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免又想到那日小娘子的话,这些日子柳二郎一直礼敬有加,偶尔搭话一两句,有分寸得很,看来可能还真是她过于小心了。
存着这点微不足道的愧疚,阿余上菜的动作更轻柔了,还贴心地将炭火给他拨了拨,以免烟气熏到他面上。
柳廷锴左手一直垂在袖间,摩挲着一支簪子,非常简单的样式,木簪上雕刻着几朵茉莉。
这簪子是他买很久了的,一直没鼓起勇气送出去。
有好几次就差开口了,但又将话咽了回去。
只是每回来,都能看见壁上静静绽放的茉莉,他料想乔小娘子一定是极喜欢茉莉,才会将掉落的花瓣花苞也收集起来窖茶。
想到此,低头闻见茶碗中飘出的茉莉幽香,柳廷锴脸微微发热。
初见时,乔小娘子的回眸就撞进了他心里,就在他心狂跳不止的时候,对方笑着,温声细语向他问好,让习惯了雁州粗犷民风的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后面灯市两次偶遇,对方给自己解围,有了更深入的交流。
回去后,他越发时常想起那一道娇小的身影,还有她那日灯下奔向自己的场景。
原本模糊了的记忆,在梦里又鲜活了起来。
“给柳二郎续茶吧。”乔琬拎着茶壶走过来,微笑着替他将面前的茶盏斟到七分满,再将茶盏往他面前轻轻挪了挪。
“谢小娘子。”
柳廷锴猛地回过神来,左手下意识往身后一藏。
其实原本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手。
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柳廷锴脸更热了:“失礼了。”
乔琬抿唇一笑:“郎君切莫小心,泼茶虽香,但沸茶泼身,恐烫秃噜皮。”
赌书消得泼茶香。
将他的鲁莽说成是文人士子间的雅趣,化解了尴尬。
柳廷锴也释然地笑起来,腼腆道:“让小娘子见笑了。”
饶是提早了,选的没那么多人在场的时候,柳廷锴手里的簪子也还是没送出去。
七月末,朝廷接连颁布了几道新政,审官院的程序也走得七七八八了。
很快他就接到了调令,拟任他为正六品拱卫大夫。
虽看着官阶没有变化,实则大多京官都比外放要隐隐高出半阶。
现如今柳府中除了柳将军、柳大郎驻守蜀中外,柳二郎、三郎和年仅七岁的柳四郎都在汴京,陪在阿娘和妹妹们身边。
除他之外,最大的变动莫过于已官至兵部尚书的黄郸加封金紫光禄大夫,兼任枢密副使,位同副相,一时间风头无二。
民间也不由得审视起这位黄尚书来。
先帝期间,曾为天子伴读的黄郸任吏部员外郎、后权知贡举,又接连任兵部侍郎、中书侍郎、兵部尚书等职,起起伏伏。
自熙平三十年后,黄郸的仕途似乎就开始顺了起来,一路升任兵部尚书。可惜在位不满三年又因办事不利辄贬为侍郎。新帝登基加封老臣,将其官复原位,一直到现在近耳顺之年才又升了官。
只是此人才能平庸,在位期间并无突出功绩,否则也不会身为天子伴读这么亲密的关系在侍郎的位置上混了十几年。
不少人猜想陛下此举是为求稳。
先前接连颁布科举新政、官职改制等举措已惹守旧党诸多不满,亟需扶持一位守旧党人平衡朝局。
打一巴掌再给个不怎么甜的枣,乔琬看得出来陛下实在不怎么想委屈自个儿,才会扶持个声望不高、政绩也不高,又快退休的老头儿。
在司膳局时,她有次随王公公去贵妃宫中回话,碰上了御撵。虽然立马就垂目回避了,但那一瞬的余光还是扫着了一片明黄色的衣角,隐隐约约的,记得陛下的下巴上似乎有颗痣,也因为这颗痣,整个人的气度都显得十分温和。
但只凭这些年的动作就能看出,这位陛下的性子绝不止温润。
第34章 关东煮
福袋之于乔琬,她认为就该在关东煮里呆着。
与钵钵鸡相比,都是串串,一个是热腾腾的清味锅,一个是冷吃辣锅。
这种日式汤底做法非常简单,要用到干贝、干香菇、鲣鱼干。
提前一天将干贝和香菇泡水过夜,第二天取出其中香菇和干贝不要。
鲣鱼干煮水晾凉,同样捞出渣渣不要。
而后将两种汤水混合起来,再按口味加清酱和盐调味即可。
鲣鱼干其实就是章鱼小丸子上撒的木鱼花,为了找这种鱼,乔琬跑遍了东西二市,才在一间南方人开的铺子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小堆晒干的鲣鱼。
并且对方说,这玩意儿吃的人不多,后面还会不会费劲巴拉再运来都难说。
乔琬忙将剩下的都包圆了。
其实选择保存老汤才更能维系关东煮那股独特的风味。
老汤便是将前一天煮过食材的汤底保存下来, 第二天继续加热,水分蒸发了就再添些水进去。
精心保存下来的老汤融合了各种食材的精华,越煮越香醇。
但乔琬一直很怀疑这么做存在的食品安全问题,以至于她不敢尝试。
外表朴素的关东煮,灵魂在于萝卜煮了一天的清甜,丸子加了鸡软骨的脆弹,还有鸡蛋煮到破开后,蛋黄几乎化在汤里的的香糯。
鱼蛋腍滑,年糕煮久后又韧又糯。兰花干吸饱了汤汁,一口咬下去淌汁的满足,福袋里未知馅料所带来的惊喜...
