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散尽后,留下满院的碎屑垃圾,等着次日清晨一早再来打扫。
乔琬以为自己起得最早,还在洗漱的时候,平安推开院门进来,二人俱是一愣,异口同声:“怎么这么早?”
乔琬乐了:“你不会一晚没睡吧?”昨夜她记得睡之前平安还在准备第二天的朝食。
平安摇头:“只是睡得少。”并不是没睡。
又道:“厨房里的粥好了,我去盛出来。”
宿醉之后来一碗热乎绵稠的白粥,配些爽脆可口的小菜,再舒适不过了。
平安去准备朝食,乔琬就在院子里松动松动,忽听得门口又有人敲门。
“来啦——”她扬声道,以为或许是哪位邻居。
打开门,却是两个凶神恶煞的官差。
“你就是火锅店的店主人?”一官差抖开手里画像,对照着画像上脸在她脸上打量。
乔琬暗暗挑眉,这么快?
大年初一给她找不痛快,这黄郸真有够缺德的。
“正是。”她弯唇笑了笑,“两位官爷是有什么事?”
“上头有令,有人揭发你的买卖不干净,跟我们走一趟吧。”见她态度好,官差也缓和了语气。
另一人还安慰她:“小娘子别怕,我们也只是例行公事,若是没问题,下午便能回来。”
看来这两个也只是手底下办事人,只接到差事,并不知内情。
平安走过来:“怎么了?”一脸严肃,戒备地看着来人。
乔琬轻咳一声,对两个官差道:“官爷稍等,请许我与家仆交代几句。”
那二人点点头,并未不准。
乔琬将平安拉至一边,心里已做了决定:“你是他们几个里最稳重的,阿余冲动,须得拦着她些......若有什么事,我会想办法给你传信。”
平安皱眉,知道小娘子最近有事瞒着他们,却不知具体是何,此时再刨根究底也没意义了,只问道:“对方是谁?”
乔琬迟疑了一瞬,看一眼守在门口的差役,压低声音道:“兵部尚书,枢密副使黄郸。”
平安眉头一皱,还待说什么,那边差役已经不耐烦在催了。
乔琬转身:“来了——”平安伸手拉住她:“小娘子。”
“家里米缸见底了,回来的时候,顺路带些米粮。”
乔琬只感觉手里多了个尖尖硬硬的东西,薄而锋利。
是从前徐璟送她那小刀。先前打算用来防身的,后来觉得削萝卜花甚是趁手,便一直用着。
方才她在门口与官差说话时,平安见情况不对,默不作声取了来。
她稳稳点了个头:“好。”
“二位久等了。”
趁着向官差行礼时,乔琬将那小刀藏进腰带中。
“跟我们走吧。”
见她果真不哭不闹,乖乖跟着他们走了,他二人也没绑她,只一前一后跟着,让她自己走上车。
因是意料之中,遇见周围出门松散邻居时,乔琬还很有闲心地与她们打招呼,叫两个差役诧异地看了又看。
“你这小娘子,竟不怕?寻常男子见了我们都腿软,莫说你这般弱质小娘子。”其中一个眉毛上长颗痣的官差主动搭话。
乔琬坦坦荡荡,笑道:“若是犯了事,心里才有鬼,没犯事,何苦自己吓自己?”
官差点头:“是这个理。”
许是那人觉得她这般坦率样子不像是会作奸犯科人,或许是被人算计了,还主动与她透露:“我们不过是听命办事罢了,据说是有人揭发你店里火锅加了些不该加的东西,你也别紧张,等刑部的人验过,没什么事,我们再送你回来。”
乔琬忙道谢。
另一人则更谨慎,一直沉默,许是觉得同伴话太多了,皱眉看他一眼,斥道:“不够你忙的!”
