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也算陪伴温县令身侧,见他热衷于刑案调查,日夜不辍,如今竟也好景色风月,也甚好,可惜歹人作祟,不然他也能安享晚年,时常来青山踏青赏风吧。”
老先生也是惋惜,但并不赞同,“虽是好事,但那会也不是什么花期,秋风瑟寒,万物凋零,温县令骨子里到底是更爱山林风野,我有一次亭中吟诗,遇上了绕山漫步的他,还建议他挑个好时节来,也多带些人,万一辛劳出事,也是不妙,结果他仿佛也没太在意。”
罗非白:“他素来如此,常省刑案细节,但自身不拘小节。”
两人都对温县令的死跟歹人恶行深深谴责,后来自然也提到了张信礼,老先生对他很失望,本不愿多谈,但提到后者参与毒杀温县令,他十分不解。
“此子跟温县令没有交集,为何如此胆大妄为,实在不能想象,想来是有些人物蛊惑其巨利吧。”
罗非白:“您也看得出此子重利?”
老先生摇了下扇子,看向窗外,也是看着那些读书的少年郎,大抵也是半只脚进了某个门槛,不拘那点子圣人儒学的道道,直白叹道:“这世间,有哪些人不重利?”
读书,多为功名。
功名是什么?
是权与利。
老先生:“不过他可能因为出身太差,越是好强,当年入学时因被一些学生私下诋毁是山长谅其家贫而削减束脩,他羞怒之下就想退学,还是山长训斥了他,他醒悟,后来重整信心,读书进益很大,原以为能对得起山长栽培,后来家中出了大变故,其父欠下一大笔赌债,那赌徒都追到学院这边了,影响实在太差,他这才退学,原本那会山长已经准备替他补上束脩。”
有这事?
张信礼为何只字不提?所以那会也不是没钱的事,还有别的原因隐晦不明,也必是山长跟张信礼之间的事。
江沉白惊讶,看向罗非白,后者果然也惊讶,但又好像不那么惊讶,提起茶壶给老先生续满茶水。
“那山长如今可知近期这些事?”
“不知,他几日前就启程去了儋州,可能在儋州那边会听闻一些消息,肯定对张信礼十分失望。”
罗非白跟老先生谈了一会,赶上后者开课的时间,便放人去了,罗非白自己则坐了一会。
江沉白出去,过会喊来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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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很惊讶,但入了闲散茶室后既行礼,眉眼间带着拘谨跟欢喜。
“今日读什么?”
“《克问》,但主策问。”
江河知道不能老让大人问,于是详细道:“先生提到了去年太子主考,改革科举核心,主策问,论实用经济政学,这一届太子虽不主考,但其改革沿用。”
“刚刚我们还在议论太子才学非凡,于国有益,不知为何非要拦下灭邪之事,四处奔波,算算时间,如今可能也在南岭一道了吧。”
江沉白跟江河也熟,见自家大人寡言,也没抗拒这个话题,以为她爱听,就好奇道:“你们先生怎么说?”
江河:“先生说太子殿下可能是担心当年的奸臣奚相并未死绝,毕竟当年陛下碍于一些原因,最终决议不杀此人,命将其生囚于洛水华庭,永世不得出,但那天....好几拨刺客同时夜袭洛水华庭,死伤遍地,最后不知为何引发火灾,火烧焚烬,不知其中尸骸到底哪具是此人的,殿下可能担心其死遁吧。”
“先生也说朝堂政论时,太子曾言奚相此人,于国影响殊大,应当控制奚氏一族,留待后用。”
“至今,奚氏一族都还在太子殿下....或者太子妃掌管之下。”
“若非痛恨如斯,不止于此吧。”
江河毕竟只是一个学生,关于朝堂大事,也只能从先生那边得知一二,毕竟有些朝堂之事是不会宣于纸张或者县衙公告之上的,也就清流圈子中薄有流传。
他现在算是对先生之论照本宣科。
江沉白:“想来也正常,不说奚相当年势力跟名望如何鼎盛,若有残余卷土重来,必然大祸,何况太子殿下至小忍辱负重,为洗刷其母族那边的叛国谋反罪名,藏身在奚相身边,屈居书童,天潢贵胄,如斯隐忍,如今好不容易真相大白,如何肯让此人复苏......”
