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谷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妻子一脸不情愿拉扯衣袖,只得恹恹作罢,旁人只继续谈起林大江这人,言谈中有些鄙夷不耻。
学徒杀师长一家还能为何,要么为利,要么为怨恨。
此前不是听说一开始林大江才是医师张安最倚重的徒弟,后来看中了张作古的独子也就是自家子侄张信礼,收入门下,后者既为亲族,又是天资聪颖,一下地位就越过了林大江,本来林大江还有望继承药铺当大掌柜的,毕竟张安之子在读书,未来走科举,不太可能子承父业掌管药铺,张安年纪也大了,精神有所懈怠,眼看着就要提拔学徒的关口....
林大江能松这口气才怪。
众人议论时,忽前面城门口热闹非凡,似有人群拥堵在城墙前看着上面。
“怕是衙门出诏示了,是最近有什么案子吗?”
“你个榆木脑袋,路上老子还跟你掰扯过江家的通奸杀人案,你忘了?想来出结果了,去看看。”
张家人这边挂着丧事,不好太热衷这种事,但实在是被堵在城门口,就算瞧不见那告示也听到识字的人喊出上面的行文内容。
“就说那赵差役斩首示众,以示刑法,其子嗣此后不得从科举......陈生流放千里,主犯之一林月已自戕刑,因是孤女,无甚亲族,不做其他惩戒,陈生之妹陈阿宝,因天性浪漫无知,不知案情为兄所诓骗,不做刑罚追究,且间接救了县太爷一命,但毕竟险些酿祸,影响案情调查,既记名在女牢差使,留做县衙服劳役,无薪资供饭食,观其表现再做处置。”
众人议论纷纷,但对这个结果也算满意,且多有夸赞。
张家人这边也不乏议论,有邻人惊讶新县令到任,且这么一看,似乎是个不错的县令。
“张兄,这是大好消息啊,免不得此案还有转机!”
张作谷一愣,点点头应事,亦露出喜悦含泪之情。
边上,披麻戴孝年少俊逸的张信礼微微抬眼,他人高,能越过许多围拢的百姓瞧见告示上落款的官印。
须臾间,神色微有沉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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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县衙比往日寂静一些。
鸠占鹊巢的那两位各有龌龊的享乐行径,荒唐时难以对外道说,现在他们换了个地方“享乐”,倒显得衙门内府有股子静寂空庭的意味。
今日匆忙,一下子下狱了诸多人,连许多仆役都被牵连了,无人扫洗,焉知明日开始整理,又该是如何光景。
张叔满腹期盼,从尸房出,提着灯笼过了正堂入后堂,瞧见烛火照窗,惊讶之下认出那是县令大人的住所,恰好遇见负责巡夜的江沉白,即将手中提灯递过去。
“去瞧瞧大人?”
“可,此前大人还说让我安置好这些人下狱后,回头禀报她。”
“那老鬼等人如何了?”
“看着呢。”
说是住所,其实分书房跟卧室。
江沉白瞧见书房门敞开,烛光照影,但人不在。
“看那,在府库。”
府库乃承敛历代案宗之地,挨着县令住宅,府库分两部分,一部分为案宗,一部分为县衙库银,人员充沛时,值班的衙役是要重兵值守于此的。
县令,案宗,县金,这三个算是一县主政之地最为重要的了。
如今人员缺失,也得有四个差役值守,瞧见江沉白来,四人起身打招呼,也指了下烛火通明的府库,提大人处理完江家那案子就到了府库,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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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案上果然被翻出了许多案宗,多少陈年旧案,也有近期的一些案子。
烛光明朗,边上的小火盆里面还染着一些灰烬。
屋内挺暖的。
张叔是老人,对这些旧案如数家珍,看着入敛宗卷的官府案宗跟堂审刑案记事两份案卷被上下叠好放着一摞摞,言语间也多有对先老太爷的推崇,但也有疑窦,“先太爷素来谨慎勤勉,力求案堂刑省有记事可依,归宗案卷也得详细明了供给上官日后巡查所阅,案案分明,大人是担心有旧案冤情?”
一个案子分两份记录。
一份是师爷或者书吏记录的堂审跟查案过程细节,是为纠察案情调查结果以此结案的记录。
一份是县令自己亲自写的封卷案宗,是要封卷入库的,是为等日后知州府提调阅览或者刑部下辖的巡察使前来巡查时抽看阅览。
两份都备齐了,有理有据,才是铁案。
不然刚到任就翻旧案,未免.....
