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都有多张嘴脸,最了解你的,永远不是你自己,而是你的敌人。”
“本官也不例外。”
“所以为了破案,为了名声,本官到底有多下作,也只有你们这五人才能领会到呢。”
“答案如何,为什么不一赌呢?”
“反正再怎么样,输的人也不会是本官。”
她在笑,凉薄又残忍。
江沉白等人忽然体会到了一种更高层次的心术跟官场手段。
虐身,诛心,阎罗道。
张作谷早就崩溃了,哭着求饶,又求张信礼,一边承认是自己的错,是自己无能,没能让儿子读书,让他.....
张信礼听了吗?
他现在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
对于张信礼而言,他这些年一直反复想着:那日太阳很烈,他很累,浑身皮肉都仿佛被炙烤,光脚踩踏在土地上的感觉就好像整个人陷入在泥沼中,原本柔软的草叶都像是镰刀一样剐蹭着被晒伤的皮肤。
但,当时哪怕他是麻木的,疼痛的,也是心甘的,因为有些事他不做,就得父母妹妹来做,他舍不得。
可是那些同窗啊....
他们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在他初初欢喜感动又生怕招待不好对方的时候....那样待自己。
张信礼哭了。
垂下头。
眼泪落下来,但没人看得见,烛光只能照到他杂乱的发髻跟弯曲的背脊。
声音特别弱。
“大人,您这辈子一定没体会过吧。”
“那种一出生....就卡在枯木里的感觉。”
“风雨依旧在,本以为只要努力就能发芽成长,但后来你才发现......枯木里腐烂的东西,能把人毒死。”
“永远不可能跟别人一样得到那些美好的东西,财富,前途这些。”
众人一时沉默,仿佛为他的遭遇怜悯。
罗非白也沉默了,也有些走神,手指微曲,抚过右手食指,那里其实有个疤痕,很淡,并不显眼,曾佩戴过物件,后来取下了。
她沉默片刻,反问了一个问题。
“这几年你也算得势了,虽然明面上还是普通人,其实张柳二人都得给你面子,何况你手里捏着铁屠夫,又有那儋州的靠山,其实可以轻易报复这些学生,你没动他们,是有些原因的吧。”
张信礼有些恍惚,却不言语。
罗非白:“比如,青山学堂的那些老师跟山长其实还算与你有恩,当年明知你家中贫困,束脩不够,还是减了不少,也算是爱惜你的聪慧,在学业上倾囊相授,你心里是记着的,因为顾忌这个,所以不敢动手,亦或者是觉得时机还没到。”
“本官也去过你家中,屋舍,摆设,显是用心了的。”
“这说明你长这么大,也不全然是被亏待的,所得恐怕不少,爱你,欣赏你之人亦不少。”
“若是人这辈子只惦记失去,不爱惜所得,那跟伥鬼何异?”
“如今,你还留有一些为人的骄傲跟自尊,想要庇护母亲妹妹,骨子里还想要回馈师长,不负人格,但人其实一直在变,很难再跟从前一样留有初心。”
“什么时候彻底变鬼,你自己都没把握吧。”
张信礼仿佛被说中内心最不堪的软弱,一如他刚刚还想着将母亲妹妹的处境寄托于眼前人不知是否存在的善良,其实骨子里就已经变了。
放在几年前,他会有这样的侥幸之心吗?
“张信礼,本官刚刚悄然一见,竟觉得你跟这铁浮屠在烛光照映下竟有些相似,宛如一人,尤其是对所犯之罪保持沉默的时候,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张信礼静默,静默一会,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大人,您果然最擅诛心。”
“让其他人去隔壁刑室,尤其是我的父亲,他不知道更好,也早点放他出去,不然我母亲跟妹妹真的会死,这是我的条件。”
“只留你一人。”
“剩下的,我一概告诉你。”
这就需要斟酌了,谁知道放走了张作谷后,这人日后会不会反口呢?
