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手退步, “少侠寻我有事?”
狗一刀伸出的手臂并未放下, 眼睛瞧向说书人,“借一步说话?”
永乐巷多得是尽头暗角的地方, 空荡无人。
刘瑞竹打量着四下环境, 心里惴惴不安, 开始盘算着究竟是哪日哪时,惹了哪路神仙。
刘瑞竹在前, 狗一刀在后。
瞧着地方差不多,狗一刀拍了拍刘瑞竹的肩,吓得他浑身一哆嗦。
狗一刀对刘瑞竹的害怕倒没半点促狭之心,只觉是人之常情,安抚道,“别怕,我就问你些事。”
话说的温柔,刘瑞竹不自觉信了几分,心下稍定。
“我就一个说书的,并不牵扯江湖事。少侠想找我问什么?”
狗一刀拿下背后的那把刀,顺手扔给刘瑞竹。
刘瑞竹无措的抱着刀,茫然道,“少侠何意?”
狗一刀淡然道,“我叫狗一刀,这是我的刀。”
刘瑞竹抱着刀的手开始不自觉发起抖,哆哆嗦嗦道,“狗,狗,一刀大侠?这个……您来找我……”
狗一刀柔声道,“谁让你讲狗一刀的故事?”
刘瑞竹不解,“故,故事?”
狗一刀笑道,“我是狗一刀,但你们讲的并不像我这个狗一刀。”
刘瑞竹深深呼吸几下,平复心绪。
狗一刀直言问道,“天机阁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刘瑞竹一惊,他自然知道楚留香与狗一刀的关系,狗一刀知道天机阁的存在并不稀奇,他只是没想狗一刀如此简单粗暴,单刀直入。
沉着半晌,刘瑞竹开了口,“一刀大侠以为,这世上是否需要侠士?”
狗一刀不解,“需要与否,有何区别?”
刘瑞竹还了刀,顺势撩开长衫,背靠墙边,箕踞而坐,“世人都道,侠以武犯禁,恨之深矣。却没曾想过,侠乃庙堂之外一把刀。”
“天机阁要做的,就是‘塑侠’。”
想到楚留香所讲,狗一刀蹙眉道,“当年为何放弃李寻欢?”
刘瑞竹凄凉一笑,“一刀大侠也可看出,我如此潦倒,自然不会是阁中核心人物,所知甚少。能告诉你的,仅此而已。”
顿了顿,二人沉默片刻,终究受不住狗一刀的眼神,刘瑞竹叹了口气,继续道,“这事我只知大概。小李探花士族出身,武艺无双,为人颇有侠气,天机阁本以为可堪作刀,却不想他转身归隐,半路溃逃。”
狗一刀点头明了,伸手拉起刘瑞竹,“多谢。”
刘瑞竹起身过急,几张草纸掉落在地,狗一刀口称“抱拳”,弯腰帮着拾取,看着草纸上的内容,僵直不动,只觉周身血液逆流。
三张草纸在手,狗一刀直起身,指尖越捏越紧,草纸将破,努力压抑心间情绪,轻声道,“这上面是记得什么?”
刘瑞竹并未察觉不对,也不急着拿回草纸,扑了扑衣衫上的尘土,“不过是用码子记得书词罢了。”
“码子?”
刘瑞竹解释道,“市井生意人都爱用,什么花码、茶码各不相同,我们说书人使的便是此号码子,用来互传新词新书。”
“说书人?算得上天机阁的码子?”
刘瑞竹笑道,“倒也算,毕竟天下说书之人,无一不入天机阁。”
狗一刀声音发紧,说出的话有些沙哑,“除天机阁外,有人会你们的码子吗?”
刘瑞竹认真道,“自入阁起,便有言在先,不可外露。至今百年,未闻一次外泄事例。”
狗一刀将草纸拍在刘瑞竹胸口,转身离去。
昨日买了两坛酒,一坛给了楚留香,一坛给了背后的刀。
狗一刀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也需要一坛酒。
圆月东升,时间到了。
太平王府后院。
宫九端坐月下,作得一派冷傲,对着狗一刀遥遥举杯,勾唇一笑,笑中不复半点狎昵,充斥讽刺。
宫九悠悠开口,“狗一刀——”
一个名字被他念的意味深长。
宫九已作出如此姿态,狗一刀怎能不知他在背后的推动,不怒反笑,“宫九,有趣吗。”
宫九收敛神色,认真道,“自然有趣,若是无趣我又怎会逗弄你这么久?”
