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时辰前,那个消失了十年的男人忽然出现,花无间这才知道,狗一刀便是那个人心心念念的故人。他们倒是默契,十几年未见,却都在今夜为了同一件事来了这里,两人倒真有几分相似——一样的蠢笨。
“你的性子过于纯直,莫要被有心人当了出头鸟。”
狗一刀还想再问几句,却又听花无间道,“今夜就在这里找间屋子睡吧,城门落了锁,难不成你还想爬出去?”
狗一刀跟着一个仆役进了间屋子,屋内陈设崭新,甚至提前燃好了熏香。谢过仆役后,狗一刀坐在床上,听着外面的梆子,四更天了。
狗一刀确实觉得十分困倦,衣裳也不脱了,将身后的刀扒在怀里,倒头就睡。
“吱呀——”
房门被推开,走进两个男人,门外的月光照进来,隐约间能看见,高个的男人苍白的面容,搭着一双闪着妖艳绿光的眼睛。稍矮一些的男人是位剑客,他的剑极有特色,一柄三尺长的铁片,柄处则只有两张软木合钉而成。
剑客看着绿眼睛的男人,挑眉,“这便是你一直说起的那个故人?”
绿眼睛的男人并未说话,慢慢走向躺在床上的狗一刀。
一道不属于两人的声音在门口想起,“不过是一点安神香,并不会伤身体。”
两人同时转头,看见花无间斜倚在门边,悠悠开口。
剑客看回绿眼睛男人,实在好奇,“她究竟是你的故人,还是哪个你曾经握过柔荑的旧日红颜?”
绿眼睛男人并未回头,眼睛仍旧看着狗一刀,“阿飞,不要胡说。”
剑客阿飞立刻会意到李寻欢是真的因此不满,心下对狗一刀倒是更加好奇。与李寻欢同路许久,除了李寻欢所辜负的旧爱林诗音,还真的没有见过哪个女人对他这么特别。
李寻欢将狗一刀单臂抱起,另一手掀开被子后将狗一刀轻轻放下,再将被子为她盖好。几番动作,狗一刀脖子上的一直带着的绳子钻出了衣裳。李寻欢蹲在床边,用指腹勾住绳子,扯出一个挂在绳子之上的木片,木片上早已被划上了数不清的痕印。
花无间远远打望了一眼,便立刻认出了这个木片,挑眉轻笑,“李园的锁匙原是被你送了这位故人。”
李寻欢并未接话,而是紧紧盯着木片。
当年他意气风发。
李园言情书网,他算得上是饱读诗书,下场一举再获探花,那是他最春风得意的时候。
就在这时,他遇上了他前半生从未见过的不幸之人。
狗一刀衣不蔽体浑身是伤,吃着偷舀出来的一瓢泔水。而在见到他悲悯眼神的那一刻,狗一刀却将自己手中的瓢递到他的面前,眼里透着他从未见过的真诚与炙热,“你吃吗?”
李寻欢那时候一心救万民于水火,扶朝堂于正义,上驱契丹,下赶倭寇。
他也不知自己作何想法,竟然真的接过了那瓢泔水,在狗一刀的真切的注视下,端起来喝了一口,然后毫无意外的立刻在一旁呕出。
吐完后,他摸遍全身,浑身上下最珍贵的只有这把自父兄处继承而来的李园木钥,他毫不犹豫的将木钥送给了狗一刀,自私的希望狗一刀可以永远这样“愚蠢”,愚蠢的像是传说中的神祗。
也因此,他坏心眼的告诉狗一刀,要记住所有人的善意。而现在看到这柄木钥,他知道,狗一刀一直在按照他说的做。
甚至他在离别时,因为对朝廷充满信心,随口说出的那句“找官府”,她似乎也在认真践行。
李寻欢不禁嗤笑,笑狗一刀的天真,也笑自己的轻狂。
入仕以后才知道,怀揣救世之心是官场大忌,反倒是同窗师弟花无间这般长袖善舞,为己图利方能长久。
最终失望之下,卸官而去。
如今再看,狗一刀竟成了让他仍旧活在这世间的支柱。狗一刀比他纯粹,比他博爱,无情处比他更无情,多情处比他更多情,他急切的需要在狗一刀身上验证,这样的大爱是否真的可以救苍生。
李寻欢将木钥塞回狗一刀衣内,站起身准备离开。
阿飞偷偷上前看了一眼沉睡中的狗一刀,有些失望,“我究竟哪里和她像了?”