江河:“是这个道理,先生也说太子与太子妃对此人该是深恶痛绝的,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
罗非白微怔,苍白的手指滑过纤细脖颈,不太自在揉按了两下,而后又觉得不宜,既搭在茶几上。
“你们先生,一向教这些?”
她面上有些狐疑,心里暗暗腹诽:虽是策问论政,但怎么听着像是八卦天家储君夫妻的八卦是非,只是碍于学生年少,用了这种说法。
江河不知大人何意,但知无不言,道:“不止的,先生还说若非痛恨极致,太子太子妃为何连孩子都不急着生,就急着找此人呢?”
“婚姻嫁娶,绵延子嗣,重中之重,显然太子跟太子妃认为那奚相的性命比这更重要。”
“每次朝堂政论,常提及储君无后嗣,国之不稳,百官痛恨,私下有言:奚贼之毒,堪比麝香。”
咳咳咳,喝茶的罗非白呛住了,避开两人的关切目光,别开脸垂首掩咳,但雪白皮肤下微红燥,微阖眼,呼吸间,在昏暗中想起旧事,隐有两道声音交叠回响。
婚姻嫁娶,绵延子嗣。
不计前尘,永不相负。
亦,生死与共。
突然,耳边有了雷霆之声,罗非白看向窗外,远山近处都有了乌云遮蔽。
春雨来了,南岭之地同风雨,该也下雨了吧。
——————
亭台水榭,小楼上居。
下面场地已被杀绝一片,徒留有几个教首骨干被摁跪在地,吐血中惶恐看着上方小楼浮台。
隐约的,他们瞧见栏杆后有一骁冷人影,亦能听见亭中有女子浅声。
那人是太子,太子后面的女子是谁?
红颜之妾?
玄袍束发的郎君立于栏杆后,握着长剑缓缓擦拭上面还散着热气的猩红血液。
“探子来报,岭南往东南,有异相。”
亭内喝着茶的女子淡声,“北面也有踪迹,青鬼聚集更多,也没见殿下往北走。”
太子转过身,腰上盘龙铉带正张牙舞爪,插剑入鞘,随手抛去血布,飘盖在边上横躺的尸体面目上。
显太子对其厌憎。
“但那边,是凉王故地。”
“凉王一双儿女,当年皇爷爷将之定罪,世子斩首,满门灭,但郡主失踪,却是嫁入奚氏,隐姓埋名,多年后,又有一儿一女。”
“其子,既为本宫所伺候的公子。”
“本宫在想,我的公子是否别居于那,决意与本宫此生不复相见。”
这人偶尔自称本宫,但有时候又会提“我”,像是不经意,又像是一种固执。
女子不语,放下杯子,先出去了。
太子亦提步而出,过了下面,因下了小雨,淅淅沥沥的,下属上前撑伞,俯首请命如何处理这些尸体。
“处理什么,烧了就是了。”
“不是主张献身祭鬼神?成全他们。”
“熟肉扔进禽笼,喂鸡。”
太子神色木然,看了眼小雨,目光在院中三月开的玉兰上逗留片刻。
记得当年他的公子大人院内有一株玉兰。
那会,他只是书童,却因为老太爷跟公子的规矩不能入内室,最近的三寸地也不过是在那院中候着。
春时雨,夏时知了,秋时红染园,冬雪落尽白首。
儿时等公子读书上学,夜里陪公子散步消食,也曾陪公子入朝为官,更为他淋雨沐雪从日到夜。
一株三月玉兰,是他春时静候时、所能聚思的唯一,因不能长久盯着那主卧,不然会胡思乱想。
大抵那会看得太呆了,刚洗完脸的公子在窗后瞧见了,问他是否觉得好看。
他当时说,是很好看,问公子玉兰是否为他自己所种。
那会,公子在窗后的表情有些复杂,变淡,又变得优柔。
他说,其年少失母亡妹后久病不起,是老夫人特地从老家移了一株玉兰幼株,亲手种下。
“多年郁葱,花色绵延,随春时而赴约,从未失诺。”公子抵着窗望着花树,似乎也很喜欢。
当时年少的他忍不住说了什么?
公子,我也每日来赴约,四季都在,比它还准。
那时,公子一怔,后低眉浅笑,身体消失于窗后。
第39章 隐瞒
咳完, 罗非白平静下来,杜绝两人关切询问,她直接主动转移话头。
“江松可还好?”
