主人一样。
郑家只剩下郑冬阳一个人,他爹娘在多年前就已经去世,原来的亲眷也在他被巡抚下令不得科考后全部断绝了往来,他前途渺茫家产微薄,自也没有人愿意嫁给他,就这么伶仃一人过活至今。
潇箬一行人登门拜访时郑家的门户大开,斑驳的薄木板就这么敞着,家中不见人影。
第三十六章 开蒙礼
几人站在门口,潇箬曲起食指叩了三声院门。
咚咚咚,无人应答。
她扬声询问:“请问,有人在家吗?”
这次有了回应,从屋后传来含含糊糊的声音:“谁……谁啊……”
“我们找郑冬阳郑前辈,请问他在家吗?”
“找……找我做什么?”随着这声回答,有个略显踉跄的身影从屋后走出来。
走到几人面前,一股淡淡的酒味从他身上传来。
郑冬阳年过半百有余,却不见半分佝偻老者的体态,反而四肢修长,双目矍铄,他头发黑白相间扎在脑后,身上穿着灰白逢掖,宽大的袖口沾着草屑,整个人显得放浪不羁。
他扶着院门晃了晃脑袋,企图让自己清醒。
“我就是郑冬阳,你们何事登门?”这么一晃悠,驱散了酒气。他方才躺在香樟树下,看天上云卷云舒,心中畅然就小酌几杯黄酒,喝的不多,清醒也快。
他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他也不在意。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一个人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管他世间纷扰。
潇箬带着潇袅潇昭向郑冬阳行了一礼,后退一步到岑老头身后。岑老头是长辈,这事由他来开口。
“我是上溪镇慈济堂的岑学理,今日是替家中小儿求学而来。”岑老头年纪比郑冬阳大一轮,他不需要向郑冬阳行礼。
“求学?我这儿又不设私塾。”郑冬阳摆摆手,宽大的袖袍随着他手的幅度摇晃着,像一只来回踱步的灰鹤。
前面一老四少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郑冬阳觉得连门都不让人进也说不过去,就让五人进屋来喝杯淡茶。
屋中陈设十分简单,甚至可以说的上没有陈设。靠墙只有一张木床,正中是一张发黑的四方桌,凳子也只有一张,其他一概全无。四方桌上全是交错铺开的书籍,一张发黄粗糙的纸在最上方,纸上是狂放的自在二字。
说是进来喝杯淡茶,连茶壶影子都没看到,唯一的凳子让给岑老头坐,除了郑冬阳毫不在意地半靠半躺在床沿,其他人都只能站着。
“岑大夫久仰大名。”郑冬阳客套一句已是极限,他挠了挠头,有点痒,不会刚才在树下睡着了,有小蚱蜢钻他头发里了吧?“你刚才说来找我干什么来着?求学?”
岑老头咳了一声,看郑冬阳落拓不羁不拘形迹的模样,他有点怀疑起自己的选择了,难道自己推荐他推荐错了?
潇箬看着方桌上的狂草和书籍,摊开的书籍上有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皆是他研读时候的心得或者见解标注,这就说明他并非虚得浪名腹中草莽,而是有真才实学。他能多年坚持给衙门递策论,所书所写都是民生大计,也正说明他心性纯良,为人正直,是真的有一腔为百姓谋福的大志。
岑老头尴尬地摸着自己的鼻子眼睛看向潇箬,潇箬了然,牵着潇昭向前一步,开口道:“郑前辈,这是我弟弟潇昭,今天我们来就是希望您能成为他的启蒙恩师。”
听到这话,郑冬阳先是呆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是来寻我开心吗?我既没有功名,又不是私塾先生,怎么当这小娃娃的蒙师!”
“您的事情我都听说过了,您学识渊博,虽然没有机会步入仕途,却一直钻研自学,为百姓谋福祉,您完全有资格替人启智开蒙!”
潇箬直视郑冬阳,黑白分明的杏眼盯着笑的东倒西歪的高瘦老者,她能听出来这笑声里有自嘲,有不甘,还有一丝愤怒。
郑冬阳只觉这个姑娘的目光好似两道火,被她盯着的地方明亮又灼热。他收住笑声,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五个人。
一会儿后他低低开口,像对着五人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学识渊博,为百姓谋福祉,哈,又有什么用,能干什么呢……”
“怎么没用,一个人只要能充分利用自身所学,不荒废度日,心怀正气,一心为民,总有能发挥自己才能的时候,难道一定要封王拜侯才算是有用吗?庙堂高远,但是你心中的庙堂无处不在。”
潇箬这一番话铿锵有力,像是一口大钟砸向郑冬阳的脑子,砸的他脑子嗡嗡作响。
“爹爹说过就算你帮别人写一封信,帮别人递一把锄头,那都是为民行事,因为别人就是百姓,百姓就是一个个人组成的。”潇昭用软软的童音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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