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边上的电视里,有刚才祝希悦一个人无聊翻看的一部谍战电影,里面群英荟萃,最夺目的还是周迅和李冰冰。
电影到尾声,音乐直接把那段为国献身的摩斯密码自白推到了极致的高潮。
这部电影栗清圆看过好多遍,服化道到音乐美术,都无可挑剔的精湛。
她始终记得,她和季成蹊一起初看的时候,音乐跌宕里,她哭得潸然。季成蹊诧异也动容,静悄悄地递纸给她。电影结束后,他问她,感动的点在哪里?
栗清圆:一场极致地不可回头的“抵达”。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季成蹊笑她傻。
是的,许多事情,她不善言辞,所以做了他们眼中的傻子。
电影落幕了。栗清圆偏头回来,不期然与对面目光交汇。她岿然且冷淡,随即朝冯镜衡道:“谈参我已经交给您的秘书了。”
冯镜衡再灌一口矿泉水,目光从电影滚动的字幕上移开。没有回应她,起身来,说着天不早了。他交代着他的秘书:“你们商量一下,看先送你俩谁先回去。用最短的路径。”
“那您呢?”
“我?我什么?”
祝希悦被一噎,“不是,我的意思是,冯总您和我们一道吗?”
“不然我坐车顶上?”
“那要不先送冯总回家?”祝希悦无所谓了,她决定耿直到底。
“最短路径。我不想重复没用的话。”
直到冯镜衡折回盥洗室里去吹头发,祝希悦都没闹明白老板到底什么意思。
栗清圆给她出主意,“或许他的意思就是,连他在内,三个人走线段,最短路程的那种。”
“啊,是吗?那我住最近啊,我先下车,我老板送我回家啊。”
栗清圆事不关己,“也不是不可以。”
下午出门前,栗清圆带了把伞。
只是她为了搁在包里方便,选了把折叠起来最轻便的。冯镜衡收拾齐整出来的时候,正巧看到她手里的折叠伞,顺手从门口衣帽柜里取了把直柄伞给她。
栗清圆不语。
冯镜衡干脆取笑她的防护工具,“你信不信,你出去撑开你那把,给你连人带伞掀到天上去。”
栗清圆冷静甚至轻蔑。
冯镜衡不依不饶,“不信?”
栗清圆这回没好气,她当然不信。“冯先生觉得如果那天我爸也是这个态度朝您的侄女侄儿,您侄女会信我爸是个好人吗?”
“你小瞧她了。冯伊家辨别一个人的好坏,从来不在于这个人是花言巧语还是刻薄寡恩。”
栗清圆直觉他在内涵她。然而,她作受教口吻,“嗯,那我还真是不如小朋友了。”
冯镜衡听清她的话,有点哑火。高尔夫伞还在他的一只手里,伞柄朝栗清圆,另一只手落袋,看她没要的意思,干脆往衣帽柜里一扔。他该是那种养尊处优惯了的人,总之逆商很差。一步不肯让,笑着调侃她的话,“你不是不如冯伊家,你是太听话了,干不出离家出走的事。”
栗清圆不知道从哪生出的反驳欲,她微微扬起下巴,看眼前人,“并不。我小时候比您侄女淘气多了。”
“比如?”
比如……她会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个人大概着急着走,或者他压根没好好梳理他的头发,以至于他全程拿手抓理出的那种松弛感发型里有一撮叛变了,它们呆毛地竖在脑门上。
“很多。”但她无可奉告。
最后栗清圆结束了这一天的雇佣工作,包里还揣了一个面包和一个饭团。
她也没等到用得着撑伞的时刻,因为甲方的司机径直把车子开到了这间休息室的门廊下。
祝希悦坐的副驾位置,栗清圆没有选择,只能上了后座。冯镜衡由着她们女士最终裁度好了,最后拉开了车门。
他上车带上车门那一下,湿雨潮风里,有洗漱后的香波味道和去不掉的酒气。
司机熟稔地问冯镜衡去哪里。
后座上的人,寻常却难得绅士的口吻,“先送她们回家。”
祝希悦得了老板的首肯,当即先报了她的地址。
司机再问冯镜衡身边这位小姐。
栗清圆还没张口,冯镜衡替她报了,“文墀路。”
祝希悦不知道文墀路在哪里,便问司机师傅,司机大叔客观描述给她听。
祝希悦一听城区方向,耿直征询后头的老板,“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先送您回去?”