乔琬一直对于牛筋丸蠢蠢欲动。
和牛肉丸一样,都需要手动反复捶打牛肉,直至牛肉打出黏连胶质,因为没有去筋,口感比普通牛肉丸要更扎实筋道,弹得能当乒乓球。
原先只有她们三人根本实现不了,除了阿余以外,其他人战斗力弱得可以忽略不计,现在有了干苦力的几个大块头,乔琬心思一动,招手将外头些许笨拙的忙碌身影招呼进来。
陆虎二话不说,满口答应。
乔琬也不是压榨民工的资本家,许诺每天给他们包饭。
夜宵刚送走爽口开胃的钵钵鸡,又加入了新成员。
“小娘子,为何取名为关东煮呢?难道是出自东北路一带的吃食?”
“某祖籍东北,从未见过这种吃食。”
面对监生们的疑惑,乔琬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含糊搪塞过去:“大约是出自于一位姓关的老叟,因姓名不详,家住东方,所以这般称呼。”
新奇的事物总是能引起热烈的反响。
其实内容也只不过是平日他们常吃的那几样罢了。
把大白菜卷成小卷再串起来,同样的还有豆皮裹住金针菇卷起来串成串,香菇改花刀,萝卜削成圆柱子,鱼肉鸡肉剁茸捏成鸡翅形状的丸子、昆布(唐时类似海带物)打个结,丢进去煮...
换个样貌,就能卖出翻倍的价钱。
姜亭晚起初还吃得小心翼翼,在尝出味道后,不免也加入了隔壁狼吞虎咽的监生们,只不过她终究保持着高门淑女的矜持,只是进食速度变快了些。
她小口咬着萝卜,这萝卜煮了一整日已经煮透了,变成了和汤底一样的茶色,半透明状,光筷子轻轻夹起都汁水横溢。
吃完乔琬给她盛的那块,姜亭晚当即又加了两块。
果然没有人能拒绝关东煮里的萝卜,乔琬会心一笑。
姜亭晚身旁立侍的丫鬟们都面露惊讶,五娘子一向讲究,从来食不过三,区区一块萝卜凭什么破解——这回她带了侍女来,不必乔琬再抽空安排她,而且看对方样子似乎真是来吃东西的。
连吃了两块萝卜,姜亭晚舔了下唇内侧,才舍得将目光放到旁的身上。
荷包似的福袋引起了她的注意。咬一口下去,啊这个是豆腐肉馅的,软滑滑的。再咬开一个,唔,这是虾滑的,鲜甜弹牙,还能看见一整只虾的形状。
样子好看,吃着有趣,味道也好。而且小巧一个,吃着也不撑,姜亭晚玩得不亦乐乎。
又吃了鱼丸鱼蛋,两者差不多内容,只是鱼丸较之鱼蛋大些,里面有豕肉小葱内馅,一咬就流出来褐色的咸香汤汁。
而鱼蛋则小小一枚,玲珑可爱,蘸辣酱吃很鲜香,她也吃了一整串。
直到最后,每种都尝了些,姜亭晚不负众望地吃撑了,懒骨头地靠在椅子上休息。
丫鬟们早都看呆住了,瞬间对店主小娘子刮目相看。
这波客人忙得差不多了,乔琬将活交给阿年,过来问候姜亭晚两句。
看见桌上碗盘空的七七八八的,几乎只剩些汤汁,又看撑得有些轻轻蹙眉的姜亭晚,显然许久没这样放开肚子吃了,乔琬心中成就感不可谓不满。
她去端来一盏助消化的山楂茶,秋天正是山楂的季节,除了煮茶还能用来炒糖霜山楂、做冰糖山楂,可惜她不会。
再给自己倒了杯茉莉花茶,没加牛乳什么的,简单清爽,小口品啜着。
姜亭晚倚在靠手里看她,乔琬装作不知。
半晌,等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姜亭晚挫败地发出一声哀叹:“乔姊姊我该怎么办。”
不是问句,而是叹气。
乔琬明知故问:“五娘何故叹气?”