“老县令的旧案处事,自是不必说的,但那两人不是已经下狱?既然下狱,总得有点罪名。”
她这话说的如同欲草菅人命的狗官似的,但两人对此倒是如数家珍,没几下就提到老太爷死后的大大小小案子,都有受贿枉人等事,但凡挑出几件,找到当时苦主再讼再查,都够这两人判死的了。
“这些苦主我跟沉白都熟,若是那些苦主还有疑虑不敢前来,我们去找,定能拿下这两人。”
罗非白应声,也加了一句:“尽快,也要注意对证人苦主的保护,免被灭口了。”
其实此前两人就有所怀疑了,只是不好意思在人前问,现在四下无人,张叔将门闭上,低声问罗非白,“大人,您之前提及老太爷的死可能有疑,有人去信邀您回来查案,而后您又说遇到袭击谋杀,这些是真的吗?”
若是后者是真的,老太爷的死也可能是有凶杀之疑的。
若是前者是真的,那就更不用提了。
两人揣着这件事久久不问,就是事关重大,而现任官员跟前任....在官场上多多少少有点避讳。
罗非白本在翻看案宗,闻言抬眼,“你们瞧我今天说过的话里面有几句是真的?”
两人:“.....”
那确实是冠冕堂皇没几句真的。
两人不好明说,罗非白则是轻哂,阖了手中卷宗在桌上安置好,暗叹这小小县城本来累案不多,但自打老太爷没了,那俩狂徒造出的糊涂官司累了一个书架,且这还是记录在案的,不在记录的才是真冤枉。
一夜是看不可能看完的,她也吃不消这样的辛劳。
索性起身弹微压皱的袖子,踱步在烛光剪影中。
“但,是不是真的去看看牢狱里的结果就知道了。”
什么结果?
张叔未知详情,只知道这俩人肯定盘算了什么,因江沉白神色有些晦暗不明,又带着几分跃跃欲试。
第22章 诈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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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狱之中。
张翼之也被医师看顾过, 勉强压住伤势,痛苦难忍,但吊着命, 毕竟正在壮年, 血气犹存,又是习武人,不至于就这么没了。
可他趴在草席上也在苦思如何还能保命。
结果无二——除了背后之人相救,无其他可能。
若是不救,他也只能咬死了当前的罪名,抵死不认其他的,免得祸及家人。
正思索着人,脚步声来了。
————
刑房。
趴在刑桌上的张翼之看着眼前挂在墙上的这些刑具, 一时背脊寒凉, 而对面双手负背慢吞吞走过墙面,一一查看这些刑具的罗非白在他眼中既如恶鬼。
他不说话,思索着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审问。
过了一会, 寂静才没打破。
“张捕头。”
“大人您忘了,小的已经不是捕头了。”
“我知道, 这不是故意讽刺你吗?”
“.....”
张翼之牙龈都疼了, 闭上眼, 不再吭声。
罗非白也不计较他闭眼不见官的无礼, 毕竟当前已是死罪, 辩无可辩, 反而让人生了寻思以保家人的决心, 自是不好撬开嘴问事的。
比如买通杀手杀官以及别的, 一概不可能认。
看完所有刑具,她问:“张捕头, 你还记得刘财家田产分亩案,以及张翠氏儿女卖奴案,以及....”
她提了几个案子,多是下三行的歹人贪人田产,诓骗妇孺,残害乡里之事,最后都因为证据不足或者有被诓的协议在手而无可争辩,最后家破人亡。
每提一个案子,张翼之的眼皮子就跟着抖一下,最后打断罗非白的话,道:“大人,这些案子都是铁案,案宗已封,苦主也认的,小人承认此前不识泰山,冒犯了大人,理当受罪,但这些案子可别想栽在小人头上。”
“举头三尺有神明,小人当捕头这么多年,可从未有过什么案子出了差池可以让人问罪的,就是告到御前那,小人也不怕。”
罗非白:“这倒也不必,你一个捕头,不至于到御前。”
似乎是退让了。
张翼之似有嘲讽,也睁眼看向张叔,对视中,眼里满是轻蔑跟狠辣。
张叔眼皮也跟着跳,但并不信自家笑面虎大人会这么退,但张柳两人歹毒,坐实的案子大多不是没了苦主,就是苦主哑口不敢言,若没有原告,要治罪也很难。
而前段时间他跟江沉白多多少少接了外办差的差事,虽然也有自身不愿在衙门内受气的原因,如今想来,好像也是这两人推波助澜将他们打发走。
忙起来,他们也很久没那些苦主的消息了
莫非?