冯镜衡没有回应,只催老宋开车。
司机老宋实诚一笑,也替冯镜衡说话,“你新来的不知道,我们冯总向来很关照女同事的。尤其是这样的台风暴雨天,哪能由着你们小姑娘蹚啊。”
祝希悦恍然大悟。
栗清圆在边上没有听多少,她正好在发短信。严阵的态度告诉对方,她已经上了客户车了,请他回去吧。
车缓缓起步,暴雨如注,雨刮器开到最高的工作频率。
季成蹊来电。
栗清圆心意已决,她即刻挂断了。
连续亮屏到挂断锁屏两次,来电始终不肯放弃。
栗清圆决计断舍到底的时候,边上有人笑出了声,冯镜衡把自己的手机往杯格上一丢,看笑话般地打趣她,“你俩纠缠一晚上了。”
栗清圆不疑有他,只略微局促地看向冯镜衡。他先前果然听到她讲电话了。
冯镜衡并不看她,只瞥一眼还在唱的手机来电,轻蔑口吻居高临下,“接么?”
栗清圆不快地挂断了。
身边人轻哼一声。突然伸出左手来,在栗清圆眼前比了三个数,果然,倒计时到,来电又亮了。“Bingo。”
栗清圆这下真的气着了,冯镜衡还在边上煽风点火,“我赌你会接。”
于是,栗清圆盛怒之下真的接了,没等她开口,季成蹊先问她,“你在哪里?”
“我已经回去了。”
“我问你在哪里?”
“季成蹊,你够了……”
“好,你可以回去,我去你家找你。你知道你爸的失眠症的,我答应他送你回去。栗清圆,我是混蛋我承认。”手机听筒模式,可是密闭的空间,到底漏音些。
栗清圆问他在哪里,随即挂了电话。
没多久,她开口了,请司机师傅停车一下。
老宋摸不准情况,后视镜里瞥一眼冯镜衡,后座上阴影某处的人冷笑了声,招呼老宋靠边停车。
栗清圆仓促说了声谢谢。
她抖开伞预备下车的时候,冯镜衡没什么闲心打听别人的家务事,他只轻蔑一点,“那天在沈家饭店也是因为这个?”
栗清圆理不清他口里的这个是什么意思。推开门,啪啪地雨点声浇在伞面上,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把车门阖上,隔着盛而大的雨打声,只听到车里漠不关己的施令口吻,“开车。”
第13章
迈入阴历六月里,重熙岛上的枇杷杨梅都要趴市了,只剩些晚熟的。向项给栗清圆去电话,要她有空来摘些回去,分给邻居再带些给孔颖家里头。
孔颖这周难得双休,心血来潮,说要去向女士那里尝尝糯米蒸排骨,顺便去隔壁阿婆那里买麻团包乌糯米加油条。
栗清圆一听,眉毛倒竖,一整个碳水大爆炸,“你少吃点黏食吧,难消化。”
孔颖无所谓,“所以要你陪我去多逛逛啊。”
栗清圆在重熙岛上出生、长大,对于这个东西两头码头,满打满算一天脚程就能逛完的江心小岛,她乡下人的自觉,没什么可逛的。
孔颖不觉得,她喜欢栗清圆的拐点就在于那年她邀请孔颖来岛上作客。
孔颖说,没上岛之前,她们眼中的栗清圆又娇气又滴气。永远梳着一丝不苟的两条淑女麻花辫,永远穿着过膝的连衣裙,她是班上第一个外裙里还穿衬裙的女生。永远有男生来他们班佯装找谁,最后总要看栗清圆几眼。班上有次集体文具失盗了,隔壁班级有个男生来挑衅的时候,栗清圆作为风纪值班代表,驱除他们出去,被那个痞子男学生掐了下脖子。结果,他们班上的男生蜂拥上去,一整个大乱斗。
