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语罢了半晌,仍不见清稚回话,他不禁以为自己是得罪了她,忙抬首望她脸,却见她清透双眸视着自己,情绪难辨,竟不曾移开半分。
“……姑娘?”
闻他提醒,她收回目光,听得他轻问:“可是张某言语惹姑娘不悦?”
顾清稚连忙摇首,而后道:“张先生是第一个没有对我说女孩家不要练柳体的人。”
张居正道:“不拘是男是女,只要能写好便是难得。”
“张先生这么说才是难得。”顾清稚语罢,目光又凝视他脸容,“您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其实您的思维不拘流俗,却令我很喜欢。”
这最后两字明显让他震住,一双眼垂向她的眸子,须臾,又听见她解释:“是有交情之友人之间的喜欢,亦可以称之为欣赏与知音,这是您今日刚教给我的说法。”
张居正微怔,回想起今日那句“与姑娘毕竟有交情”,原来被她记在心里。
然而他面上并不变色,安然如常道:“既是如此,是张某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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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幼子将近三日方退了热,又过了七日痘毒清了些,王家终于来了人。
王世贞由他夫人魏氏搀着,拖着条伤重的腿上门,满面憔悴,冠发不梳,已与昔日意气风发的才子面目再不相合。
两人身边还从着位中年男子,沧桑满鬓,瞧着也是遍历人间冷暖。
“小儿多日烦扰太岳,王某在此向你赔礼。”王世贞弯腰拱手,身旁魏氏亦诚挚道谢。
张居正还礼:“张某未能替令尊之事出力,心中已是遗憾,照顾两日侄儿也是理所应当,郎中何必言谢。”
他侧身,往后退了一步,让旁边清稚立于身前:“何况张某也并未烦劳,一切都托了这位徐阁老家的千金顾大夫,每日来我府上为侄儿看诊,若说辛劳,也该是她。”
“多谢顾姑娘。”夫妻二人又是弯腰,顾清稚扶住魏氏,笑道,“尊夫妇不必如此,医者仁心,小儿有难,小女如何能不管,不过是分内之责罢了。”
“这位是……”张居正不认得王世贞身旁男子,以礼相问。
王世贞反应过来,忙道:“这位是归有光归熙甫,世贞同乡,近日方才来京赴明年开春会试。”
“归先生文名,张某久仰。”
“顾某亦久仰。”
女声一出,几人皆不禁诧异看她,顾清稚道:“小女读过归先生的文章,觉得您写得甚好。”
归有光扯唇客套两句,只当她不过是客气,自己虽有文名,一个闺阁少女又能读过甚么。
第24章
顾清稚瞧见其眼底不以为然的神色, 清楚归有光心中揣测,也不欲辩驳。
她目睹着王世贞抚摩幼子额头,后者正裹在襁褓中恬然安眠, 白嫩肌肤吹弹可破,然而愈发勾起他伤怀,似是忆起死于非命的老父。
想至此,王世贞悲恸之声难息:“父亲无罪遭受构陷而丧命, 这教王某如何不恨?严嵩父子祸国殃民,害王某家破人亡, 吾必生啖其肉, 死亦不会放过他两个,吾欲上书历数严嵩父子罪状,拼个死活也罢,否则此恨不报,这辈子如何能解。”
魏氏闻言,面色倏地煞白,将孩子自丈夫怀中接过,一手扯过他腕握入掌心,眼中珠泪盈盈:“夫君不可!我们势单力薄,于严阁老目中与游尘无异, 你即便舍了这身性命, 也是万万赢不了的, 求夫君……不要把命搭上去。”
王世贞咬牙:“身为人子,此仇不报, 如何配活在人世。”
“夫君……妾求你再三思量, 你一人牵系我们一家,若你有事……”魏氏哽咽, “那妾如何能活?”
王世贞虽眉目倒竖,然妻子凄凄切切的面容映在眼里,他如何能无动于衷。
长叹一口气,他闭了闭眼:“爹无一日不思报国,为国戍边多年,今日却落得如此下场……娘子,莫怨我狠心,实在是这口气不出,我将寝食难安。”
“夫君!”魏氏见他执意,顿时哭倒于地,怀中幼子亦醒转,也跟着大哭起来,母子两个相对而泣,场面一时竟无法收拾。
清稚不忍,倾身将她从地上搀起,轻声道:“夫人莫急,王郎中定然不会如此。”
将魏氏扶往榻上坐了,她视向王世贞,温言道:“王郎中为父报仇之心,小女纵为外人亦能感知。只是小女知您素来以感情为重,对父如是,待妻儿亦如是,请您多瞧瞧魏娘子与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公子,您若是赌一时之气就此捐身,他们又将如何?您可知这愤然一怒,将付出多少代价?”
