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了?晚歌愣了愣,随即很快就接受了这件事。想想她与青玄之间的缘分都能走到山穷水尽,又何况是它一介凡物呢?
“你师父呢?”
“我十五岁时下山历练,碰上一只海妖专取人精元。他修为很高,我只能请师父下山。”识光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一战海妖被打回原形,修为尽毁;师父伤及根本,撑了两年多油尽灯枯。”
无期不在了?一时之间,晚歌神色复杂。
识光此时也沉浸在回忆里面。
那天无期一直坐在苍松树下,看着太阳慢慢升起,又看着太阳慢慢落下,云霞是淡淡的妃色,然后一点一点染上夜色。
直到空中繁星点点,山下的人家亮起一点一点灯火,无期才将识光叫到跟前。
“为师想与你最后再看一场烟花。”
识光抬手捏诀,咚咚咚的烟花声响彻长空。
盛大而璀璨。
无期从始至终都带着淡淡的笑意,一旁的识光却是泪流满面。
一场烟花落幕,无期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头,望着空中的那轮圆月,淡淡出声,“我是个弃婴,是师父从山门外将我捡回来的。那年他才十五岁,虽已成半仙,可也并不太懂得照顾一个婴孩,但总归还算温柔细致,一点一点地把我养大。其实这些我都不记得,都是后来去无崖峰听掌教说的。”
青玄于他,如兄如父。
“自记事开始,师父和青云峰便占了我九成的记忆。后来还多了一个晚歌姑娘,每天都过得舒心极了。”
“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那段时光。”
无期说到这里时,眼里也泛起了点点泪光。这一刻仿佛时光回溯,他变成了当初那个五岁的小孩。
“其实,我的心性是不太适合修道的。我有些眷念温情,又害怕孤独,所以那年你上山,我就把你收下了,想着能作个伴。”
“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永远做那个青云峰的小徒弟,师父永远在我身边。”
“我大概习惯了做小徒弟,还不太会做别人的师父。这些年,也不知有没有教好你。不过教的好还是不好也就这样了,以后的路,得你自己走了。”
“你的心性比我强,天资不比我差,修道定会有所成,这个我不担心。”
这世间如青玄、玉虚那般的奇才很难再有第三个,识光这样的苗子已属难得。
“其他的我也没什么好嘱咐的,你都做得很好。就是压力不用那么大,你这个徒弟当得远比我这个师父要好。”
识光上山不易,拜师不易,所以一直有些紧绷,每一天都不敢懈怠,这些无期都看在眼里。但有些东西就像道一样,只能靠自己悟明白。这些年他能做的就是陪伴和肯定。
识光泪眼汪汪肆意不停,他连连摇头,哽咽道,“不,我是这世间最幸福的徒弟,你是这世间最好的师父。”
这些年,除了论道,师父很少这样敞开心扉地跟他说这么多话。这是第一次,但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是自责的,都怪自己修行不够。
想到这里,识光哭得更凶了。
无期轻快的笑声在空中荡开来,“好,那就够了。”
最后一刻,他转过身去再看了看他生活了近千年的青云峰,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都再熟悉不过。
“我也有过这世间最好的师父,我也做过这世间最幸福的徒弟。”无期喃喃开口,泪中带笑,随风飘散。
也是这一刻,识光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师父这些年都很想念太师父,只是从未说出口。那个常坐在苍松树下的那个背影,或许是孤寂的。
这就是识光对师父最后的记忆。
第五十章 过去的都不重要
晚歌半晌也没听到识光的声息,不知是不是想起师父他有些情绪低落了,于是思索着另提了个话头,“你可有看过龙虎山玉霄国师那个时期的历史记载?”
识光闻声回过神来,想了想,“具体是指?”
“陈国王室和朝堂。”
虽千年已过恍如隔世,但他们曾是她的好友,她们之间有过因缘际会,她想听一听那个故事除了自己以外的结局。
“玉霄国师先后辅佐了陈国妫氏三代主君——璟淮、谟则、思林。”
晚歌微微皱眉,竟然是谟则即位?
“你知道安平王九渊吗?”
“他很早就病逝了。”
“很早?”
“年份算起来的话,大概是我师父六岁那年。”
晚歌若有所思,无期六岁,也就是自己死的那一年。她不由得轻叹了口气,有些人啊,真是可怜又可恨,安平王九渊就是这样的人。
“那安平王妃呢?”
“安平王妃——叶氏婧曦,死于陈楚两国娄山关一战,此役大捷,追封‘勇烈将军’。”识光据实叙述着书上的记载。
也好,叶婧曦本就志在疆场,是京城困住了她。也算死得其所,得偿所愿。
“初宸公主呢?”
