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似乎有声音。
无期早已睡下,怎还会有人踩在雪上发出的声音?晚歌将话本子一扔,便躲在了青玄身后。说起来有些许好笑,她在妙慈庵念经长大,却有些怕黑怕鬼。
青玄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无事,我去看看。”
晚歌又安心坐了下来。
青玄开门,有一男子站在风雪里。
“青玄道长。”九渊俯身见礼,“听说您有通天之能,我想知道一个人的下落。”
自晚歌留下那封信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后,他明里暗里将大大小小的地方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就连消息也只是一点半点,没有人见过,就像这个人没有活在这世间一样。
只能寄希望于此。
上山之路艰险异常,风大雪大,手脚并用才能防止摔下山崖,衣服鞋袜早已湿透,浑身僵冷,感知越来越迟钝,没被冻死已是万幸。
能上这青云峰,全靠意念。他想见晚歌。
青玄正准备开口,就见那人直直倒了下去,他连忙跑过去将人扶进屋内。
“去加两盆火。”
晚歌连忙去置办。
青玄先将九渊的衣服换了套干的,又拿来两床棉被通通捂在他身上。
整个人冻得像冰雕似的,便是死人也没他这般僵硬。幸而是之前服用过仙草,否则大概是没这个命活到现在。
添了两盆火,房间里暖和多了。
“再去煮一锅姜汤吧。”
二人前前后后忙活了许久。
晚歌也是坐下来才发现这个冻得半死不活的人是九渊。
“他怎么来了?”
再看到这张脸,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
“来问你的消息。”
她皱着眉轻声咕哝道,“我已经留过信了,为何还要找我。”又重新把了次脉,嗯,死不了。
“你怎么说的?”
“我还没来得及说,他便晕过去了。”
“那就不要告诉他。”她拉了拉青玄的袖子,带着撒娇的意味。对她而言,启城中的种种,就如同随意翻过的一页书一般。
“好。”
晚歌忽然想起来第一次为救九渊上青城山时,青玄说她若救他,来日会因他而死。
“诶,小道士,你可是掐指算过我和他?”
青玄摇头,“不是你和他,只是浅浅地算过你罢了。”
但天道无常,并未算尽。
本以为她会细问自己命数,却并没有。
“那你算过自己能得道吗?”
“不曾。”
“那可还算过别的什么?”
仍是摇头。
合着就算了她一人?
“为什么?”
“大概是命吧。”
十五岁生辰那天漳州城遇见她,青霄剑第一次发出低鸣声,青玄便知此人是自己命中大劫。
游历两年,最后一朝悟道便是在初遇她之后的那个夜晚,半步仙人之境,掐指可算天命。
那时他便知道,他与她,是命中注定的缘与劫,生生世世,他就是为她而来。
命运纠缠相连,她的走向,大概也注定了他的结局。无需刻意去算,半是清醒半是糊涂地过着也未尝不好。不是没有过犹豫,但终是选择了不躲不避,顺其自然。
“那就遵循天意。”晚歌沉默许久后突然开口。
将来种种究竟如何,她不执着。
就这样如常地走下去。
“多谢青玄道长。”九渊是第二日下午醒的,“我想知道的可有答案?”
青玄没有明言,“万事无需太过执着,物极必反。”
九渊自是懂得不可强求的道理,可对于晚歌,他做不到。
“她还活着吗?”
“当然。”青玄失笑,这着实是多虑了,“她过得很好。”
九渊松了口气,只要人还在,就有希望。
终有一日他会找到她的。
九渊谢绝了青玄让他留下来多休养几天的好意,借了斗笠和蓑衣,下山去了。
青玄转身去了晚歌房间,“他走了。”
从昨晚回来休息开始,她连门都没有跨出去过,饭也是青玄送进来吃的。
“走了?”