张叔表情都僵了,难看如黑墨,既恨且悔。
“看来张捕头很确定那些苦主要么已经再无可能上诉,要么远走他乡,无法被找到归县上诉。”
张翼之现在死猪不怕开水烫,且怨憎罗非白,恨不得在此事上让其吃苦头,于是一板一眼道:“案子明白,真相如此,哪里还有理由上诉,若是远走他乡,也是人生阅历之抉择,可不干小人的事。”
“而且既是铁案,大人虽为县官,也不好无端重审吧,何况小民已是戴罪将死之身,何必再上其他罪名。”
罗非白:“若是有端呢?”
张翼之皱眉,张叔也愣了愣。
什么意思?难道是大人查看案宗时发现哪里有纰漏?
那柳瓮擅此道,当年连老太爷都没看出问题来,难道老太爷一走,这人放浪形骸,在案宗上留了破绽.....
张翼之都忍不住在内心暗骂柳老鬼了。
“不必在心里骂他,人家一把年纪了也不容易,你是捕头,体力之事如牛马,平常也不动脑,不知这文案之事的麻烦....本官看了看他关于刚刚那几个案子的记录,也算齐全,没什么大纰漏的样子。”
那你是什么意思?!
张翼之忍着后背跟臀腿的剧痛,瞠目盯着罗非白。
“就是问题出在——案宗还在,但堂审刑案记事都不见了。”
什么?!
张翼之跟张叔都有点懵。
罗非白扼腕:“只有给日后供给上官阅览的案宗,却无堂审刑案记事,你知道这在县治中是大忌吗?日后巡察使可以此过问罪责,知州那边都有权质问。”
“只有上提的案宗,却没有查案的任何线索跟过程,这可比只有堂审刑案记事而没有案宗还要严重。”
“因为案宗可以根据堂审刑案记事续写,但堂审刑案记事却不能根据案宗而回溯记录。”
“只能打回重审。”
“而丢失堂审刑案记事且监理代掌县令之责的你们两位得背一个失察之罪。”
张翼之听着嘴唇微抖,忍不住想说出那句话,但又顾着理智没破口大骂。
倒是张叔内心替他呼喊出来了:堂审刑案记事肯定是在的,怎么可能弄丢,他们也没必要弄丢,那些案子本来就是他们事事布置齐全坐实的铁案,何必把堂审刑案记事弄丢,它们一直都在!如果真弄丢,那也只能是有人故意损毁。
张叔突然想到了今夜去府库的时候见到的火盆。
当时....火盆里有灰烬。
他那会还纳闷是不是大人觉得冷了,还得在库房烧点火取暖。
现在想来,大人是取暖了,他心里可是拔凉拔凉的。
然而那灰烬到底是什么,没人能说明。
就算他跟江沉白说了也没有证据。
大人的狠辣跟从容像让人请客一样自然。
谁会怀疑到新上任的县令会疯狂到烧毁堂审刑案记事?
而且这事说要栽在柳张两人头上也没人能反驳。
阶下之囚,且有前科,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真是让人神清气爽的回旋利箭!
“大人,冤枉!我们肯定没动那些堂审刑案记事,都是铁案,我们没有必要,一定有人故意的,就为将小民入罪。”
张翼之想把这人吃了。
罗非白:“你之前不都说自己已是死刑了,世人皆知,谁还有必要陷害你这个罪名?毕竟失察之罪也就夺职,杖一百。”
张翼之嘴角抽动,索性冷笑:“大人说的是,也不过是再添一个失察之罪,小人何必在乎,您又何必在乎。”
冷锋暗藏,重新恢复了之前的冷漠犀利状态。
罗非白微微一笑,手指点了点刑具架子上的一把纤薄剔刀,背对着张翼之慢条斯理道:“是啊,可是咱们都不必在乎,但那些得因为重审而重新提到衙门问罪审查的那些下三行下九流之人,他们在乎。”
张翼之一窒,看到前方刑室中因为封闭而拢光火的灼灼公子转身,手中已然握有锋利歹毒的剔刀。
指尖把玩,摩挲,慢吞吞在木质桌面上划出一条锋利的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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