“早逝。”识光努力回想,“并无详细记载。”
轻飘飘的两个字,记载的就是一个人的一生。祺妃洛昕的苦心经营,还是成空了。她一直都只是想她的女儿能过得好过得自在快意,却没想到甚至没能活下来。
还是有些唏嘘的。
就像谟则明明求的是江湖逍遥,最后却阴差阳错地登了高台。
事与愿违或许就是这世间常态。
识光等了许久,眼前女子没有再问,只是愣了片刻后安静地啃着手中的红薯。想来是已经问完她想知道的答案了,而他对于她是谁也有了大概的猜测。
这日之后,识光与晚歌偶尔也会凑一起烤烤红薯玉米,看看云霞吹吹风。只是二人都很少开口,就那么一两句,像邻里之间的寒暄。
她的眼睛似乎一直没有起色,如同他的修道,无甚进益。
春夏秋冬,四季轮回。
一年又一年。
百年的时间,好像也只是那么弹指一挥间。
青云峰一切一如往常。
在一个秋末的黄昏,青云峰又来了位姑娘,穿着素雅的藕荷色,神色却十分冷漠,带着锋利,看着来势汹汹。
轻轻一挥手,整座青城山都抖上三抖。
是真不好惹啊,这又是哪位仙子?识光站在檐下,还在考虑要不要上前?上前又该说些什么?
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神仙打上门的情况,属实是没什么经验。
青光滑过,一把剑落在那冷面女子身前,周遭的一切瞬间都回归了平静。
虽然早就知道自己这位邻居非同一般了,但亲眼看到时还是不由得叹一句深藏不露。
还是往日她老盯着那菜园子里甘蔗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他都被迷惑了。
下一瞬,晚歌闪身出现,落在青云殿正前方。
“是你自己跟我走?还是我动手抓你走?”
听到她出声,晚歌才知来者何人。一两百年了,她讲话还是这么横。
“你大可试试。”晚歌不甘示弱。
洛禾也在此时察觉到她眼睛的异常,“你瞎了?”随即轻笑了一声,“都看不见了,还是少折腾得好。”
话刚落音,万海潮便破空而来,带着凛凛杀意。
晚歌召回般若直面迎上,正好可以试试她这些年长进了多少。
洛禾连出十招,对方都稳稳接下。这倒真是有些让人意外了,上次见也不过百来年前,她这修为长进得未免有些过于离谱了。
一开始看那两人一开始打得势均力敌,又渐渐看着他的邻居似乎慢慢落了下风,识光站在檐下握紧了青霄剑。心中清楚自己这点本事或许连螳臂当车都算不上,但他不能不管不顾。
因为这位邻居姑娘大概就是师父生前口中念叨过的晚歌姑娘。
他不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如今是什么情况。
他只知道若是师父还在,此时定也会尽绵薄之力。
就在识光一边观望一边思索着如何才能不拖后腿又能帮到晚歌姑娘时,一只冰蓝色的箭矢迅猛而至,将那女子击退了十丈有余。
这是来了帮手?轮不上他了?
洛禾出手永远都是又快又猛,接连不断,晚歌之前一直被压着打,此刻终于能喘口气了。
听着像是箭矢的声音,是辰安来了?
洛禾站定后望着辰安眉头轻蹙,这小鬼真是难缠。只能今天先走,日后再找机会了。
真是来得快出手快走得也快。晚歌收剑,轻快地招呼道,“辰安。”
“我在这边。”见她冲着北边的空气喊得那么起劲,他不由得出声提醒道。
此刻暮色朦胧,二人一同坐在山崖边上,晚风轻轻吹过,带着草木的清香,树叶哗啦啦地响动,还有山间的虫鸣鸟叫。他们都默契地没有说话,安静地感受这片刻的惬意。
直到月亮高悬,山下万家灯火亮起,晚歌才伸了个懒腰悠悠地开口,“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有脑子。”
不是昆仑山就是青城山,他想不出第三个她会去的地方。
晚歌被噎住,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傲啊。
“我去过往生海了。”过了许久,辰安开口道。
嗯?晚歌没听懂,怎么突然提起这了。
“我看到了你的记忆。”他继续道。
晚歌依然没有吭声也没有动作,安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你觉得你和那个下山悟道、游历四方的晚歌是同一个人吗?”辰安措辞许久,才缓缓开口。
她怔住,是还是不是?
