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江沉白心里一紧。
这消息怎么传出去了?
大人没将此事上报吧,衙门里是谁泄露此事?
江沉白大为吃惊,罗非白则是顿了下握着茶杯的手,看向对方。
“沈举人,这次是为了此案而来吗?”
“不,大人,我是为了你而来。”
江沉白紧张不已,心里认为这姓沈的肯定跟背后真凶脱不了干系,而且似乎跟温家熟悉,那就更有作案可能了。
而且如此姿态,好生嚣张!
正好此时温云舒端着春日的桂花糕出来,与两位上长者客客气气,并不过分热烈。
放下放小碟的时候。
沈安和忽摇了下名家所作价值百两的金贵扇子,笑眯眯道来两句。
“说来也是旧事,当年我等跟温兄饮酒,曾言大人您年少时灵气不凡,必有前程,不知是否有婚约,那会温兄可急了,连连说已属意千金与大人你结白首之约。”
“如今,这婚约还在吗?”
此言一出,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寂静了。
唯有脆响打破寂静。
正低头喝茶的罗非白皱眉,微看向紧张之下弄翻了托盘的温云舒,四目相对,后者羞窘不已。
显然,她知此事,但从未提过。
不管是碍于如今两边处境不同而不想攀附新任县令,还是觉得非佳偶而避讳不提,罗非白都未对此表态,只弯腰先于温云舒拿起托盘,而后者瞧见其手指捏住了托盘一端,就侧开手,抬头看人。
其实是难堪的,还有不安,只敢对视一眼就迅速低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或许也在斟酌怎么才能成全彼此的体面。
沈举人好像无察觉,一心想知答案,或许是在他看来,温县令父子死后,温家几口妇孺就非是他需要考虑体面的存在了。
就连今日拜访,所为也不是她们。
但他斟酌的目标坐在蒲团上,将托盘置于茶几,用手指推挪到温云舒面前,一边对沈安和问:“沈举人是希望我与温姑娘婚约作废,你好为你家子侄跟温姑娘提亲?”
怎的是跟温云舒提亲,自然是希望跟罗非白这个新任县令提亲了。
温家如今还有什么可联姻的必要吗?
然罗非白当面这么说了,沈安和又不好当面不给温家面子,便笑着说:“不敢不敢,温兄千金贤淑贞雅,可惜我那家中可无适配的优秀年轻儿郎。”
罗非白:“听说了,似乎是没有,沈举人不必过于焦虑,凭着你的才华,早日生子,成婚生子,自然能补全沈家之忧。”
沈安和脸上的笑一下挂不住了。
他是成婚了,但没儿子。
不是,他今日是来假借温家来试探罗非白的,想看看能不能给他跟自家女子提亲,怎么的就轮到他被催生了呢?
子嗣,的确是他半生之痛。
不过他更在意罗非白提及的“听说”了,哪个混账说的?
“大人久居外地求学,归来也没多久,没想到知道了这么多本土之事,真是博文好学啊。”
举人嘛,言谈委婉,隐隐试探。
罗非白:“这种事也需要看书吗?茶里饭间有些人会闲聊,怎的沈举人你都没听他们当面对你说过?”
“那一定是怕你难堪吧,有些事,怎么能当面说呢,脸都不要了,实在无礼。”
她一本正经,仿佛生性纯良,且点壶品茶的姿态宛若出自大家,谈笑间,如谈风月。
又反向嘲讽对方。
被问候的沈举人表情僵住,手指曲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41章 南瓜
茶都没喝几杯, 沈安和就匆匆告辞离开,看着这位出身不俗的举人老爷狼狈而逃的背影,江沉白差点笑死。
不过外人一走, 院内气氛却显得尴尬起来, 江沉白也不好意思笑了,左右打量两位当事人,真不知该如何缓和气氛的时候。
温云舒主动道:“劳累大人得罪此人,实在愧疚。”
罗非白把对方喝过的茶杯随手递给江沉白去洗净,淡淡道:“一个年过四十无望官途的举人,算什么得罪。”
年少功名望春山,俯首闲庭轻看云。
这些个手下败将,的确不值得她客气对待, 哪怕摊上沈家, 从年少前途来说,她一个年轻县令也远胜于走青黄不接的沈家官运。
所以,的确谈不上得罪。
江沉白看着自家大人, 眼底有光,而温云舒跟陈氏又怎会不知道眼前人的灼灼光辉呢?