结果罗非白答应了 ,很爽快,张叔他们觉得不妥。
“没关系,这四人本来也只是陪衬。”
“让他们待在这,本身也是凑一个福气,五福临门嘛。”
她喝完水,将被子放下,拂袖摆好优雅的姿态,宛若朝廷中那些酸腐好风雅的士大夫,连嗑瓜子都要讲究风仪,而言若柳絮轻飘。
“但能不能五鬼抬棺,本官对信礼兄可是寄予厚望。”
她没说抬的棺椁会属于谁,但一直含笑斯文,未曾被动摇过。
张信礼再次肯定——他怕这个人。
过了一会,所有人都清场了,而江沉白几人反复确定张信礼被死死束缚着,且刑室内没有其他人藏着威胁到自家大人安全。
“大人,我就在外面守着,若有危险,您喊一声即可。”
江沉白沉声后,走出去关上门。
屋子一下就空了许多。
血腥味倒显得浓郁了,焦香味也一直都在。
张信礼忍下了手掌上的疼痛,正斟酌着第一句应该说起哪件事....
罗非白爱惜时间,给他提了一个醒儿。
“庇护你们的那人是谁?”
“知府宋利州。”
知府啊?
罗非白:“他为何要帮铁屠夫,你们之间的关联,还有温县令之间到底是什么缘由,导致了这些案件发生。”
张信礼:“我不知道他为何要帮铁屠夫,但他是知府,的确能差使我们这些下等人为他做事,最初我也只是被拉拢,帮忙安置重伤逃亡的铁屠夫,拉上了那会经营药铺不利的张荣,他给铁屠夫治疗了伤势,也割去了大痦子,后来张荣又给安置了古井藏人,避免在外耳目众多暴露其行踪,但因为铁屠夫的伤势实在太重,没有几年养伤治疗,根本恢复不了,张荣也不敢反复来去藏身之地,这样是最好的法子。”
罗非白:“是你想的吧,这种绝佳的点子,功劳也不必让给一个死人,年纪轻轻的,太过自谦,不好。”
张信礼当没听到,继续道:“但杀温县令,真的是上面的指令,其实就如张翼之这外强中干的蠢货说的,我一介小民何必跟县令为敌,还要杀他,自是来自知府宋利州差管家送来的命令,其实那会我们还很震惊,左右摇摆,但我们都有把柄跟前途拿捏在其手中,一旦温县令将我们查出来,必死无疑,所以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毒杀。”
罗非白皱眉,觉得其中有些不对劲:温县令如果已经洞察到永安药铺的猫腻,进而被杀,那他忽然得病,又不是什么失智之症,在那期间,以其断案多年的能耐,应当察觉到有人要杀他灭口,为何没有留下证据指向永安药铺,或者直接将证据投告给儋州那边直捣黄龙?反而默认了自己死去以终结此事似的,而且从不允许其子科举之事看来,更像是温县令有所顾忌,不得不妥协.....甚至愿以死了结,你能让温县令如此顾忌的事,就绝不止铁屠夫藏在永安药铺古井下之事。假设,不是因为温县令查到了永安药铺才导致事态发展,那这边张信礼的口供又不对了。
虽然疑心,但罗非白没有打断张信礼的供述。
张信礼不知罗非白所想,继续道:“后来杀张荣,是他人心不足蛇吞象,又心里害怕暴露,就想要挟上头拿到更多好处,然后带着妻儿老小逃离此地。”
“为此,这才得灭他满门。”
罗非白:“那一箱子黄金,你藏在哪了?”
张信礼表情裂开了。
罗非白:“本来想慢慢杀的最后连着药铺跟黄金一起吞下的,结果你爹偶然得知了黄金的事,还跟你说了,这种破绽是天大的隐患,哪怕不为外人所知,但凡被宋知府那边的人知道,都是灭顶之灾,你又不能弑父,也只能灭张荣满门了,所以才临时从慢性毒杀改为烈性灭门。”
张信礼忽一笑,“罗大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我既然交代了这么重要的秘密,你我也算合作,各取所需,你何必在这件事上死抓着不放,非要欺辱我呢?”
罗非白不磕瓜子了,双手一摆,瓜子从手指落下,她定定瞧着他,面无表情。
“你为何会以为我们是在公平交易?”
“本官答应阶下囚提出的一些要求,相当于给驴上一根萝卜,但驴还是被拴着脖子,得拉磨,得干活,而非本官给了一根萝卜,它拉了磨,完事了本官就得解套放它撒野。”
张信礼僵了脸,木然道:“我接下来也可以什么都不说。”
“你本来就没说多少。”
罗非白平静问:“比如本官最想知道的——这些年,铁屠夫在阜城躲藏的时候,也没闲着,还帮忙迷晕一些女子,那些女子如今去向呢?”