带走乔琬的车消失在巷口后,平安直接去将一夜未眠、刚刚睡下不到一个时辰的刘律和宋刚摇醒了:“别睡了,小娘子被人带走了。”
第72章 七麻散
原本以为,这种理市治商的活都是监市接管,没想到直接被刑部接手了。
受“重视”之程度,让乔琬如今一个升斗小民有些受宠若惊。
府衙公堂之上,是刑部的一位林姓侍郎和李公绰负责一同审理此案。封府尹每天政务繁多,并不会事事亲力亲为,更别提这种小事了。
李公绰认得这位林侍郎,自然也知道他与黄郸的关系,此刻翻看着卷宗上证人供词,不免有些头疼。
五娘的生意属实是太好了,招人眼红.....不是,怎么就跟黄记杠上了???没完没了了还。
先有人污蔑,后有偷方子,现在又来个“证人”,揭发火锅汤底里加入了“七麻散”。
这罪名可就大了。
七麻散乃前朝末年之物,方士引以为“神仙散”,不仅能强身健体,还能美容养颜,加一点在羹汤里,让人上瘾,吃了还想吃。
故上至皇室宗亲,下至世家大夫,无论男女,相继服用,传者相授,一时成为风气。
然此物药性酷热,人服后全身发热,飘飘然如行云端,极易成瘾。成瘾后若断食,则如云端坠落,心悸惶惶,不能自已。
长此以往,药毒积累,非增量不能满足,服药失节度,精华竭于内,而憔悴形于外。热气冲目,目瞑无所见,形容枯槁,魂不守宅,整日惟服药可抚慰。
前朝末年,便是因服食此药才导致整个朝廷乌烟瘴气,皇室人不人鬼不鬼的,民间徭役沉重,民不聊生。
正因如此,先帝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下令禁了此药,又将那些行骗的方士斩首示众,尸体曝陈于市,任人鞭笞,又定刑法,售卖六麻散者,抄家问斩,这才断绝了前朝遗留下来的风气。
乔琬听了证词,忍不住挑眉。
这罪名寻得可真巧妙,吃了锅子的人可不正是浑身冒汗,飘飘然,吃了还想吃么?
全都给对上了。
难为他们想到这么大一口黑锅。
当下民智尚未开化,仍是三人成虎,人云亦云阶段,朝廷也不少受一些无稽谣言困扰。
少数能够独立思考的人听了这话都是一笑置之,而更多的百姓,听到七麻散,自然而然想起前朝末年的乌烟瘴气来,唯恐避之不及。
虽是正月,府衙外亦围了不少百姓旁观看热闹,交头接耳。
“神仙散?那可是禁药!毒药啊!”
“我堂叔家老丈人就是吃这个吃死的,真是害人不浅!”
“这小娘子开的什么火锅店,我听人说过,那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谁想到里面竟有这样的官司?”
“人心难测,人心难测!”
......
国朝兴盛不过几十余载,尚有记得前朝事的垂垂老者,说起七麻散来,仍心有余悸。
此招甚毒,断人财路,犹如断人生路。
且对方明显有备而来,上来便交由刑部,想不清不楚地便给她定了罪,趁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永绝后患?
林侍郎是黄郸的人,装模作样地派人去她店里取了样,又装模作样地找来两个汴京城中云游道士,装模作样查验一番。
而后两个道士面露惊恐之色,伏地磕头:“大人明鉴!此汤中确有七麻散之成分,只是因为量微,常人察觉不出,但日积月累,毒性不可小觑啊!”
林侍郎、李公绰皆虎躯一震,一个是装的,另一个是真的。
李公绰皱眉,盯着那道士确认:“付道长,没验错吧?”
那姓付道士“砰砰”磕头,不住道:“绝无差池!”
林侍郎怒容满面:“人证物证俱在,乔氏私售禁药,以致客人上瘾,从而依赖你家的吃食,好大的胆子!来人,将罪女乔氏判斩立决,上狗头铡!”
“这,”
李公绰忙拦住那令签和欲上前拖行乔琬的衙役,与林侍郎假意商量,实为拖延时间道,“《刑统》有规,判处犯人死刑,该有三次复审机会,复审之后,才能行刑。林侍郎是否太草率了些?”
林侍郎皱眉,不耐烦道:“李少尹,林某哪来那么多时间浪费在这等小案上?如今人证物证俱全,案情已是水落石出,如何不能确定?”
刑部与府衙素来有些不对付,他也欲给李公绰扣帽子,
“不会是李少尹看这罪女姿容秀丽,心生不忍,意欲包庇?少尹可别怪韩某没提醒,这包庇之罪,足够叫少尹丢了头顶的官帽子。”
李公绰神色一凛,正色道:“官府审案,岂容儿戏?李某不过指出司法该有章程,林侍郎何必出此意气之言?难道刑部审案便是这般不顾案中是否有冤,草菅人命?”
乔琬心领神会,当下便大声喊冤,要求翻案别勘。
“大人如何证明此汤便是由我店中取来的那一份,又如何确定此二道士所言不是蓄意陷害,而是实话?万一这两人与那状告我的人暗中有勾结,污蔑与我呢?”