儋州翘楚, 查案如雷霆之势, 如斯风采。
陈氏心中有些惋惜, 但还是走了过来, 代尴尬的温云舒行礼致歉。
“大人, 我们的确知此事, 当年公公也是碍于知晓那些人有心为您牵引婚事, 他那会以此婉拒, 免得您被那些人拖入彀中,后来归家, 他也怕我们在外听说此事而蒙在鼓里,特意知会。”
“那会,他说这些人提前欲榜下捉婿,不过是想趁着您家势单薄,孤苦无依,提前签下入赘协议,未来不管您如何功名进益,总归是受制于人,他又不好直接拒绝得罪人,既出此策略,虽是好意,但如今被人提起,想来也是对您的冒犯,实在是....”
罗非白起身回礼。
“温叔于我恩德大于一切,如再生父母,晚生惭愧非常,怎敢当真。”
“何况年少时既如温姑娘兄长相称,本就该照顾一二。”
“日后若有人再提起,既可回兄妹血亲之约,绝不相负。”
这么一件事,既如此轻飘揭过了,一切淹没于兄妹之约,温云舒不言语,但也行礼受纳,并无异相。
接下来既是正事了。
因为院子里人多,何况现在人人都知道温家有案子,不会碎嘴,陈氏也不必拘于礼节,便跟温云舒一起在院中配合罗非白今日前来的询问。
那份案宗,罗非白拿出来了,“看看,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温云舒看了看,神色变幻几下,道:“父亲若是为这个案子劳心调查,第一必会察觉到自己为人设计,染病有异,但他未曾告知我们,也未放弃喝药或者去查永安药铺,说明他很可能知道敌人是谁。第二,这药污很可能是他特意留下的。”
江沉白惊愕,陈氏亦疑惑。
果然还是掌上千金最了解其父。
罗非白:“温叔素来有条理,好洁,不管从家中特意赶去衙门查案宗还是将案宗带到家中,都不至于把药汁落在案宗上。”
“我想,他那会应该已经准备好赴死,但又留了后手,若有巡察使复查案宗,这一封案宗很可能被注意到,也算是留一颗种子吧。”
温云舒知道这话的意思——背后之人官位高到自己父亲连查真相的勇气都没有,只能选择赴死以圆局面。
她心里疑惑自家父亲刚正不阿,哪怕是应对上官也是素来秉正不退,这般选择显然不止对方官职太大的缘故,倒像是....有什么把柄或者不得不妥协的软肋在对方手里。
但罗非白今日亲自到来,应该不是为了告知这种事。
“大人,您是想看父亲留下的所有遗物?”
冰雪聪明。
罗非白应了声,“如此,还得征得老夫人同意。”
虽然张叔从老夫人那得知了温县令的确去了好几次青山学院,但这位一直抱病的老夫人似乎对罗非白态度淡淡,这点,连姑媳两人都察觉到了。
“不必,东西都在我这。”温云舒果断,带着罗非白几人进了一间地窖。
“我也怕父亲有什么重大的案情线索留存在遗物中,若有带人来行窃,我们几个女人拦不住,就藏在了这里。”
地窖里面...埋了坑,挖开,里面有一个箱子。
箱子打开后,里面有不少书籍跟藏品画作。
罗非白看得很快,最后收手,显然没有需求的案情线索。
陈氏跟江沉白微微失望。
“等下,还有这里。”
罗非白还未反应过来,就见这人带着他们出去,指着了下鸡圈。
“鸡屎坑下面还埋着一个箱子,里面多为父亲亲笔册子。”
“温妹妹真是蕙质兰心,为世间女子聪慧之楷模。”
温云舒忍不住多看这人两眼,有些郁闷。
这人,跟少年时真的很不一样。
而罗非白这边有些欢喜,看向江沉白,目光灼灼,暗含威胁。
江沉白:“.....”