她言语情真意切,王世贞不答,须臾过后,张居正道:“顾姑娘说得不错,元美,你逞一时之气并无甚用处,张某原先劝过你,如今你应看清严嵩一人可撼朝堂,纵然死谏也只是白白送命,再者我等皆将令尊冤屈看在心中,不远一日必见清白。”
待他言毕,顾清稚又道:“王郎中向来以智慧闻名,小女斗胆劝您不当在此关节犯糊涂,王将军之仇是必定要报的,然而不急于此时,您想,多少仁人志士都欲除严氏父子为后快,如今光凭您一人之力,又有何用?正如张先生说的,不若等诸位齐心合力,那青天重现之日也不远了,您瞧,贤妻幼子在侧,无不需要您的支撑,您如今更应怜取眼前人,守好妻儿,等着沉冤昭雪的那一日。”
听了这话,魏氏红着眼眶,定定地注视着丈夫,两人目光相遇,无不簌簌泪落。
王世贞紧攥的拳稍松,半晌之后,终是无声,却忽而俯身抱住妻儿。
“让娘子随我受委屈,是我无能。”他在妻子耳畔缓道。
魏氏泪珠滚落至其脖颈,灼出丝丝热意:“夫君休要说这话,只要我们一家好好的,这比什么都强。”
“……好。”他抚上魏氏后背,下颌贴近她的乌黑发顶,“为了你们,为夫忍一时又如何。”
“夫君这么想……妾很高兴。”
“我明日便辞官回去,赶快收拾东西,一道远离这是非之地。”
魏氏喜极而泣,忙不迭地点头,又教他一阵心酸。
其余人早已默然走出屋门,于庭中踱步徘徊。
归有光似是被适才一幕所触动,负手倚着墙根而立,仰首凝望傍晚落日,眼中怅然不觉令顾清稚瞧见。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视着他道:“归先生方才听小女提及读过您的文章,似乎并不相信。”
归有光苦笑:“归某一介落第举子,拙作如何能传至姑娘手中?”
清稚认真道:“您写过一句话,小女每次一读皆有很深的感触。”
“姑娘请说。”归有光好奇。
“庭中那棵亭亭如盖的枇杷树。”
归有光闭目,良久,睁眼视着她:“此乃归某偶得散文的末尾一语,姑娘为何记得此句。”
她答:“您对故人之思甚切,尽皆寄托于那株枇杷树上,小女每当读之,一股悲伤便会缭绕于心,难以散去。”
他喟叹:“归某亡妻亦是姓魏,今日瞧见元美贤弟与其妻魏娘子情深若此,心中不免忆及亡妻而惆怅,未料姑娘竟也想到此处。”
顾清稚睁着双杏目看他,似是含了汪清澈见底的水潭:“您的那篇文章,小女细细品读过,所以知道您与发妻感情甚笃。但小女还听说,您现今的夫人王氏,为归先生操劳半生,亦是一位贤淑聪慧的女子,实在是了不起。”
归有光略有些吃惊,问道:“姑娘如何能听闻拙荆?”
“自是因为王娘子贤名在外,所以小女身在京城也能有所耳闻。”顾清稚微微一笑,坦然望着他颇感意外的神色,“所以归先生家有至宝,tຊ您更应当珍惜才是,请您与王郎中一样,也须怜取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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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离去后,顾清稚也来向主人辞别。
“王郎中的公子既是已经痊愈回家,那此间就无小女用处了,这日之后……我应是不用再来了。”她发觉只要身旁有其他人,与他就能坦荡交流,即便目光交汇也并不生尴尬。
一旦两人独对,清稚的双眸便如定在他的鼻尖以下,再不敢上移几寸。
张居正似乎也并未看她眼睛,片刻即答:“既是顾姑娘要走,那张某送送您。”
顾清稚见他无挽留之意,终于扬起脸朝他挑了挑眉:“张先生公务忙,不用送我了,反正也就马车行几里路的事,您的好意我都心领了。”
他也不强求,目送她走出大门,这时深秋的风忽然拂来,顾清稚纤瘦的背影似乎晃了晃,显得有些单薄,更像是打了个寒噤。
举止并不显眼,却如细细密密的雨滴闷闷地落在他心上。
他追上去,在她讶异目光中道一声:“姑娘未系斗篷来么?”
顾清稚摇头,听他又说:“方今天寒,姑娘怎么出门也不罩一件,着凉了可怎么好?”