再次得到肯定回复后,她才起身出去如厕,真是憋死她了。
除夕夜,雪还是没停。
三人一起去无崖峰包饺子吃了才回来。
真冷啊,晚歌站在山崖边上打着伞,山下人家放的烟火,四面八方,漫天都是。
真好看啊,她回过头去,闯进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里。
有些事情她似乎想明白了。她对九渊,并无男女之情。当初他一番表明心意的话语,一个带着酒意的吻,确实乱过她心神,但并非是动心,只是有些心软,毕竟他对她有一年的照拂,有救命之恩,加上不懂情爱而多思多虑,最终变得拧巴。又或许是当局者迷,抽身之后冷静下来想想,便瞧得分明了。
若再问自己喜欢是什么感觉?她想,大概就是舍不得离开,想要永远留下。
此时此刻,她终于清楚地知道了自己心中所想,她想永远留在这青云峰。
晚歌收伞,抽出腰间的无相剑,眼如春水,面若桃花,“我没悟出什么道来,只能向你问剑了。”
青玄微微颔首,右手轻抬,青霄剑便破空而来,落在掌心。
一招一式,有来有往。青白剑影,映着飞雪,风景如画。
抛去所有凌厉与杀意,仿若起舞,潇洒快意,又有缠绵。
三十招后,青玄收手,青霄剑回鞘。
晚歌停步回眸,笑靥如花。挥手一掷,无相剑深深嵌入檐柱之上。
“以后专心悟道。”
青玄听明白了,她以后都不走了。
“好。”
他轻柔地伸手掸去她身上雪花,一同进屋围着火炉坐下。
他方才瞥见裙角破了个口子,拿出针线来给她缝补。
“呀,怎么破了?”晚歌放下手里的话本子,翻弄着衣裙。
她皱着眉,有些心疼。这件红色的袍子是一周前青玄新做的,说是过年喜庆些。
“无妨,已经补好了。”
冬去春来。
二人依照去年说好的计划,将菜圃多开垦出了一片,然后种上甘蔗、花生,还有黄瓜、红薯和一些萝卜青菜。
自己亲手种的就是不一样,看着就高兴,甚至已经可以想象到吃起来的时候该有多好吃了。
晚饭后掌教叫住了青玄,“山下灌县被大水淹过之后发了瘟疫,今日有人求上山来,山上很多弟子都下山了,你可要去?”
难怪今日吃饭感觉人少了很多,原来是下山了。
“那便去看看吧。”青玄看了一眼晚歌,没有拒绝。
第二日一早,二人连带着无期一起收拾行李,下了青云峰。
有点重操旧业的意思。
晚歌看病开方子,青玄帮着熬药,二人默契配合,一如五年前。而无期在目睹了很多生命的消逝后,本就正经的性子又添了几分沉闷。
晚上收工后,谁也没能逃过那碗黑漆漆的汤药,一如既往的不加糖。无期捏着鼻子喝完,小脸皱成一团,还得喝个四五杯水散散嘴里的苦味。
许久没这样忙过,晚歌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回到房间后瘫在榻上一动不动。青玄端来一盆热水,她擦脸洗手后还泡了个脚,舒服多了。
“你躺好,我给你按按。”
晚歌立刻听话趴着,回头觉得是不是有点太不客气了,便假惺惺地问了他一句,“你不累吗?”
青玄一眼便看穿了她,但也只是配合地轻轻摇了摇头。
“无期睡了吗?”
“他有些睡不着,还在打坐念经。”
晚歌在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五岁的年纪便早早见到这些,有些残忍了。
不过一刻钟,她便明显感觉自己通体舒爽了不少,看不出来他在这方面也有点造诣。
“腰,腰那里也按按,太酸了。”
嘿,她还使唤上了。
青玄笑着应声,犹豫了一瞬,才缓缓将手落在她腰上,力道比起方才却是不自觉地轻柔了许多。
“痒!”晚歌瑟缩了一下,“你这好像挠痒痒,用力一点啊小道士。”
青玄深深吐息,努力平复自己的那颗快要蹦到嗓子眼的心,手上的节奏与力道也渐渐恢复如常。
或许是真的太累了,晚歌就这样睡着了。
青玄给她盖好被子,安静地看了她许久才起身关门离开。
第二十三章 前尘篇(十七)
这几日喂过药后,晚歌都要逐一查探病况有无稳定或者好转。其中不乏有许多恶化的,她得去与别的大夫商量商量,如何再下药。
才刚出门,就听到有人叫她。
“晚歌!”
这声音可谓是十分熟悉。
晚歌倒是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了他。
九渊一步一步朝着她越走越快,直到站定时都还有些恍惚,虽有面纱遮住了脸,但这个身形姿态,曾在午夜梦回时出现过千百遍,他不会认错。
半年了,整整半年,音讯全无。他难以自抑地颤抖着手将她圈进怀里,真的不是梦。
晚歌浑身一僵,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她有些手足无措地拍了拍他,示意他放手。
“你怎么来了?”
眼前这人瞧着有些憔悴病弱,可不太像身体康健的样子,怎么这半年过的不太好?不过这似乎也不是她该操心的。
“奉命防疫。”九渊声音有些嘶哑,“你······你去哪里了?”