“你觉得呢?”晚歌将问题抛了回去。
“在我看来,青玄如今剑灵归位,但他始终记得这段记忆也记得你记得你们之间。他还是那个人,只是不单是那个人了,他多了剑灵的职责和使命。”
“但你完全不一样。”
“昆仑山醒来,是你的开始,也是你记忆的开始。后来你心中所谓过往的记忆也不是你自己想起来的,而是从浮生境里看到的。你和我一样,像个旁观者,纵然知道了所有,可终究缺乏亲历的那份感知。”
“你如今的意识中只拥有那份感情和那段人生的结果,并无过程。”
“过程才是感情的积累和支撑,你缺了最重要的东西。”
“你不是她。”
“你们是完全不同的性格。”
一个天真烂漫,一个漠然理性。
“你不过是偶然看到了一段记忆,而刚好其中种种勉强算是和你有些渊源罢了。”
“真的是这样吗?”晚歌微微抬头,听他陆陆续续地说了这许多,连什么时候风停了都不曾察觉。
“你觉得呢?”辰安又将问题抛了回去。
“我不知道。”有些东西,她还是没能想明白,又或许不是不明白,只是她心里还有些疙瘩罢了。
“其实知不知道、是不是的都不重要。”辰安语气一改之前的正经,变得随意,“我刚刚也只是胡诌一通,那些话对不对也不重要。”
“都不重要?”晚歌更糊涂了,那什么重要?
“过去的都不重要。千年前的事情已经过去,虚无之境中所有的一切也已经过去,包括我刚刚说的那番长篇大论,都成为了过去。我不执着于一番话,你也不要困顿于一段记忆。因为过去的,就已经过去了,这才是我真正想说的。”
突然就有了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晚歌说不上来,就像自己日日兜兜转转的那个死胡同前方有了出口。
而一旁的辰安看到她脸上开始有了些释然的松弛,歪头傲娇地甩了甩他的小辫,看来费的功夫也不是完全没用。
第五十一章 你不会忘了他,但你也要记得我
辰安也在青云峰住下了。
当初一起出虚无之境大家各奔东西,他回到北海闭关约五十年,暂时保住条小命,修为恢复不过三成,就执意带伤去了往生海。
他不放心晚歌。
他总是想起那个挡在自己身前血淋淋的她——“你这张脸最是宝贵了,可不能受伤,还是我对你好吧?”连那句气若游丝的话都一个字一个字地响在耳畔清清楚楚。
还有青玄剑灵出现后她破碎的样子——
而虚无之境中她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撑着口气往前走。
还有北海边独自离开时略显凄冷的身影。
她是他结识的第一个朋友,他希望她一切都好。
至少苦痛煎熬时,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池尧说过,好朋友就是要同甘共苦,肝胆相照。
虽然来到青云峰的第二天,他就又闭关养伤去了。
主打一个陪了但没完全陪。
连识光也在和晚歌一起烤红薯时问起,“那位小兄弟呢?”
“他闭关了。”红薯烫手,晚歌摸了摸耳朵。
闻言识光不禁在思考,自己是不是也该闭关?多少能长进点?
晚歌读到了他的心思,开口道,“修道不是任务,无需有压力。闭不闭关的都能修道,随你自己心意就好。”她顿了顿,“我以前认识一个人,既不念经,也不练剑,打坐、闭关也是少之又少。山林里面打鸟捉鸡,苍松树下看话本子就是他的悟道。”
说到这里,晚歌惊觉,她好像可以平静地提起那个人和那段过去了。
识光面露诧异,这种悟道属实罕见,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那他得道了吗?”
晚歌点头,“他本可以的,但他自己放弃了。”
当初那个青城山小道士停在半仙之境,驻留人间。
识光若有所思,他好像知道是谁了。
“是我太师父吗?”他斗胆多问了一句。
“呃——”晚歌没想到他能猜到,想来是早就知道她是谁了,于是短暂沉默后微笑着又点了点头,“是。”
“大家都说他是天才。”识光的语气带着几分自豪。
他那短暂而惊艳绝伦的二十年,即使在千年以后,仍旧为人所记得。
“确实是。”
就在二人这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时,晚歌突然一哆嗦,手中的红薯也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识光焦急问道。
只见她面色痛苦而凝重,整个人都有些不受控。
最害怕的事情还是来了,浊气力量强盛,神农鼎异动,封印即将破除,如今只能靠她的修为去修补压制。
晚歌双手捏诀成印,扛着筋脉里灼热的刺痛,费了许久,神农鼎才渐渐恢复平静。
缝缝补补不是长久之计,她的修为有限,浊气还在不停壮大,得想别的办法了。
等缓过劲儿来,她苍白着脸拍了拍他扶着自己的那只手,“没事。”
这天之后,晚歌也闭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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