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应她。
“九渊!”她泪眼朦胧,“你别睡!我一个人害怕。”
泪珠断了线,终是如大雨滂沱般落下。
“九渊!”
“九渊!”
“我在。”许久后,他气若游丝地勉强应了一声,“你别哭,也别丢下我。”九渊脸上有着淡淡的笑意,她也会为他流泪吗?洛昕果然说得对,这一次他好像赌赢了。
晚歌哽咽着连连点头,“你再坚持一下。”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遇到了人,还是个心善的,让他们上了马车,火急火燎地往京城赶去。
“叶将军府,谢谢。”说完这句后晚歌再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五日之后。
伤口已经上药包扎,衣服也换了干净的,想起九渊她挣扎着起身,却撕扯到伤口,开始隐隐渗血,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叶婧曦走了进来,连忙扶着她躺下,“王太医和郑太医都来了,殿下胸口那处伤有些严重,他身子骨弱,所以一直没醒。你伤得也不比他轻,得好好养着。送你们来的人我已经重金酬谢过了,祺妃娘娘、初宸和主上也都来看过。主上还派了洛洺去查你们遇刺一事,看是谁的指使,竟敢公然行刺殿下。这几日昭平王殿下和昌平王殿下都安分得很,想来是主上有些怀疑他们。好了,你该休息了,不要操心。”
晚歌微微点头,闭上了眼。看来这事从江湖寻仇阴差阳错地变成了行刺皇子,其中有没有谁的推波助澜不重要,反正对九渊和她来说不是坏事。
浑身上下哪儿都疼,晚歌喝了药,眼皮子沉得厉害,渐渐又睡了过去。
又过了十日,九渊小命捡回来了,但一直没醒。晚歌倒是恢复得挺快,大概是身体底子好,已经可以下床活动了。她哪也不去,就日日守在九渊的榻边,说说话,喂喂药,擦擦脸,盼着他醒。
时至今日,想起那天的云梦山,九渊替她挡剑时的毫不犹豫,鲜血四溅,面色惨白,他还在温柔地对她说,“我没事,你小心。”晚歌是一阵后怕又一阵微妙,萦绕心头久久难散,好像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当时看到九渊血流不止,像个死人一样躺在地上,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那样浓烈的惶恐和绝望。不知是怕他死,还是怕欠他的没处还,又或者这两者无甚区别。她的夜晚开始因辗转反侧而变得漫长,只要一闭上眼,云梦山的一幕幕就会接连出现。
自此后再回过头去想,不仅是生死关头,就是平日里,他也十分关照自己。衣服是她喜欢的样式,吃食是她喜欢的口味,倒春寒时他醒着的时间并不多却还日日叮嘱她添衣防寒,似乎还有一个午后,晚歌去辛者库打听锦书被一场暴雨困住,是九渊拖着病怏怏的身子去给她送伞。除了养她长大的慧因师太,其实再没有别的人有这般悉心照顾,只是她的心有些冷硬,鲜少留意这些。
下山悟道,她走这一遭不求其他,唯愿不亏不欠任何,独善其身。她不吝啬付出自己的绵薄之力,但害怕收到他人的馈赠,哪怕点滴恩情,似乎也是沉重的负担。
晚歌也说不上来她这别扭而奇怪的性子。
当初自己差点被拐卖到窑子里半路得一名刀客救出后,她其实一直都暗中跟着他想要有所报答,可不管她做了什么都觉得还不够,远远不够,她背着那份恩情,自己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尽头。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直到那名刀客身死,她才重新走回自己的路。而如今九渊,又是一样的局面,晚歌对此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眼下最紧要的事,是让他尽快醒过来。
听说青城山上有修道之人,或许他有法子。
虽慕名而去的世人十有八九都无功而返,但晚歌不肯放过这个渺茫的希望。床上的九渊脉象微弱,一条小命全靠那些珍贵药材吊着,若是不另寻他法,很难醒来。
打定主意后,晚歌便出发了。一人一马,往西而去,一路上少有停留。
山脚有机关,山腰有迷阵,登顶着实不易,晚歌一番折腾也是两日之后了。
运气不错,适逢青玄道长出关。
出乎晚歌意料的是,传言中这位离飞升只差临门一脚的高人,竟是与她差不多的年纪,长得跟狐狸精似的,偏偏透着些许木讷,笑起来还有些傻头傻脑,实在是和想象中的仙风道骨相去甚远,却又处处吸引着人。
“晚歌姑娘。”
青云峰上,青玄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
晚歌微愣,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难道这就是高人吗?
“青玄道长。”
青玄留意到她的神情,看来她已经忘了自己。
“你有仙骨,可愿留在山上随我修行?”
她还有仙骨呢?可惜她似乎不是个悟道的人。
“道长,我此番上山来不图做神仙。”晚歌觉得他慈眉善目的样子十分亲切,不自觉话语中带了几分笑意,“我是有所求。”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他此番提前出关,便是知道她上山了。见她俯身叩首,青玄摇头轻叹,“我救不了他。”
晚歌惊惶抬头,哆嗦着嘴唇,那句追问却是迟迟难以开口,就如凌迟。一旦问了,若仍没有结果,那把悬在头上的刀便会重重砍下,再无希望。
她怔愣许久,最终闭眼再度俯身叩首。
“可有什么其他的法子?青玄道长尽管明言,我定能做到。”
青玄却是忽然另问道,“若是我告诉你,如今你执意救他,日后你会因他而死呢?”