话音未落,他解下自己的斗篷便覆往清稚肩上。她慌忙后退,推辞道:“使不得,我外祖父一眼便能瞧出这是男子的式样,着凉事小,被外祖父罚了这事儿可就大了。”
像是怕他不悦,顾清稚眼中光芒掠过,露出两朵笑靥:“张先生不会生气的对吗?您也知道,我外祖父管得可严了,您也不忍心我被打手心板子不是么?”
对她这般不着调的言语,张居正不禁失笑:“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张某哪敢为了这点小事不悦?”
话音方落,他才发现一时口快,最讲究礼仪的翰林院学士竟然忘了加上敬语,当下不觉笑容一凝,幸好顾清稚也并未察觉他埋藏于心底的局促,听他继续问:“姑娘可是缺少斗篷御寒?”
顾清稚点头,心中暗自窃喜他总算说了句关心之辞,也不算全然漠视她,立即软了声音,眼眸漾了几分娇:“张先生既然问了我,那我实话实说,这件事说起来还是出于张先生您。”
“我?”眉间笼上三分雾气。
“我上回为了给张先生送雨具,穿的那件毛领织金斗篷本是我的最爱,不想被大雨沾满了泥泞洗也没处洗净,硬生生就这么毁了。不过也是怪我,我不该把那件衣服穿进雨天的,所以说到底都是我的错。”
一听“送雨具”三字,张居正的眼中竟生出愧疚神情,语气也极是温柔:“那都是张某的过失了。是张某出门匆忙未携雨具,要劳烦姑娘深夜送来,还为此损失了您最爱的衣物,此皆为张某……”
顾清稚笑得眉毛弯成了月牙,打断他道:“张先生再说下去,就该我心生愧疚了,本来就是说着乐的,您怎还真往心里去了。为了防止您再罪己,我还是快些走才好。”
“哥,还站在风口呢。”待顾清稚的马车行不见人影,见兄长仍立在大门处,张居谦拽了拽他的衣角提醒,面上带了窃笑,“盯着人家顾七娘的马车看,哥这是动心了?”
他拂袖回身,答了句毫不相干的话:“你怎敢装病。”
只冷冷的一语,竟让居谦浑身一凛,立时放弃打趣的心思,一瞬间脑海里已是浮现出无数种被罚的结局,当即垂首招供:“还不是哥哥一直不怎么理会我,我就想让您多看看我,本来是病得挺厉害的,没想到这病来势凶猛退得也快,只一日就好得差不多了,后来瞧着您还是无动于衷,心里不服气,索性就装下去了。”
本以为要迎来一顿怒斥,不想他神色如常:“下回不可如此。”
居谦喏喏应是,又听他道:“这是为兄之过,未能尽长兄之责,我该向你赔不是。”
居谦骇得面色发白,哪能担待得起哥哥这般赔礼,忙把腰弯得比头还低:“哥哥,哥哥——您歇歇,让弟弟先道歉。”
“哥,咱们冬衣也该做起来了,眼见着一九天不远,也该做好准备不是?”为防兄弟两个再相互客套,他抢着献策避开话题。
张居正颔首,将管家唤来:“游公明日可有闲?”
游公忙答:“有,有,大人有事吩咐小人便是。”
“替我去东大街的裁缝铺订数套大氅,还是依照往日的式样与染色,居谦身形长得快,按他如今个头来做两套。”
他在穿着上向来讲究,与其他不拘小节的同僚反差颇大,当朝皇帝不爱上朝已是惯例,许多官僚便在规定范围内能怎么舒适则怎么穿,然他即便是于翰林院办公,也必穿戴从容,自有一番潇洒气度。
游公连声说是:“小的明日一早便去办,催催裁缝工期,想加急的话一个月也好了。”
“再替我选条绒毛内里的布料,务必要暖和。”张居正想起了甚么,又喊住他,缓道,“式样要时新的,记得问问裁缝今年贵女们都爱穿什么花纹,最好要墨绿或是黛青,溅了泥尘也不易显色。”
“……贵女?”居谦起初以为兄长不过是补充一条要求,谁知这两个字钻进耳中,教他目瞪口呆,心里话脱口而出,“哥你是要给哪个姑娘做衣服啊?”
第25章
外头刚下了小雨, 洗净道上尘灰,携来一股草木气息。
“这几日每天来去匆匆的做什么去呢这是?”顾清稚刚回府,正好和要出门的徐阶直接碰了个面, 两人老眼对小眼,令她嘴角不自觉斜出一个尴尬的弧度。
“去陆姀家玩去了。”顾清稚随意扯了个理由搪塞。
徐阶以瞧婴儿的眼神盯着她,面颊一抽:“陆家大娘都嫁到咱家来做媳妇了,她家不就是我家?”
顾清稚惊觉忘了这茬, 忙改口:“是她妹妹,陆二娘, 一时嘴不灵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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