李寻欢拍拍阿飞的脑袋,“都不像是此间人。”
花无间抄手斜倚门栏,听了这话笑出了声,笑声朗润,明眼人却能听出其中的调笑。
李寻欢看向花无间,“多谢花大人看顾一刀,从今往后有任何需要李某相助之处,我必当竭尽全力。”
花无间身姿未动,嘴上只道,“师兄说笑了。”
李寻欢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嘱咐一句,“朝廷此举实为引狼入室,望花大人劝诫一二。”
花无间挑眉,“师兄是因了与龙啸云之故,才有了引狼入室的切切之感吗?”
李寻欢一噎。
当年他与花无间相处还算融洽,花无间本不是多话之人,但却极力劝阻他与龙啸云的交往,他总认为是花无间小人之心,直到送出未婚妻,送出李园,转头归来时却被龙啸云相害才知道,是自己识人不清,害人害己。
李寻欢如今心思深沉,也有此事缘故,叹了口气,“当年是我的错,误会于你。”
花无间看起来并不在意,手指点在怀臂,“师兄严重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你也已经因为识人不清遭了难,师弟怎么忍心。”
阿飞看着两人的互动,对花无间有些不满,“为何不有话直说。”
李寻欢拍了拍阿飞,摇摇头。
阿飞冷哼一声,但还是闭了嘴。两人轻轻一点,跃上屋顶,离开宅院。
花无间视线从屋顶处收回,看向床上的狗一刀,喃喃着李寻欢方才的话,“不像此间人……啧。”
第33章 予你一生 求你一世
狗一刀醒来时天色早已大亮, 外面等候许久的十名侍女听见里面有了动静,轻轻叩响房门, 得到进门的准许才推开房门鱼贯而入。
两位侍女服侍着狗一刀洗漱后,退至门外。
另外八名侍女对向列为两排,一排人手中各捧着一匣子首饰,另一排人则各自捧着一身长裙华衣。
为首的侍女开口道,“姑娘,大少爷吩咐我们为您梳妆。您看哪件衣裳、哪套头面您比较中意呢?”
狗一刀摆摆手,“不必了, 麻烦小妹把我来时的衣裳拿来就行。”
侍女想到花无间提前交代的话,若是这位姑娘不愿穿戴, 便说:“大少爷嘱咐,您选中的都可以带走。”
狗一刀听了果真面上一喜,心里估摸着二手衣裳卖不上价,但是这些头面首饰可不一样, 个个都亮晶晶, 一看便价值不菲!
狗一刀立刻乖巧的跑到梳妆铜镜前坐着,指了指空空如也的头发, “来, 插满!”
多年来的流浪经历让狗一刀深深明白, 哪家大户若是心甘情愿的让人占便宜, 那便是这个世上最可遇不可求的大好事,作为小民应当立刻感恩接受, 哪里有错过的道理。
侍女们没想到狗一刀这样的举动, 都有些犹豫, 拿不定主意,为首的侍女一咬牙, 俯身施礼,“是。”
狗一刀欣喜的看着铜镜里照着自己满头的珠宝,心里有着前所未有的高兴。她宣布:花无间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好人,她一定会好好的把她刻在木片上,下辈子一定当牛做马报他这辈子的送财大恩。
狗一刀见几位侍女举着簪子有些无措,半天不见继续下手,心急的催促,“小妹,快继续呀。”
几位侍女无奈的拿来一面铜镜,照着狗一刀的后脑勺,让她自己也看看,“姑娘,您瞧,实在是没有地方插了……”
狗一刀闻言,试探性的晃了晃已经非常沉重的脑袋,果不其然,刚向左侧微微偏了一下,脑袋就径直磕在了左肩。狗一刀仍旧不甘心,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一挺胸,“来,插衣服上!”
花无间坐在堂间,看着满头满身插着首饰的狗一刀,神色半分未变,淡然的从桌案左侧的银质茶燎上提过汤提点,往面前的小盏里倒了满杯浓茶,“衣裳为何没换?”
狗一刀摇头,“那些衣裳尽是薄纱长裙,我的手上全是老茧,便是摸一下都能勾了丝。既不方便插首饰,也不够暖和。”
花无间轻笑一声,端起小盏,轻轻吹开一层氤氲的热气,轻啄一口后才道,“那几件衣裳都出自东京珍宝轩。”
见狗一刀神色并无变化,凉凉开口,“一件衣裳,价值百两。”
狗一刀迅速回身,再出现时,外面仍旧是那件短打麻衣,里面整整裹了四件裙衫,背后仍旧背着她那把破刀,走路活像个鸭子。
花无间轻笑着摇摇头,听闻楚留香近来张罗着归还曾经盗走的财宝,想来囊中羞涩。而狗一刀现下要做什么,他心中大致有数。身份有别,无法赠金,只能如此相送。
狗一刀带着满脸真诚的谢意,艰难的抬起被厚重衣物压住的胳膊抱拳,“谢谢花大人,我回家了。”
花无间抬头看着狗一刀现下的模样,点了点攒竹穴,垂眸摆手。虽然……但是确实有些丢人了。
狗一刀转身出门之际,听见花无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她从柴门出去。”
小厮听了信,快速走到狗一刀身侧,“姑娘,请随我来。”
狗一刀并不介意从哪个门出去,以前她在这种大宅院都是自柴门进出,毕竟大户人家可不会愿意叫夜香从大门走。
狗一刀到了城门口,唤来枣红马,哼哧费了半天劲才上了马。
楚留香听见院门口传来马蹄声,正要出门相迎,就听见又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沉闷响声,“啪——”
到了门口便瞧见狗一刀倒在门前,浑身的首饰摔了一地,由于穿的过于厚重,想爬都爬不起来,枣红马在一旁打了个响鼻,咧嘴呲牙,欢快的嘶叫,一副看狗一刀笑话的模样。
楚留香赶紧上前扶起狗一刀,“这是怎么了?”