晚歌闻言思索许久,那就当是还了他一条命吧,她不愿亏欠任何。
“不是常说天机不可泄露吗?道长倒是有些奇怪。”晚歌没有回答,转而反问道,“道长掐指可算尽世间所有,那我想问,你可有意避开自身的劫难?”
青玄望着她许久,最后轻轻摇头,“没有。”
“为何?”
那双平和而明澈的眼眸始终带着两分笑意,晚歌的目光不自觉便落在那里,莫名吸引着她。
便是这样一双眼睛可见众生吗?
慧因师太让她下山悟道,如今见了青玄方知,她大概是与大道无缘了。
“我也不知。”
青城山人人都说他道心根骨在这世间是一骑绝尘的存在,可他总觉得自己日日悟道还日日糊涂,心中有感亦有惑。但他并不执着,悟不悟道,成不成仙的,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这位道长可真是又奇怪又有趣。
晚歌与他待在一处,内心总是没由来的平和与舒展。
“青玄道长都未避开,那我又为何要避开,便听凭天意吧。”
“我确实知道一个法子。”青玄在心里叹了口气,“海外瀛洲,长有仙草,可治百病。但此行凶险,有一蛟龙守护此地,世人都是有去无回。”
晚歌再次俯身叩首拜谢,随即下山离开。
青玄站在青云峰上一路目送,直到最后一抹湖蓝色影子也消失不见。
悬挂在青云殿檐下的青霄剑发出阵阵低鸣,直到他说了一句“我不下山”后才渐渐归于沉寂。
第十八章 前尘篇(十二)
瀛洲,蛟龙,都是只听过没见过的东西。晚歌给叶婧曦去了一封信后一路向东而去,在青州打听了好几日消息,最后决定租下在当地首屈一指的董家字号的船出了海。茫茫大海漫无边际,一连十多日都相差无几得如同复刻一般,晚歌十分质疑自己,走错了没?是不是迷路了?瀛洲在哪里?还有多远?
海上的时日过的枯燥而漫长,又过了三四日,平静的海域渐起波澜,看来快到了。
夜里狂风骤起,巨浪滔天,拍击船身,沉浮颠簸,几近掀翻。是蛟龙苏醒了。
蛟龙出水,身躯巨大,鳞片在夜里微微发光,一个摆尾,随后仰头长啸,声音浑厚,晚歌一阵头疼。
蛟龙有灵,凶猛异常。
晚歌的一手无相剑已算世间精绝,在它面前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又是一次重击拍落,晚歌眼前叠影重重,连握剑的力气都没有了。人力终究有限,有些事情,竭力一搏仍是徒劳。
晚歌整个人疼到恍惚麻木,挣扎许久,也未能再站起来。
“九渊,我尽力了。”她喃喃自语,嘴里不停有鲜血溢出。
如今她先走一步,应该也不算亏欠吧。
一道青光如流星划过,落在晚歌身侧。
符纸为阵,施以术法,护得晚歌周全。青玄踏着青霄剑疾身而去,在与蛟龙的缠斗中趁机上岛顺来两棵仙草,快如闪电,最后捞着半死不活的晚歌踏浪离开这片海域。
晚歌看了又看这个眉眼总是隐约带笑的人,风轻云淡中透着木讷,这两种截然不同偏在他身上巧妙的融合了,真是奇妙。
心中有许多问题,却因重伤难以吐出一个完整的字,只能作罢。整个人又昏沉得厉害,晚歌终究还是靠在他怀里睡了过去,脑子里最后一点意识好像是在对自己说——亏欠的债主又多了一位。
再醒来时,已在青州。
青玄给晚歌喂下一棵仙草,没两天便恢复了个七七八八。
他在外间打坐,晚歌睁眼并未出声,而是偷看了片刻,这闭上眼睛后好像是多了几分修道高人的样子。
“你醒了。”青玄睁眼起身,有着浅淡的笑意。
“道长为何救我?”
青玄笑而不答,转头说起其他的事,“我们以前见过。”就当是为当初相逢一场的情谊吧。
“见过?”晚歌仔细想了又想,真没印象了。
“四年前的春天,漳州时疫。”
青玄也曾下山两年游历,回山途中路过漳州,此地时疫肆虐已久,几近尾声,他停留了四月有余,也因此第一次见到了晚歌。
那时的她比起现在要稚嫩许多,但双眼却是同样的盛满了淡漠,似乎什么也走不进她的眼眸。就是拥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偏偏手头上做着救死扶伤的事,哪里时疫最严重,哪里就有她的身影。青玄第一眼见她时,便感觉到了她身上的这种矛盾感。
那双眼睛,并不良善,漠然至极,这样冷心冷情的人为善为恶都不过一念之间。
青玄默默跟在她身边四个月,她看病他煎药,默契配合,不远不近。
除开那双眼睛,其实她性格欢快,与人为善,重诺守信,与心冷心硬割裂开来。
终究还是吃斋念佛长大的人吧。
晚歌想了想,好像有印象了,“那个帮我煎药的小道士就是你吗?”