姜亭晚绞紧了手中帕子,委委屈屈,又不说话了。
她不说,乔琬便不问。
少听少问,正经做生意才是。
“吕七郎他对我有误。”几次三番热脸贴冷屁股,是个人也受不了,何况娇滴滴的小娘子。
“既是有误,把误会解开不就好了。”
乔琬曾经也是闺蜜感情里的狗头军师,自身经验为零也不妨碍她的理论知识丰富。
姜亭晚面容愁苦:“说了,恐怕我爹要生气。”
“那么,便没法子了,家人终究是最重要的。”
乔琬面上作一团和气,心中也平静如止水。
她这个身份,姜五娘说什么她跟着附和就是了。
可是娇滴滴的小姑娘被宠坏了,才最不好糊弄。
姜亭晚戚戚然:“连你也敷衍我!”
乔琬:“......”
不是,她俩有熟到这地步吗?
看在姜五娘送来的二十两启动资金的面子上,乔琬和气询问:“五娘和吕监生之间有什么误会?”
“不是我们。”姜亭晚纠结,“是吕侍郎和我爹...”
风吹得墙上烛火影子微微摇晃,姜亭晚向乔琬说起几年前的一桩案子。
要说那时候,得先说先帝在位的最后几年。
因着不断冒出来又被拔出的“逆党”,朝中人人自危,生怕第二天睁眼自己就被打成了逆党。
“实则那时候,除了先帝,其余人都觉出来不对了。那些年的宁王、左大夫、乔相...这些人哪里什么叛党?怕是有人顶这个名头铲除异己。”
听到姜亭提到父母的名字,乔琬面前的茶水动了动。
“后来官家继承大统,不是那些人想要扶持的那位...哎呀我和你说这干什么!你且当没听见,”
姜亭晚的话脱口而出之后,自知失言,吓得捂住嘴左右看看,确认无人听见,才敢继续,压低了声音,“后面那些人为了试探陛下是不是和他们一条心的,又说大理寺少卿张大人是逆党...”
乔琬心中“嗤”了一声,面上不显。
这些人,真是为了权势可以不择手段,要将天下好官赶尽杀绝么?
“张大人与我爹、吕侍郎都是知交好友,当时吕侍郎不怕惹上嫌疑站出来为张大人辩解。因为先帝的缘故,其余人都不敢出面,我爹也...”姜亭晚似是因为羞耻而微微红了脸,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但我爹说了,此时什么也不做才是对张大人最好的保护!”
“虽然后面张大人没事,陛下训斥了那些混淆是非的人,但吕侍郎也因此和我爹断交...倒是张大人,理解我爹的一些心思,只不过他在中间解释,吕侍郎也不信。”
“总之便是这些了。”姜亭晚轻蹙眉头,似拂过的淡淡烟柳,“我与吕七自幼相识,本无嫌隙,只是我爹的脾气...将对吕侍郎的怨气迁怒到了吕七身上。有次见到我与他说话,痛批了他一番。”
乔琬大概讲故事给圆了起来。
“当时姜大人训斥吕监生时,五娘子在旁边有言语阻拦吗?”
“有,可是...”姜亭晚苦笑,“我爹自然是连我一块骂了,还命人禁了我十天的足。”
“照这么说,误会,实则是不存在你们二人之间的,吕监生定然也清楚,或许只是一时迁怒你。”乔琬总结道,“心结还是在两位大人,不,三位大人身上。”
“是啊。”姜亭晚幽幽叹气。
倔驴式的大男子主义,都不肯低头,几乎无解了。
后来吕穆发现,一连好几天,乔小娘子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那眼神说不上来是什么,不是八卦,十分复杂。
惹得柳廷杰也看他,还忍不住问:“乔小娘子,七郎脸上有甚么东西么?”
“嗯?”乔琬尴尬一笑,太明显了么?
忙道:“没有没有。”
这解释一点也不斩钉截铁,透露着些许心虚。
柳廷锴也错眼看看,看不出来什么。
而后低头吃东西的时候,忽然想到,二人年纪正相仿。
他危险地眯起眼,看向吕穆。
吕穆手里的勺子“叮啷”一声掉碗里头,是被柳二郎突然的动作吓的。
他欲哭无泪。
今日这是闹哪出!一个个的,他脸上是雕花了还是沾芝麻了!
第35章 粥底火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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