晚歌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先搪塞道,“我眼下还有事,以后再说。”
九渊点头,却并未离开,一直隔着三五步的距离跟着她,几方辗转,不说话,不打扰。他怕没有以后,只要一不留神,她便会再次杳无音信。
她远比自己所感知的还要铁石心肠。
一直到晚上,晚歌收工回医馆,身后一直跟着这根尾巴。
抬眼看到青玄就站在院子外面,应是等着自己一起用饭。
晚歌只得停下脚步,转过身去,“殿下,很晚了,回去吧。”
那边的无期则躲在青玄身后,小脑袋一伸一缩的,“师父,那人是谁啊?不会是想打师娘的主意吧?”
“不重要。”青玄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说了多少遍了,要叫晚歌姑娘。”
“是是是,晚歌姑娘。”
这边的九渊却是沉默地看着她,找了那么久,现在人就在眼前,他又不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了。
“瘟疫蔓延,殿下多多保重自身。”晚歌轻叹了一口气,递给他一个药包,随后转身离开。
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后发现他还停在原地,“殿下还有什么事吗?”
九渊愣着摇头,说起来,他们之间,并无什么未了之事,只有他自己的一厢情愿未成。
“你明日还在这里吗?”
晚歌点头。
“那明天见。”不等她应声,九渊便转身离去了。
她风轻云淡的口吻和淡漠的眼神让他的情意无处安放,甚至显得有些可笑,他只能落荒而逃。一个早就往前走了,一个还固执地留在原地。一个有情,一个无情。最终走到这样的局面,也不奇怪。
他的内心撕裂成两半,一半怨着自己为什么不放过她,一边又怨着她为什么要离开他。
“小道士,今天吃什么呀?”晚歌隔着很远便笑着问道,“我今天还碰见九渊了。”
轻飘飘的寻常语气,不管是不是刻意,都是不想他为此多想。虽然可能以他的境界,很多东西只会比自己看得更分明,她纯属多此一举,但这是她的态度。
“笋子,你爱吃的。”青玄拉着她进屋,无期已经把饭盛好了,“瘟疫不是小事,主上自然是要派人来的。”
只言片语便把这事揭过,就像生活中其他的那些鸡毛蒜皮一样。
九渊也好,旁人也罢,其实都一样,都与他们并无太大干系。
“味道不错。”晚歌一大口接着一大口,自从忙起来后她胃口都大了很多,饭量翻倍,“明天再来顿笋子好吗?”
青玄点头应了,“那汤药可以给我们加点糖吗?”
无期也立刻向她投去期盼的眼神。
“说话就说话,别做梦。”晚歌嘿嘿一笑,拒绝道。
那师徒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低头干饭。
不知道是受凉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今日来了癸水后小腹一直阵痛,忍了一天,这会儿回房后终于可以蜷着躺会儿缓缓。
敲门声起,青玄来了,晚饭时觉察到她脸色有些不好,还以为是生病了。走到榻边先摸了摸她的额头,并没有发热。
“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晚歌支支吾吾的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来。
青玄见她右手一直捂住小腹,算算日子好像也对得上。
“是小腹疼吗?”
晚歌这才埋着脸点了点头。
青玄起身去给她煮了碗生姜红糖茶。
也不知究竟有用没用,但别人都是这样说的,想来也错不到哪里去。
晚歌喝完后又躺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青玄的照顾和纵容,如今她身上只要有点小伤小痛就难免变得娇气。
她翻了个身将头枕在他的腿上,瓮声瓮气地开口,“我还是不舒服,你陪陪我。”
“好。”青玄给她盖好被子后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头发哄着入睡。
过了许久见她眉头依然紧锁,心中天人交战,右手抬起又放下,反反复复,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落在了她小腹上。直到她展眉,他才靠着睡了过去。
他整晚未动,她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早,晚歌醒来微小的动静还是吵醒了青玄。
“还难受吗?”
见他就这样坐着凑合了一宿,晚歌这会儿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矫情了,她摇了摇头,“好多了。”
青玄起身,又去给她煮了一碗生姜红糖水。
吃过早饭就要忙活起来了。
不料刚出门便碰见了九渊。
见到青玄也在,九渊愣了一下,微微见礼。
“我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晚歌笑着摇头,“殿下,瘟疫四起,你得仔细着自己。若是不慎染病,就没人主持大局了。”
昨夜九渊回去后辗转反侧没能睡着,一直在思索着他们二人之间,她既早已路过从前,那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他不该揪着过往种种,但又不能放过她,不如一切归零。就当作是新的相遇,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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