不用看,我自然得去挖,大人何必如此。
再臭也得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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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箱子显然小了很多,里面的小册子却也厚厚一叠,拿到后一时半会也翻不完。
温云舒跟陈氏没有打扰,后者去看孩子,前者则是进了主屋照顾母亲。
老夫人年迈,头发昏白,但其实没有到昏迷不醒的地步,此时是清醒着的,也能日常吃食了。
她,只是不愿意出门。
门一关,温云舒揉了毛巾给她擦脸。
老夫人却低声一句,“小舒,会后悔吗?”
“婚约明明是有的.....”
温云舒:“母亲,他当年自己签下的婚书,但是那会年少,为父亲所救扶持,感恩而已,多年过去了,不说父亲这边有所后悔,他那边应当也如是,所以忘记了此事,当不认得我。或者,未免伤我,故作不记得,这样也挺好。”
连巧儿都记得的婚事,那人一概不记得了,刚刚沈安和提起的时候,她明显察觉到对方神色表露的隐意。
仿佛惊讶。
老夫人低叹,“那会是我不同意,这孩子估计也是怕重提此事会尴尬,才不认的,不过你们若是有缘,有情,岂不是....”
温云舒失笑,“母亲真是糊涂了,当年我才多大,只把他当哥哥,他亦把我当妹妹,谈什么旧情,如今这样是最好不过了,不过我一直不解您当年为何如此抗拒,明明您也是信他人品跟才华,为何....”
老夫人神色沉闷,却是不语,只是跟温云舒低语道:“他这次来,应当不止为了查你父亲留下的遗物,也是要找其他的....关联他的东西,给他吧。”
“那东西就放在....”
——————
罗非白走的时候,温云舒让巧儿一起搬运了些蔬果,但眼神示意,似有私语,于是罗非白特地走到树下跟她说话,旁人也特地留了空间,不曾窥听。
“母亲感恩大人您为父亲查案奔走,这些是小小谢礼,不值几个钱,望请收下。”
罗非白一眼瞧见那些竹筐里的瓜果,眉眼含笑,对着老屋那边微抬高了音量,“还得是老夫人蕙质兰心,为世间女子聪慧之楷模,远胜于温姑娘你。”
屋内老夫人跟屋外的温云舒:“.....”
这郎君怎么这样。
不过罗非白也听得出温云舒说话间刻意加重的“母亲”,眉眼微敛,也压低了声音,道:“那些遗物,所有的都会搬运上车,外面的人会瞧见,此后,就没人再会盯着温家了。”
“有时候,没有价值才是真的安全。”
“这个案子,也不会拖太久,还请温姑娘耐心等候。”
温云舒看眼前人进退得当,体面周全,心里浮上微末的异样,在罗非白欲离开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低声一句。
“大人,您还记得当年的事吗?”
这话似乎很自然,似是询问年少接触的过往,又可能是.....某种隐晦的试探。
也是奇异,她来了这阜城县多日,接洽了差役仵作跟一干人等,办案雷霆,张信礼也曾怀疑过她是否为罗非白,最终确信,因为没有纰漏。
但真正拿捏到她身份悬疑的人,是一个姓温的年轻姑娘。
记忆,的确是最难作假的伪装。
若是反馈不对,对方既能确定她的虚实。
罗非白半侧身,槐树树叶斑斓黛绿,斜影落半身,她心里闪过温云舒跟温家人的怪异表现,心里有个猜想得到了验证。
那婚约,是真的。
就是不知道是口头的,还是真正签下了婚书。
但最后肯定默认无效,可能是老夫人不愿意,也可能是别的。
前尘往事,能执着于此的有几个呢?
问迹问心问时间,也问.....生死。
这么多年没怎么联系,显然“罗非白”当年就该知道一些秘密了,担心连累温家,所以果断斩断过往。
罗非白反推当年情况,静默些会,轻轻道:“记得一些,只是觉得我这人生来带着一些不详,出身是改不了的宿命,当年得温叔庇护,已是幸事,若是一场姻缘早已预见未来颠簸,祸及妻女子孙,应当及时止损。”
“但始终.....始终希望温姑娘及你的家人平生喜乐,福气相依。”
但凡温云舒再深入问了他们儿时过去,罗非白未必能应答如流,可她没有,只屈身行礼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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