总之,那些年,栗清圆是公认的天之骄女,成绩优异、长相出众,连性情都无可挑剔的温和可人。
她属于,你无理欺负她,她都要先礼后兵的那种教养。
孔颖私下嫉妒过栗清圆:矫情。
但又无比羡慕她可以收获如此多的艳羡目光。
栗清圆的爸爸是有名的外科医生,妈妈是个厂二代、拆二代,自己做生意,彪悍又泼辣,还有个做外交官的舅舅。
班上多少女生喜欢她,就有多少女生排挤她。
孔颖那时候没觉得自己是个骑墙派。她只知道,与栗清圆一道挽手弯,能认识很多她平时连话都说不上的男同学。
尽管栗清圆并不多理会那些男生。
直到五年级上学期期末考结束,栗清圆的成绩依旧稳定的前三名,也是毫无疑问的四名三好学生之一。
那天拿回成绩单后,班上后排的学生在议论什么,孔颖在发暑假作业的时候才听说到,栗清圆的爸爸出事了,他开刀开死人了,没准要坐牢的。她妈妈也不要她爸爸了,正在办离婚。
栗清圆可能要办转学,跟她妈妈生活。
那天的栗清圆是由舅舅接走的,孔颖看那遥遥开走的名贵轿车,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一面觉得这样破碎的栗清圆好像挨她更近了点,一面又拿努力汲取的善良驱走这些邪恶的念头。栗清圆明明把她看作再真诚的朋友不过了,她有什么都想着跟孔颖分享;孔颖每一次生病请假,栗清圆放学回去一定要给她打电话问候她怎么了,再把当日的作业一一告诉她,连同笔记都给孔颖多记一份。
比起栗清圆父母的那些变故,孔颖觉得她要失去一个朋友来得更难过些。回去后,孔颖明明成绩不差,即便没能拿到三好,爸爸也安慰她,不是咱们不优秀,而是有限的奖励就那几个,今后这样的竞争还有许多。我们总要承认这世上就是有很多比我们更优秀的人啊。别沮丧,更不能狭隘,继续努力。
孔母从小颖口里听说了栗家的事,自然向着女儿的口吻,说有钱人家总要有些东西不牢靠的,这种女高男低的婚姻长远的能有几个,都要吃官司了,不离干嘛,早离早安生。
孔颖觉得刺耳,顿时暴跳起来,怪妈妈怎么可以这么恶毒。
孔母也被吓了一跳,捂着心口看女儿,再听小颖斩钉截铁地说:那是栗清圆想的嘛,你们大人的事为什么要怪到孩子头上来。你们爱孩子总要有一二三的条件,而我们爱你们,别无选择,你们晓得吗?
新学期过去没多久,孔颖给栗清圆打电话,说想去找她玩。
栗清圆在电话那头哭了一场,最后,搭轮渡出来,认真来接孔颖。那天她哑着嗓子,一脑门子的汗,一字一句再认真不过的话,孔颖至今记忆犹新。栗清圆说她怕,怕孔颖来找她玩,然后坐轮渡不小心掉到江里去。
孔颖笑了,你比我妈还小心咧。
栗清圆耷拉着脑袋,认真回应伙伴:我才不是你妈妈。
暮春之际,那天出奇的热,密不透风得程度。
轮渡很慢,浆机嘟嘟作响。趴在舷窗上的孔颖问清圆,江的那头是什么?