国朝重视口供,怕冤假错案寒了民心,若犯人堂下喊冤,无论案情大小,必须翻异别勘。
若事关情节重大,还须由另一法官或其他司法机关重审。
李公绰马上接道:“林侍郎,乔氏既然喊冤,总该别勘了吧?”
林侍郎脸色沉冷,盯着堂下乔琬:“将罪女乔氏押入大牢,等候提审。”
翻案别勘,要由大理寺介入,时大理寺掌重大案件的最后审理和复核,林侍郎着急先斩后奏处决了乔琬,便是在打时间差,仗着这罪名特殊,最后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也是他运气不好,换个懂事点的陪审,便不会在他面前多嘴了。
乔琬不是第一次进刑部大牢。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腐烂的霉味和犯人们五谷轮回未及时清理的味道,总之是很不好闻的。
女犯这边还稍微好些,男犯那儿才真是连猪圈都不如。
方方正正,仅一丈半左右的牢房里头已经歪着一个女犯了。
那女犯三十来岁,腰圆膀壮,随意躺在散乱的稻草上,这东西便是她们今晚的床铺。
角落里有一恭桶,蝇虫乱飞,脏兮兮的。
凡是刚进来的犯人哪里受得了这样场景的冲击力,多数都会呕地天昏地暗,好几天后才能习惯。
乔琬因为过于淡定,惹得那女犯抬起头来诧异地打量了她一眼。
见她容貌娇美,便不屑地撇撇嘴,继续歪了下去,任由头发上的稻草盖住半张脸。
乔琬还对押送她的衙役道谢,衙役也是第一回 见这么淡定的囚犯,兼之她长相乖巧,很容易使人心生好感。
眼前这衙役不过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小伙,对上她带着浅笑的眼神还有些不好意思:“你...你别担心,若真有什么冤情,大人们一定会,会还你清白的。”
另一名蓄着络腮胡,看起来是个小头头的则态度恶劣一些,粗声粗气地催那人,:“走了,还跟她废什么话!”
衙役走后,她挑了块干净的地方席地坐下,闭目养神,整理思绪。
说是干净,也不过是相对而言。
牢房昏暗,感知不出具体过去了几个时辰,只能从靠近屋顶的那个拳头大小的窗户透进来的光线越发幽暗判断得出,大约到了暮食时分。
一直没有动静的门口响起锁钥的声音,一连串踢踏脚步由远及近,。
一直躺着的女犯又抬眼。
那两个衙役又来了,要将乔琬带走。
乔琬配合起身,顺便打听:“几位官爷,这会可是去见复审此案的大人?”
短短半日,那两名衙役明显比刚送她来时候态度好了许多,甚至有一丝恭敬,改称呼她为“乔小娘子”,说是只是给她换一间住处,具体提审还得等朝廷年假结束之后,才能安排。
说着话,她便被带出了大牢,来到一间小院,虽不大,但干净,又是单独的院子,门口有人把守。
看起来这些人是府衙的人,而非那林侍郎的人,住在这儿好处就是不必担心有人趁夜对她下手。
这是谁的手笔,可不可能是李公绰的,他若是有这本事,方才也不必与那林侍郎费口舌周旋了。
乔琬谢过两个衙役,又向他们打听是谁吩咐。
衙役却不好说,只神神秘秘向她透露:“小娘子不必太过忧心,且在此住着便是。”
君王舅子三公位,宰相门前七品官。
眼前这位小娘子,才入狱短短半日,便先有前祭酒府上家仆来打探情况,又有张茂相公府上管事拿银子来打点……
任谁敢轻视了去?
见他们不肯说,乔琬也就罢了。
站在院子里有些感慨自己如今背靠大树果然好乘凉,再不是从前任人搓圆的小宫女了。
她走进屋里打量,见厨房竟还有些米面菜蔬,左右无事,干脆挽起袖子,做起暮食来。
环境简陋,没什么东西,便只做了几道家常饭菜,又分出自己吃的那份来,剩下的,端了出去,分给那些看守的衙役:“手艺粗陋,官爷们若不嫌弃,便拿去下酒下饭吧。”
衙役早闻到了飘出来的饭菜香,从没见识过简单的炒青菜、煎豆腐原来也可以这么香。
其他人还在犹豫的时候,先前带她过来的那两个衙役已经接过去了,谢道:“小娘子太客气!这么好的手艺,怎会嫌弃呢!”
乔琬顺势笑道:“几位便在这院中坐着吃吧。”
“不不,太麻烦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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