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已闭门谢客多时,终日在书房中躲着写青词, 有门生来拜访也只答身染微恙不宜见人,望改日再来。
只是今日是儿女婚嫁大事,姻亲陆家又是个爱讲排场的,他即便再隐退于世也不得不出来待客了。
张氏见宾客一个个地都上了门, 徐阶仍在不紧不慢地系好腰带罩上披风,似凡事尽与他无关。tຊ
她眉梢不禁染上急色, 口里催他:“儿子娶亲你怎生也这般惫懒?外头都挤了一群人了, 咱们做主人的还不去招待,不是让人家看笑话?”
徐阶横她:“急甚么?我这不得把衣服穿好,人老了,这身子骨哪经得起这秋风吹这吹那的,受了冻遭罪可还来得及?”
张氏憋了口气,走过来替他将毛绒里子的披风下摆抖平整,不料直起身子时,后脑不慎磕碰了一个柜子,又将一支簪子撞歪。
张氏忙抬手去理,一面忍不住抱怨:“都是你耽误时辰, 不肯早点穿戴, 若是……”
“行了行了。”徐阶替她将簪子整理好, 负手道,“走罢, 莫再喋喋不休了。”
外头果然已经站了一群客人, 许多皆是其门生,见主人家终于姗姗来迟, 不约而同笑道:“徐阁老总算舍得秋困起来了!多日不见,我等可是想念您得紧呢。”
徐阶摆手,和张氏一同走出门迎客,一面道:“你们好好给严阁老做事,那就是老夫的福气了,说甚么想不想的,老夫听不得这怪话。”
一群门生都是知世故的,如何不知老师这话意思?
当即点头应是,互相对视了一眼,将话埋在心底里。
“今日不谈朝政,谁敢犯戒,老夫罚他喝个两斗。”徐阶将门生反应皆看进眼里,笑着立规矩,还真的让小厮孙五领人搬了五大坛醉芳菲摆在院门口。
后院里几个姑娘们坐一块儿,前头人声鼎沸,顾清稚便与本家亲戚姊妹攀谈,无意间,瞥见严云瑶坐在不远处。
自从与严二郎退婚,与她便少了往来,顾清稚还在暗叹可惜了一段友情,这男女情感纠纷真是害人。
今日见到云瑶,她心里竟起了三分紧张,忖度着如何坦然面对她,也不敢上前与这位昔日友人攀谈。
不料严云瑶主动走过来,坐在她身旁的小凳上,与清稚视线平齐。
她抬眸,看进云瑶的眼中,还未发话,却听云瑶先开口:“清稚……我兄长的事……对不起,我一直寻不到时机与你道歉,一直耽误了。”
交流总是能融化心中隔膜,清稚当即按上姑娘的肩,眯眼笑道:“这是哪里的话?这事儿都过去多久了,我早就忘了,你还提它做什么?”
严云瑶却似真为此羞惭,面色有些发红:“我心里过意不去,你不知道……我过去这段时日一直想着这件事,我没有好好地规劝哥哥,这本来就是妹妹应该做的。”
“这怎么会是妹妹应该做的?”清稚正色,“他就该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把这责任揽在身上是为何?存心想让我过意不去是不是?”
“再说,”她弯唇微笑,把云瑶拥进怀里,“你家哥哥如今和陆二娘订了姻亲不是很好吗?只要他改了从前的毛病,你哥哥又是个良心不错的,有二娘这么好的姑娘做妻子,他们夫妻和睦,比同我在一起强多了。我要是做了你的嫂子,那你们严家可就别想有安生日子了,你也不想一睁眼耳朵旁就听到兄嫂在吵不是?”
云瑶本是来道歉,不想反被清稚宽慰,当即悲变成了笑,伸手来扑她,嗔道:“你惯会安慰人的,我已经数月没听见你这副伶牙俐齿了,还着实想你。”
“我何尝不是呢,也只有你愿意听我说嘴。”
她复牵住云瑶的手,将下颌搁在后者肩上,正摩挲间,却听得外头乱哄哄地来人。
“七娘,裕王府来了人送礼呢,指名说感谢姑娘当日相救裕王之恩。”表姐徐碧云笑着进来,拉住清稚腕要将她拽起。
“这点举手之劳,还值得挂在心上。”清稚不以为意。
“这毕竟是别人帝王家的礼数,祖母吩咐我叫你过去谢礼,莫要耽误了,惹人家不悦。”
清稚细想这也是应该,人家上了门来感谢,自己不见客也是失了礼节,实在无甚大家闺秀风范。
她嘴里应着:“我马上便来。”一面理了理发鬓,顺去衣裙下摆的褶皱,跟着表姐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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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里,徐阶正应付着周围源源不断而来的宾客,面色始终带笑,见张居正至,不禁捋须亲迎:“侬来了?坐老夫这伐?”