江河暗惊, 但一想后者既然来了学院, 先生可能提及了自己婉拒儋州“雅风学礼”的机会,聪明如大人,自然猜到了自己不去的理由。
非长辈身体有碍,酒肆生意无人照顾,自己也没理由拒绝这般好机会。
“大抵心境受困,身体染疾,正在疗养。”江河谈不上多痛心或者冷漠,既平心对待。
也许对这位始作俑者却又无法在司法上论罪的大伯, 他内心是鄙夷厌憎的, 但看他日日夜夜惊惧他人议论,坐立难安,噩梦缠身, 痛苦不堪,又倍感复杂。
罗非白瞧着这少年郎的清秀忧郁模样, 思虑一会, 道:“你很敬重山长?”
江河又惊, 斟酌了下, 还是实话实说, “我只是觉得以我家中那些事, 但凡有些心思问一问, 就能知道, 其实禁不起议论,山长是好人, 一向爱惜学院中的同窗,但强行带我这么一个父辈确实违法的学生出席那么多文坛大家所聚的风雅之所,损耗的同样是他的名声跟人脉,其实得不偿失。”
“若我有才,有运,终将不负期待,若没有,不必强求。”
在这人面前,他生怕自己说错话,也不敢撒谎,老老实实道出心意,却....再次惊讶瞧见素来笑面虎似的罗大人垂眸而笑。
这笑,与往昔截然不同。
染着窗外的深绿意浅花色,幽幽如白日风月。
“本官倒是想强求。”
江河本来发怔,此时迷茫,却见罗大人撑着下巴笑盈盈瞧着他,又有几分正经。
“今日入夜,所居后院候着,这位差役哥哥会送一些东西给你。”
江河有点害怕。
官府跟这位大人能给他送什么啊?
他下意识想到归县那会送尸......
“多谢大人,不知有什么能为您差遣的吗?”
真聪明啊,这小孩。
罗非白笑了,倒了一杯茶递给他,后者上前来双手端住茶杯。
“读书期间,可以多关心下同窗跟一些学长们今年跟往年之事,以及这山中路径,越细越好,但又不要被人察觉,不过为了功名,偶尔问一下这几年是否有什么官员入山,跟学院常有往来.....这些事,未来可能对本官有益,自然也会对你有益。”
江河内心激荡,懂了,喝完茶,俯首退出去,顺便关上小门。
此时茶室内只剩下罗江二人,江沉白才开口。
“张信礼隐瞒了跟山长的情谊,也隐瞒了当年退学的真正原因,山长甚至没有帮他,可能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导致山长不得不放弃张信礼,而张信礼后来可能因为那些同窗的羞辱而改变心志,入了一艘黑船,选择跟张荣等人同流合污赚取暴利,但他对山长应有敬重之情,所以他隐瞒的这个李静婉案子大有可能关联了山长或者青山学院的名声?”
“李静婉果然不是普通的失踪,也不是普通为铁屠夫所害。”
“而且出事的地点肯定在青山学院。”
如今手头计量,张信礼跟铁屠夫就在这几年间于阜城拿下了四十七个女子。
阜城县城人口万余人,但下辖还有诸乡村,人口也有一些,多年来零散抽取,死伤养葬不计,四十七个女子仿佛也不甚起眼。
但仔细一想,其实比那些年铁屠夫大肆犯案所累积的女子性命还要多许多。
那会人尽皆知,儋州躁动。
然,如今在阜城却是滴水不漏,无人察觉。
这既是有朝廷官员庇护的罗网,多可怕。
也必然缜密。
所以罗非白才安排江河打入内部为其刺探情报。
“毕竟是学院,又是德高望重的山长,不能如之前那样查案,读书人的名声一旦坏了,哪怕后面洗清了,人云亦云,故意构陷,非罪之恶意甚于利刃,还是得谨慎。”
罗非白不想硬来,既走了婉约之风,何况山长不在,也查不出什么东西来。
江沉白若有所思,“您既然属意江河去查,就说明有七八分肯定这个案子跟青山学院有问题,是哪里得的线索吗?”
罗非白喝完茶,起身了。
“不是本官觉得青山学院有问题,是温县令觉得它有问题。”
“他还亲自进山查了。”
“本官是先确定了这点才来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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