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敢让老师的外孙女过来诊病,还要以百两黄金做酬劳?
怀着这股惴惴,李春芳第二日于礼部当值时,一双眼紧盯着门外,生怕徐阶突然冒出来。
就这般心不在焉过了一日,总算是安然无恙,却待长舒一口气准备收拾归家时,见新来礼部供职的张居正座前慢悠悠踱来一个腰系玉带的红袍高官。
“学生见过阁老。”张居正向来人躬身行礼。
“阁老。”
“拜见阁老。”
瞧是大学士亲临,还未下值的礼部官僚以为是他有公事要办,皆朝他恭敬俯身。
徐阶道了声诸君辛苦,随后摆手,示意无关人等可退下,待这群人四散后,终于将怀中揣着的琉璃缸取出放在桌案上,不远处观察这厢动静的李春芳见此物甚是眼熟,难免多瞥了几眼。
看清后,他不禁一愣,这不就是从他家里带出来的白龟?
“老夫家那个外孙女闻得太岳高升,硬要老夫将这个递来给你。”徐阶笑道,“你也莫嫌礼小,也算是这丫头的一片心意。白龟寓意甚好,期你日后仕途顺遂,尽你心志。”
“得顾姑娘与阁老青眼以待,乃学生之幸。”张居正接过后握于掌心,冰冷温度灼烧经脉,眼底不自觉暗流涌过。
——她竟知他幼年乳名。
第28章
时届冬至, 凛风扑面,大学士阁臣徐阶于府中办了场家tຊ宴,除却亲眷, 一并邀了几位平日相厚的好友门生,自家一众女眷们便于屏风之后聚宴,与男客们也只数丈之隔。
暖炉间热气腾腾,熏得屋中冬意喧嚣, 酒过三巡之后,众人微醺之际, 便议起当今文学才子。
诸位无不公推文徵明为当世书法第一, 徐阶更是赞道:“衡山先生年逾八十,笔力愈健,老夫观其近年《山居篇》,舒展自如,有疏能走马、密不通风之势,更兼挺劲遒逸,汝等若有机遇,当前往一观。”
众人于是笑道:“阁老与文徵明素有来往,听闻他送了阁老一幅《永锡难老图》并题了诗,那等佳品阁老何不拿来与我等共赏?也省得我等风尘仆仆跑去别家。”
“藏着呢, 翻出来又要好些功夫, 老夫也懒得找了。”
“看来阁老只欲自赏, 并不诚心。”
李春芳素来讨好徐阶,见老师面色不改, 却也不愿回应, 便接过话头:“不只文衡山,那徐渭徐文长亦是以书画闻名, 李某家藏有一幅其泼墨葡萄图,来日不妨至李某府内瞧瞧。”
“那徐渭如今是在东南胡部堂帐下做幕僚么?”高拱问。
徐阶终于再次发话:“正是,徐文长倒是能文能武,听闻胡宗宪依了他的计策,立了不少功劳。”
“来日徐渭进京,若能请他来画两幅葡萄图,倒也是幸事。”有人道。
徐阶颔首,举杯与人共饮,又问向赵贞吉:“听闻杨慎先生近来身体不好?”
赵贞吉与杨慎同乃蜀中人,当年赵贞吉前往拜谒杨慎之父三朝宰辅大学士杨廷和,备受赞许,因此结缘。可惜杨慎虽是名满天下的才子,然而刚而犯上,与父亲一道直谏触怒嘉靖,大礼议之争时为与皇帝相抗,对着一众文士高呼“国朝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从此被贬出京,终生未得归。
赵贞吉见徐阶相问,眉间拢了一抹憾色:“杨先生年迈,怕是难愈。”
徐阶叹道:“当年宰辅李东阳与杨廷和二贤并立,辅佐先帝撑起大明山河,思往事而已不可追,如今老夫忝列内阁,却不能及二位分毫。杨慎先生亦是继承其父之才,老夫年少时即闻杨慎先生文名,可惜杨先生贬谪一世,竟无缘得见。”
隔壁陆家大娘子陆姀听见,扯了扯顾清稚的袖:“七娘博学,他们说的可是那位写了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杨先生?”
“是呀。”顾清稚亦是一脸遗憾,“他不只这阕临江仙填得好,此外还写了许多好文章,在谪居之地亦造福了一方百姓,别说外公了,我也想见见他。”
“但他气性太直,若是能在圣上面前服个软,或许就不会像今日这般不得归京,到老还流落在乡,不然我们也能一睹他的风采。”
“真是可惜。”
陆姀笑道:“七娘莫非也为见不到这般人物而可惜?”
顾清稚摇首,垂眸视着白玉盏中的波纹,细语道:“我并非是因为见不到杨先生,而是为他身负绝学却终身不得志而可惜。不过我想着,这样的大才子很多都极具骨气,他们或许宁愿被贬抑抱屈,也不愿逢迎圣上来获取高官厚禄,此皆为他们的选择。”
陆姀并不赞同,待她言罢,便道:“纵然是块绝世璞玉,若不能为君王所赏,又有何用?”