“张信礼,你屡屡挑衅本官,心里莫不是想着当年若非你能正常科举,肯定比本官出息,而非如今被本官占着官位压制你,对吗?”
张信礼:“难道不是?如果真的你我境遇一般,你还真一定比我强!”
这种不甘如烈火,焚烧心脏,让他总是不平。
罗非白心平气和地问:“儋州榜童生试,本官当年排第一,虽然咱们不是同一届,但本官还是想问问,你那一届,你能排第几?”
如果有排第一的能力,那年,哪怕他没钱读书,青山学堂也会免费资助其上学,甚至连当地学政跟官府都会出资相助。
还比江河那事儿,就能窥见一些学问。
没去考,自然没有答案,但一切又在不言中。
张信礼遭受了今日第三次诛心,脸都绿了,那点子不平全成了烫脸的烙铁。
第36章 青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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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审问“无端”就顺利了许多。
张信礼整个人都萎靡了, 盯着眼前烛光中无比灼眼的年轻县令喃喃问:“大人,您知道这世间女子,于我们这等下等人来说可以是妻子女儿亲人朋友, 对铁屠夫是猎物, 但对于某些人而言,只是一个物件,一个享受的玩意儿吗?”
罗非白捏着一枚瓜子,停顿了下,继续磕,却是垂首,看着手指指腹捏碾瓜子壳,“大概知道。”
她的语气素来上挑散漫或者平稳过渡, 少有几次心情波澜的, 既向下收音。
但非多年娴熟之人不可察。
说明她曾经见识过、或者经历过这样的事吗?
张信礼不知其心情变化,幽幽说:“人人都知铁屠夫杀人如麻,奸杀女子, 却也不知他也可以不奸杀,为了保命, 为了钱财, 为了为人庇护, 成为知府宋利州这样的官员控制的暗伥, 鬼祟弄走那些女子, 再安排....给宋利州享用, 他有所得, 宋利州亦有所得, 我们这些从中牵线搭桥做配合的犬马则从中获取暴利,其实当时突然得到宋利州的管家指令, 说是要除掉温县令,我十分震惊,也觉得棘手,毕竟杀人容易,杀官其实也不难,但难的杀官后的案子必然直达辖制阜城的府台,也就是宋利州的手里,若是明确为毒杀案子,他若是硬摁着案子不查,那等于自爆其短,可一旦查起来,再囫囵也是县令被杀,人心惶惶,其他下辖的县令也会过问,乃至有可能上达太守府,于是最好的方法就是无案可查,自然而死。”
罗非白:“这的确是很好的法子,不过宋利州那边是已经提前知道温县令查到了铁屠夫在阜城?且被官员包庇?是否有暗中诉状抵达朝廷分设在儋州的监察院?”
张信礼苦笑:“我自然也好奇,但我更知道有些事不能知道太多,何况这种官府内的秘事,我再探查也查不到,还容易暴露自己,所以这些年也没管,只晓得柳瓮张翼之两人也是被宋利州控制的走狗,因为需要柳瓮在县衙行政上为我们行些便利,也要对女子失踪的案子做些伪装跟去除,免得被上面察觉,甚至必要的时候需要安抚受害者家里,让其以为这些女子是自然失踪或者病重而亡。”
罗非白:“是通过永安药铺的坐诊记录,瞧见一些有些小病需要时常外出看病,或者可以有病亡之像的女子,挑选了一些,看假病,实另外下药加重病情,最后让其疯癫,或者走失,或者抱病而亡?你们再偷偷把人带走?”
张信礼脸颊微抽,“大人是从药铺账本上看到了猫腻?”
罗非白:“张荣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记录这些,哪怕有记录,那小本子也被你跟黄金箱子一起拿走了,但铁屠夫这人虽听你指挥,却不怕你,也有直接跟宋利州那位管家通话的能力,你没法对他的底盘也就是古井下面完全掌控,是以,也不知道他那地方留了许多东西。”
张信礼此前吃亏在一方小墨上,如今提起也是暗恨,“我那次趁着他外出偷偷下去,的确觉得他那地方东西太多,唯恐留下破绽,但时间紧迫,也来不及做其他布置,更怕他知道我下去过,所以也没做其他的,难道他在下面留了记录?不对,您之前不是说他有烧信件等不留痕迹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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