那时他们因为时疫日日蒙面,晚歌知道有个小道士一直在帮着自己熬药,但交流很少,也从没仔细去看过他的面容。等到时疫结束,晚歌想去聊表谢意时,他早已没了踪影,没想到竟是青玄。此刻再看他,越发觉得亲近。
青玄点了点头,“是我。”
“你那时候倒是跑得挺快,第二日便不见人了。”
“你的药太苦了,我害怕。”他打趣着开口,当初晚歌怕他染上时疫,每日早晚都盯着他喝药。那药又浓又苦,她偏还不让自己放糖,也不知是谁说的,说是药效更好。就那样硬着头皮灌下去,整整四个月,感觉整个人都透着那股药味儿,偶尔难以下咽时,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个人的医术。
二人絮絮叨叨说起许多,一向不与人言自身的晚歌也将过去说了个七七八八,没有刻意挑拣,欢乐的、痛苦的、失望的、沉重的、迷茫的······想到什么便说什么。青玄也分享了一些琐事,比如自己在青云峰上开垦了一块地,第一年一无所获,第二年才勉强结了两根黄瓜;又比如他去年收了个三岁的小弟子,日日吃得好睡得香,圆润得像个球。
回启城路途遥远,晚歌多歇了一晚,次日天刚亮,便带着另一株仙草踏上归途,没有惊动青玄,留了张字条给他。
她不知道的是,关上门的那一刻,青玄便睁开了眼。他拿过桌上的字条——“先走一步,后会有期”,看过两遍后揣进怀里,随即也动身回了青城山。
等晚歌再次回到启城时,距离她离开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些东西没变,比如九渊一直没有醒来,有些东西变了,比如王朝势力更迭。
谟则赈灾一事办得漂亮,妫璟淮封他为乐平王,出宫建府。大概洛昕出了不小的力,九渊也沾了光,虽至今昏迷不醒,但也给了安平王的封号,赐了府邸。算算他年岁已十八有余,早就该有这些的,之前忽略耽误了,如今补上也是情理之中。
梁涵虽还是禁军统领,但实权被洛洺这个副统领分去不少,俨然是平起平坐的样子。
关飞原依然稳坐大理寺二把手,但关峻却在半月前因几个案子遭了斥责,不少人都盯着刑部尚书的位置,绞尽脑汁想将他拉下马,关峻眼下的情形并不好。
皇后公孙仪和淑贵妃夏无忧的母族都各自被除去一些旁枝,虽未伤根本,却也有些疼。
昌平王凌远因为御下不严扣了半年俸禄,禁足半月。
叶婧曦的婚事又被提起,虽仍未定下。
······
在这趟浑水里,没有人干净,也没有人无辜,谁都掺合了几脚。
第十九章 前尘篇(十三)
仙草熬成药喂给九渊喝下的第二日,人便醒了过来,王太医来诊脉,说是连自小的沉疴旧疾也一并除去了,只需再养一段时间,便会如常人般康健。大家都很高兴,叶婧曦张罗着晚宴说是小小庆贺一下,众人也纷纷先忙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情去了,只剩晚歌坐在榻边,和他细细说起这三个月的事。
九渊听的很认真,生死关头走一遭,自是格外珍惜眼下。他活了下来,她还在身边,甚好。她这一路为救自己历经千难万险,他大约还是有几分特别的吧?如此他才能稍稍释然些他的卑劣,这出苦肉计,是一场为了留下她而设的局。
洛昕也曾再三与他确认过,此计并不是万无一失,是真有可能丢掉性命,赌输还是赌赢不过是五五开。但晚歌性子淡漠,唯独不肯欠人,只有让她有所亏欠,或许才会有所动容。他心中既有所求,便只能赌一把大的,敢付出才能有所得。所幸,他运气不错。不仅暂时留下了晚歌,还借此事让洛昕祸水东引,惟川与凌远遭了猜忌,而自己以弱势的可怜形象封王建府。
这一局,赢得漂亮。
等晚歌将一切大致讲完时,茶壶已经见底。谨言适时地换了一壶,随后退下。
晚歌悄悄指了指她,贴在九渊耳边道,“她是我从各方面观察考核后选出的心腹,你日后可放心用。”
当初本是准备踏春后知会他的,谁知遇上那样的事,一来二去的也就忘了,方才看到才想起来。
九渊听的心中一紧,“你要走吗?”
“我现在不走。”
“以后要走?”
晚歌笑着开口,“我哪能跟着你一辈子呢?”她也觉察出几分九渊对自己的依赖,想来是自小孤苦,“你如今身子已经康健,届时等你娶妻,身边自会有人相伴。”在他找到相守一生的女子之前,她便再陪他一程,想来他的婚事应该也没有多久了。看他这委屈可怜的模样,还挺招人疼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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