狗一刀起身后,立刻把还在身上的首饰全都往楚留香怀里塞,“你看这些能换多少银子?”
楚留香抱着一堆狗一刀拆下来的首饰,低头大致估了一眼,抬眸正要回复,就见狗一刀脱了两层衣裳,正在继续往里脱。
楚留香一时慌张,撒开怀抱,手里的首饰噼里啪啦落了满地也顾不上,按住狗一刀还在拉扯衣裳的手,左右看看来往的行人,“一刀,大庭广众之下,不可如此。”
狗一刀挠头,“有什么问题吗?”
楚留香将狗一刀扯开的纽结一一扣好,耐心道,“人着衣蔽体,是为人之一雅。若是当众脱衣,在看客眼中便如沐冠的猢狲。一刀可愿被当作牲畜?”
狗一刀看向周围路过行人,从前并不觉得,经楚留香说完后,似乎当真从他们眼中看出了几分鄙夷与瞧热闹的兴奋,狗一刀一阵恶寒,打了个冷颤,“那我先回去。”
狗一刀牵着马一溜烟先蹿进了小院,楚留香捡拾好首饰后才进了门。
走到堂间,就看见狗一刀已经将内里的四身新衣脱了下来,正在穿回麻布旧衣。
狗一刀看着楚留香来了,一面系着腰间的带子,一面急切的询问,“你瞧,还有这四件衣裳,也都是新的。总共可以折出来多少银子?”
楚留香难得见狗一道如此急躁,上前安抚,“不必这般焦急,我手中有些薄产,足以支撑你我过活,先前不过是同你逗乐。”
狗一刀这才想到她还需要养楚留香的事,面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这些银子我打算给大江、清河与白沙三帮的遗属。”
狗一刀见楚留香没说话,以为他不高兴,急忙道,“我不是不打算养你,原说有人来寻着帮忙就要一两银子,可你瞧大江帮如今这样子,怕是半文钱也拿不出……”
楚留香收起扇子,走近狗一刀,瞧着她身上还残留着刚刚摔在地上时沾染的泥土,蹲下身子为她轻轻拍打着,“一刀不必多言,此为善举,我又怎会有不赞同你的道理呢。”
下身的泥土被拍个干净,楚留香站起身来,“衣裳是有名的月光锦,也是近些日子时兴的样式,首饰都是些品质不错的金银掐丝翡翠宝石。若是到黑市里倒一手,约莫能有八百两的进账。”
狗一刀苦恼的挠头,这些银子若是放在从前,她自然觉得是笔巨款,可千余人分下来,连一家一两都分不够。
狗一刀看着站在她身侧,仍在为她拍打着衣服上尘土的楚留香,带着几分谄媚道,“楚留香,你有什么赚快钱的法子吗?”
话刚说完,狗一刀想起,楚留香从前赚钱的办法可不就是最快的法子吗。狗一刀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才能补救,只能低下头沉默。
楚留香瞧着狗一刀恹恹的神情,心下了然,“这世间来路正的赚钱法子不少,我今日便带一刀去见识见识可好?”
狗一刀没想到当真有,立刻抬头,豪气冲天,“走!”
楚留香却拉住奔着就要出门的狗一刀,指着一堆首饰、衣裳,“一刀先告诉我,这些东西的来历如何?。”
狗一刀没想到楚留香会有此一问,也并不觉得这些东西的来历有什么值得隐瞒,甚至觉得自己捡到了什么大便宜,便立刻如实告知,“这些都是花大人给的,昨夜我去找他,后来就宿在他宅子里。今早起来,花大人吩咐几位小妹给了我好些衣裳首饰。”
楚留香听着狗一刀的话,揉了揉眉间,意有所指道,“一刀,这世上凡事都需要交换,尤其钱财。人予你一分,往后便会求你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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