狗一刀缓缓走到宫九对座坐下,“你等的就是今日?”
宫九单手托腮,分明病弱美人做出才好看的姿势,在他做来竟也有十足的看头,“当然。”
“所以你等不及到明日?”
宫九听了这话一笑,“自然。”
狗一刀并未取刀,眼睛死死盯着宫九。
宫九道,“不如同我说说你的心情?”
狗一刀垂目,不知为何唇角上扬,如何也压不住,是自嘲还是癫魔,狗一刀自己也说不清。
那个说书人草纸上所谓的码子,正是狗一刀认识的“字”。
她不识字,但那日看见楚留香手中的信笺时,却发觉自己能够看懂。
彼时并不觉得有何怪异,只以为这是个什么流传的符号,自己不知在哪里学来的。
但若是天机阁的码子……
若是刻意传扬她的天机阁呢?
一切似乎都成了笑话。
就是那个所谓的说书码子将她引入这桩桩件件。
不,似乎更早。
要她相信官府的好心人做了什么?
临安城里成日说着大宋清官、给她念易容口诀的说书先生做了什么?
刘瑞竹那句“塑侠”此时震得她头脑昏聩。
宫九执酒斟满一杯推至狗一刀面前,抬头看看已过树梢的圆月,“我仍是觉得十五的月亮更圆,你以为呢?”
狗一刀拿过酒杯,一饮而尽,笑了一声,并未出言。
狗一刀可怜宫九,想将十五改为十六。
宫九执意十五,还当他是真的想死,谁知他不过是等不及要展示作弄的成果。
宫九轻酌杯中酒,随即放下酒杯,嗤笑道,“天机阁,自称天机,妄图以武监朝,实为匹夫,无谋无勇。”
“百年来,他们选了不少人,无一不是落荒而逃。”
呷了口酒后接着道,“那位李寻欢与你倒算是旧相识。”
狗一刀快饮一杯,仍旧不语。
“你不记得他吗?当年他将李园送给龙啸云时,偏偏没给门匙,被龙啸云在背后好一顿痛骂,道他是个伪君子真小人。”
宫九脸上的笑意加深,“谁知道,是李寻欢将门匙给了你。”
那个她用来记下无数好心人好心事的木片?
那个她当作宝贝一般给了楚留香的木片?
狗一刀捏住酒杯的手逐渐加劲。
宫九很少在虐打之外获得快感,不过现在他觉得自己快乐至极,“你叫狗一刀,可一刀斩首。”
“却只能一刀斩首。”
“有人的地方总爱分帮结伙,天机阁那些自命不凡的老东西也不例外。前面人的落荒而逃,叫他们中的一些人生出了一个念头,他们要自己造出一个不会退的‘侠’。”
所以狗一刀无论是刀法还是易容只能走最苦的路。
“吃得苦中苦,砺得鬼中鬼。”
所以狗一刀不修内力,不习轻功。
宫九快活地呼出一口气,“没有内力轻功,自然想逃也无处可去,临敌只能死战。”
宫九嗤笑一声,“倒也有人觉得过于残忍,所以他去为你卜了一卦。”
镇海府那个和尚为她卜得“长命百岁,子孙满堂,平安喜乐”。
实际上呢?
宫九继续道,“他本想叫你回去,但见到楚留香与你一道,于是你的卦便成了上上红签。”
江湖谁人不知,楚留香的轻功最是一绝,狗一刀追不上,他便带着她追,狗一刀逃不掉,他便带着她逃。
宫九从袖中摸出一叠信笺递给狗一刀,“所有事情,都在纸上,你可自己一一了解清楚。”
说完随即故作恍然大悟,“我倒忘了,你不识字。”
宫九拿起那叠纸,翻了两页,“让我瞧瞧,啊,找见了。”
宫九看罢,笑道,“识字便会读书,读书又能明智。”
宫九摇头道,“想想李寻欢,读了太多书似乎当真不好,明智太多,看得太清,反倒钻进了山野。不过你还是需要看得懂他们的字,他们给你递的消息,你才能及时收到。”
宫九带着胜利者的姿态举杯对月。
月已中天。
“现在,你还觉得我错了吗?”
“喀嚓!”