栗清圆:还是江。还有河豚和螃蟹。
孔颖笑歪了。那天下了轮渡,她快哉地在重熙岛上逛了半天,吃吃喝喝,她们还去寺里拜菩萨。也是那时候孔颖才知道,重熙寺对岛上的居民都是免费开放的,后来的很多次,孔颖带朋友去游观,都是拿的栗清圆身份证,每次都能省好几张票钱。
两个十二岁不到的孩子跪在蒲团上,尽管她们已经知道这个世上无神也无鬼。但是神佛的信仰在于什么,在于,心诚则灵,在于此心安处是吾乡。
栗清圆那日许的愿:
妈妈爸爸还有小舅,都好好的。
其余的都是封建迷信,她不求了。
孔颖知道她为父母的事正失意呢,但是,菩萨面前,到底孩子气,“你不想你爸妈再和好么?”
栗清圆摇了摇头,却不是否定的意味,“有些事是求不来的。”
两个再虔诚不过的孩子,在佛祖的脚下交换心思。栗清圆告诉孔颖,她远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好,其实她妈妈脾气很差,有时候我宁愿他们分开吧,孔颖,我是不是太坏了。我想着他们分开,爸爸就不要受妈妈的气了,可是我又恨爸爸,他一点不懂妈妈。妈妈如果不爱他的话,就不会一个人偷偷躲起来抽烟,她的手都是抖的,眼泪能把烟浇灭。
孔颖看着栗清圆哭得难以自抑,手足无措极了,本能地去抱抱她,说不要紧的,他们只是离婚了嘛,只是分开生活而已。我父母没有离婚,可是他们也天天互相看不惯,我搞不懂他们怎么有那么多架吵的。我妈平时听我嘴里半个脏字都要把我嘴撕豁掉,可是她骂起我爸来,真的,我都在怀疑她还是不是我妈。瞧吧,清圆,大人都是一样的。
栗清圆即便毛着一头发、哭红了眼,即便拿纸擤鼻涕都是好看的。像个受尽委屈的洋娃娃,她一时破涕为笑,说孔颖有时讲话很像她舅舅。
她们一路从重熙寺出来,寺庙在整座小岛的中轴线上。之所以寺庙对岛上土著居民免费开放,也是因为沧海桑田的这些年来,岛上尚佛礼佛的代代人民都有份保护修缮这份历史的遗产。至今,每年浴佛节、观音诞,岛上还是会有最淳朴的酬神、捐赠、抢烧头香的仪式节目。
重熙寺东南方向有条街叫禹畴街,那条街很短,隐秘而安静。短街严格意义上只有一栋居民屋宇。每年春天到夏天,那栋从不见门打开也不见任何踪影的气派洋楼庭院里,浓墨重彩的三角梅,她们开得耸立、茂密,生机盎然到文采稀薄的人词穷。
栗清圆和孔颖只会站在院墙外齐声,哇哦。
是的,栗清圆每回经过这栋房子依旧会不禁好奇,这里头住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听岛上上年纪的人说,这里早年是荒着的,院子里的草长到从墙头伸出来,文革那会儿里头吊死过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楼房里里外外修葺得井井有条也屹立肃杀。传言越传越离谱,最后说是里头该是关着哪个落马下来保外就医的政要人员。
总之,生人勿近。
转眼十来年过去了,从前的两个小姑娘变作了她们口中的大人。孔颖坐在老妖精楼房对面的亭子下歇歇,不行了,她腿都走肿了。
栗清圆替她拿着手里的臭豆腐,一面往嘴里送,一面催她快走吧。她一身汗,天也阴得快,没准要下暴雨。
孔颖摆起来,无所谓了,下就下吧,反正她是走不动了。
再看对面葳蕤参天的三角梅,那玫红灿烂到叫人破次元。有种恍如隔世的喟叹。
她们就买了一份臭豆腐,还剩两块,栗清圆端着盒子问伙伴,“你还吃不吃,不吃我吃掉啦。”
孔颖摇摇头,示意你吃吧。
暴风雨前总有一段诡异的安静,安静过后,风卷着尘,一时顶天立地的作孽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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