一看到学生来,张口就说了松江话。
张居正早听惯了他口音,本想谦辞,无奈徐阶盛情,只得找个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了。
“上回让你去劝说王世贞,可有成效?”待坐稳,徐阶便问。
“学生已依照老师嘱咐晓之以理,奈何他仍旧固执,非学生所能说动。”
徐阶叹道:“这也不出老夫所料,只怕其人大祸不远。”
言罢,他又看向张居正:“老夫这两日潜心撰写青词,于朝中之事消息不如原来灵通,你若有事要报,直接写个条子派人递来给老夫便可。”
“老师宽心将养,一切学生心中有数。”
“瞧老夫那个不肖外孙女。”见顾清稚从里屋出来,徐阶乐呵呵道。
她一来便被裕王府的人拉着,说了一些感谢话,并明言是代王妃陈氏来道谢,顺带着给徐家贺喜。
顾清稚欠身行礼,声音端庄,礼数一个不落:“承蒙裕王、王妃挂心,小女不胜惶恐,还送了这么多东西过来,这如何使得?”
裕王府来人更是和颜悦色,打量着清稚的眼里全是欣赏,扶住她道:“顾姑娘说的哪里话,您妙手仁心救了我家王爷,两位贵人特意叮嘱我等来送谢礼。可惜王妃不便亲来,否则必然当面见见姑娘。”
“这丫头越发懂事了,说话不出差错,倒也没给老夫丢脸。”徐阶在不远处瞧着清稚落落大方地迎客,不免感慨,只当张居正是自家人,并不吝于在他面前夸赞自己的外孙女。
张居正视线略略移去,旋即收回,唇畔浮出一抹笑意,应道:“顾姑娘冰雪聪明,有后辈若此,老师也可放心了。”
“想当年她母亲把她交到我手上时,才到老夫腰这。”徐阶以手比了比,他也不过才七尺不到的身高,这点素来被时人当做谈资,到他腰处更是如芝麻粒般矮了。
“她在老夫这十来年,长成如今这样,自觉也算对得起她母亲了。”徐阶不免陷入感叹,仰面抚须,“这丫头也不容易,自幼失父,母亲又不在身边,纵然我和她外祖母待她再好,她自然也是敏感心细的,看她这般察言观色知晓世故,老夫看着是欣慰,然而心里头又着实不是滋味。”
他拈起身侧一张团书(1),指予张居正看:“这团书上的字也是老夫唤她写的,正好最近她在习字,老夫便让她练练笔,太岳觉着如何?”
他接过,观其笔画峭拔劲瘦,字字修长疏朗,自有一番风骨流淌。
手指抚之,墨痕流转,竟能感到她落笔时一颗心跃动其间,生生搅乱他的脉络。
“原来顾姑娘练的是柳体。”他轻道。
徐阶点头:“正是。老夫苦劝其习个圆润清雅些的书体,她不听,执意要练柳体,哪有女孩家习柳体的?平日里为人处世挺练达,习字上倒爱这般峻拔的,也不知是哪来的癖好。”
“学生觉得顾姑娘柳体颇佳,至少早已胜过学生,且能体会出柳体之魂,此乃他人之所不能及之处。”张居正道。
徐阶不禁扬须:“你这话若是让这丫头听见,指不定要怎么得意。”
“高肃卿来了。”徐阶刚语毕,一抬眼,见一红袍男子信步而来,一见他和张居正二人便行礼道:“高拱见过阁老和太岳,是高拱来迟了。”
来人乃时任翰林院侍讲学士的高拱,近来被派往裕王府讲学,裕王虽尚未被立为太子,然嘉靖皇帝现今只两个儿子,且裕王年纪居长,朝堂内外已是默认其为将来的储君。
而高拱既是裕王侍讲,便是未来帝师,平步青云已成了板上钉钉,徐阶纵是身为内阁次辅,也得对这位高学士青眼相待。
“不晚不晚,肃卿来得正好。”徐阶请他入了座,“犬子娶妇,肃卿愿意拨冗前来,实乃老夫之幸。”
“徐阁老这是哪里话,公子娶妇何等大事,高某即便官务缠身,也必得到场作贺。”
他客气罢,视线向周围扫去,见了不少熟悉面孔,不乏他素日看不惯的同僚,当下别开眼眉,却见一年轻女子正于厅中与诸位妇人言谈,举止俨然有股主人的热络气质,细看时脸庞又有些印象。
“那姑娘莫tຊ非是阁老的外孙女?”高拱与张居正相厚,于是倾耳问他。
张居正颔首:“我二人曾在陆家园会上见过顾姑娘,肃卿忘了么?”