狗一刀手中酒杯破裂,瓷片嵌进掌心,鲜血汩汩涌出。
狗一刀拿过酒壶,浇在手上,随即慢条斯理的将瓷片一片片拔出,眉头半分未皱。
宫九看着狗一刀拔瓷片,一眼不错,“果然是习得这世间无人能学的千面易容之人,忍痛确是一大绝。便是正经千面传人王怜花修习易容的法子,都与你不同。”
狗一刀拔出所有瓷片,再朝手上的伤口浇了一遍酒,抬眼看向宫九,“为何要傅红雪与我拼刀。”
宫九笑道,“你好像觉得自己现在过的不错,我便特地为你寻来一个过得很苦的人,叫你觉得他可怜。”
宫九刻意顿了顿,残忍地笑道,“再在你可怜他的时候,叫你知道,你其实比他还要可怜。”
“从小,就是别人养在笼中的一只鼠。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再为你规划好了,今日拔刀向谁,明日为谁拔刀。向污吏,向贪官?护百姓,护社稷?”
宫九哈哈大笑。
狗一刀就是那个被他拨弄翻覆的老鼠。
他从来只能是上位者。
看似鞭子递给了旁人,但所有人都必然在他的掌控之中,狗一刀以为自己消解了欲望便是胜了。
他便要她一败涂地,一蹶不振。
狗一刀轻扯嘴角。
宫九见状立刻收敛了笑意,他的预想不是这样。
狗一刀叹了一声,仰头看了眼。
月已偏西。
狗一刀摸下背后的刀,悠悠道,“时间不早了,我们不必再叙。”
宫九蹙眉,“你还要杀我?”
狗一刀一字一句将那日所想说出,“勾结外敌,里通稷狐。”
冷静宣判,“你该死。”
刀出。
宫九是个自负的人,这并非他夜郎自大,而是雄厚的背景与强劲的实力。
太平王世子,内力高深,武艺在江湖中难有敌手。
他若当真出落的畏畏缩缩才是见了鬼。
可这样一刀让他第一次产生了畏惧。
一刀落下,宫九鬓间青丝垂落,但性命仍在。
宫九知道,还是他胜了。
再看天边,月落西山。
第73章 青丝落 宫九死
宫九抬手接住掉落的发丝, 笑道,“你怕了。”
宫九自认, 狗一刀这样的人最是可笑,面上作的无情冷颜,心里念着悲天悯人。
看见这个可怜,想着那个同情。
要救这人,放不下那人。
狗一刀思索片刻,认真道,“怕什么?”
宫九漫不经心的覆手, 撒下手上青丝,“你怕自己手中的刀, 怕自己成了别人的刀。”
狗一刀在知道自己不过是天机阁造出的一枚棋子后,并没有将他一刀击杀。
所以宫九认为,他赢了。
发丝并未落地,一阵风过, 托起本就轻飘的发丝。
狗一刀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情绪, 只觉得似乎是难受,又似乎是生气。
莫名想起昨日的刀客。
她道傅红雪的凄惨是他刀式的源头, 以为他不惨了, 刀中的刚毅也就不存, 所以他注定了凄惨一生。
狗一刀第一次做神棍断言, 却没想到转头验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也是此时此刻才想清楚,原来她的刀式也有源头。
是为请命, 是为除恶。
狗一刀闭眼思索, 知道天机阁存在与否, 做了何事,会改变她的心吗?
骤然睁眼。
狗一刀看着越飞越远的头发, 忽然发笑,唤道,“宫九。”
“发丝飞走了。”
狗一刀横刀托起宫九的鬓发,“这是你的头发。”
“飞走的也是你的头发,但飞离这里,除了你我,没人知道它是你的头发。即便你我再次遇上那几根发丝,又怎么能认得出它曾属于你?”
宫九面色铁青,沉闷不语。
宫九当狗一刀是一只被猫戏弄的老鼠,被绳子牵住的狗。
他迫不及待的将猫与绳子的存在告诉狗一刀。
但狗一刀现在的意思竟然是,她既可以脱离猫,也可以断开绳子。
宫九冷笑道,“蚍蜉微力,妄撼巨木;腐草萤光,争辉日月?自不量力!”
狗一刀的刀渐渐移向宫九的脖颈处,“好像楚留香说的没错,我的确很喜欢听你叫姐姐。”
脖颈间的冰冷让宫九浑身不自觉一颤。
他此时才明白,狗一刀割断他发丝的一刀,并非因为害怕,而是她因怒火而选择的示威。
她要夺取他的性命,轻而易举。
而现在,狗一刀分明轻缓的架刀已经叫宫九动弹不得。
他不禁开始想些什么。
他的一生十分顺遂,有钱有势,智慧通达。
他出门从不住客栈,于是有了一架比驱御驾的奢华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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