“怪道我认得她脸,又想不起是哪个,经你这么一说我便明白了。太岳果然好记性,这许久之前的事也记得。”
如何能忘?
张居正心里骤然掠过这一念头,又听得高拱笑道:“这姑娘在正厅里站这一会儿,高某已看到不少男子目光投过去了,这暗里还不得想方设法要来求娶?只怕阁老要忙于应付了,再想避世也难。”
说者无意,听者却已一沉。
袖中指尖攥紧,生生闷了股郁郁之气。
他面上并未生起多少波澜,然他素日深不可测,如今只要这一点细微变化,便已教高拱瞧见了端倪。
他笑问:“太岳可是与这姑娘有渊源?”
张居正并不视他,只淡淡道:“一位小友。”
第22章
“素闻顾姑娘于医术上颇有所成, 能否给我开个驻容养颜的方子?这人到了三十岁往上,脸上一日比一日垮,还请姑娘指教如何恢复。”清稚身旁一妇人相问。
她已在这被缠了一刻钟, 贵妇们似乎都要来和她攀聊闲扯两句,这半天里已有不下十个妇人向她讨方子了。
见这妇人满脸急切,顾清稚细细察看了她的面部,略一思索说:“大娘子肌肤丰润, 只是微有黑斑影响了美观,小女有个法子可以去除, 只是您要确保每晚用这方子敷脸, 才会发挥最大之效用。”
妇人连声应承,顾清稚道:“劳烦您取笔记着。”
她忙拿了一支笔,身边没有多余的纸张,无奈之下,只得展了袖中藏着的帕子来写:“姑娘请说,我这便记。”
“白丁香、白芷、砂仁各3钱,山奈1.8钱,还有白芨6钱,甘松4.2钱,楮实30钱, 升麻50钱, 绿豆30钱, 糯米末120钱,皂角180钱, 记得要去除籽才能用, 然后将以上药材一并研成细末,混匀后再敷脸, 这些应该不用小女多说,坚持用上三个月应该能除了黑斑。”
妇人手忙脚乱,小小的帕子哪能容得下这么多字,当即黑得如一墨块,完全不知写了些甚么。
“大娘子莫急,小女来写就是了。”顾清稚瞧她一脸懊恼,吩咐饶儿,“替我再拿一叠白麻纸来。”
妇人千恩万谢,注视顾清稚提笔书罢,朝身旁另一贵妇称赞道:“顾姑娘心思灵巧,你也来向她讨一个,你不是时常苦恼脸色发黄么?这有个现成的大夫,还不好好把握?”
那贵妇便也来相求,那厢接着又到场了几个尚书家眷,一瞧这边热闹,无不好奇拥过来。
一时间,这壁厢倒成了个医馆,顾清稚被当做坐诊的大夫,一径地要来求方。
她心下已经生出疲倦,无奈这些又都是朝廷贵眷怠慢不得,只得面上强行扯唇,想了个法子应付:“其实若是想调养肌肤暂缓衰老,不一定只能外用,吃药膳也是可以的,味道还不苦,清甜容易下口。”
众人一听起了兴趣,追问:“甚么药膳?”
“诸位平日里熬粥,可将川芎、当归、红花、黄芪、粳米和鸡汤同煮,不用加太多盐糖,鸡汤煮久自有鲜味,喝之可调经补血,美容养颜。”
众人忙默默记下,有人张嘴还要来问,顾清稚睁大双目叹气,瞥了眼外围,这辈子从未这么盼望过新妇能早些来拜堂,让真正的主角来解救她于危难。
“顾姑娘,徐阁老唤您过去。”此声一出,她如蒙大赦,心口一松,抬眼欲以感谢的目光投去时,见是张居正站于身前。
眸光一晃,两人对视,而后垂眸,她忙挣脱了人群,道了声失陪,小跑去徐阶那里。
“外祖父找我甚么事?”她弯腰甜笑。
徐阶正与几个门生谈话,见她满面春风地凑过来,顿时摸不着头脑,疑道:“谁找你了?”
“不是您唤我的吗?”
“老夫何时唤过你了?你忙你的去,刚看你周旋还来不及,老夫哪里敢打扰你。”
顾清稚立即明白了。
她回转身,视向朝自己走来的张居正,道谢:“多亏了张先生解围,我才能解脱出来。”
她今日发鬓上戴了支洒金衔珠簪,日光偏移下颇为醒目,起伏着灼他的双眸。
他回过神,道:“姑娘跑得这般快,张某未能来得及解释,你就已经窜到阁老面前去了。”
“窜这个字用得好。”顾清稚笑道,“张先生就爱把我形容得跟个三岁稚童一般,不过也赖我一时脑筋没转过来,未能理解您的好意,原来这么多客人在此地,张先生还能在百忙之中想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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