“你我身在事外,岂能窥测他们本心?何况我亦只是凡夫俗子,从来不敢妄自揣摩。”
女眷姑娘们仍在各自议论,那厢已是谈到了近来在浙江淳安崭露头角的知县海瑞。
“此人虽仅为一七品小官,然这敢作敢为的刚直气势,恐在座诸君皆要自愧不如。”徐阶不吝夸奖,复命仆役为客人斟一圈,“老夫得了浙江发来的急递,言海瑞在淳安做出一番政绩,兴办社学,解民于忧困,引得多少逃亡民户归返。”
高拱闻言,倾首与身侧张居正低语:“太岳可听说过此人?”
张居正应道:“张某有所耳闻,此人一腔正气,是个愿意为百姓做实事的好官。”
“高某倒也佩服他。”高拱颔首,慢饮半盏,吐息道,“你我若在其位,未必能有其如此果断气魄,所谓左右逢源独独保全了自身,对百姓而言并无益处,也唯有这般人物堪为大明一方父母官。”
张居正不答,片刻,高拱自哂:“也是,道不同,你又何必效仿。”
他见张居正起身离座,以为是言语惹他不悦,忙抬首问:“太岳何处去?”
“张某一时贪杯,欲往园子里行走解去酒气,肃卿可愿同去?”他清俊眉目间并无现半分愠色,仍是和颜,高拱放下心来,回他:“太岳可先行一步,高某饮罢这轮酒便来随行。”
有侍者趋近,欲相问张大人何处去,他温声道:“张某随意走走,不必费心了。”
侍者行了个礼:“如此,张大人请自便。”
他于园中闲步,冬至凋敝,并无多余翠色,一径里皆是苍茫景象。
唯独墙角掩映间,几丛青竹清清朗朗地立着,他驻足,竟注视这难得的碧色望了半日。
“张先生。”
蓦地,墙边转来一个雪青绒衫的身影,忽而于自己眼前停下,声音里含了笑,杏目莹莹地定着看他。
他心底一晃,接住那道目光,竟有些不知所措。
“原来姑娘在此。”须臾,他道。
顾清稚笑语:“这里是我家,我在此不是应该的吗?”
“只是张先生对着竹子瞧了半日。”她移开双眸,“也不知看的是竹,还是在想甚么呢?”
他嘴唇微启,却不知如何回应。
她也不急,手上似乎握了一物,缓步走向他。
“外祖父不肯给客人瞧文徵明的作品,我想是因为财不外露,自古以来书画之物最恐被人惦记。但我觉得这么好的行书应该给张先生欣赏,否则一幅艺术品即便再好,张先生这样的人却见不到,岂非明珠蒙尘吗?”
她一语毕,身体逐渐靠近他的肩,在只余些微距离之时顿住,将卷轴小心展开,呈在他眼前。
——正是他当日临过帖的那幅文徵明手书《前赤壁赋》。
姑娘发梢的清香与他疏淡的酒气相互错落,坠于脖颈处,摩挲出有如手指碰触般的软柔。
张居正微怔,深沉眸子竟不看字,望的是她。
顾清稚不经意避开,只余一张侧脸留于他视线,继续言道:“外公藏了好几幅文徵明的字,但我想了想,还是挑了这一幅拿来请您观赏。”
“姑娘为何?”
她复又认真看他:“因为大苏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文坛巨豪,而张先生亦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救时大才。”
音如溪流鼓石,然瞬间令他喉头一窒。
他自诩能言善辩,此刻竟再度失声。
“……姑娘何以如此信我。”良久,他方开口。
“因为您是张先生呀。”顾清稚柳眉一弯,眨眼间万千星子盛于其间,拂得他心湖波澜难平,“当世贤臣,在我眼里,无有能及得上太岳先生的。”
这是她头一回唤出“太岳”二字。
却如烟雨朦胧中,江南女子口齿噙香间,天地尽头巍峨屹立的那座起伏山脉,足以撑起她的一方屋檐。
他再无法缄默,却待欲言时,高拱脸上带笑,穿梭小径而来。
他本是一盏方罢,便来园中寻友人同游,不料远远地就闻得男女低语,出于好奇故而一探究竟,恰好见自家那位平素不苟言笑的至交正和一个姑娘垂首在观书画。
“是高某搅扰太岳雅兴了!”高拱笑道,一面走上前去,本想拊掌调侃两句,但见张居正立时退了半步,启唇截住他的话头:“肃卿来了。”
眼中疾色似是一掠,不怒自威,高拱虽与他平辈交好,奈何总觉他气势上压了自己一头,倏而闭了口。
“小女见过高大人。”顾清稚听张居正称其为肃卿,便知此人乃是高拱,联想到日后情状,隐去眼底不悦,面上仍是和煦,“大人莫要误会,是小女承张先生指教练了幅习作,特来与他瞧瞧,顺带着点评两句,此事小女外祖父也是知道的,请大人莫多想。”
“不敢不敢,高某不会多言半句。”便是再多遐想,她这一席话已是将其堵死,教高拱不禁惶恐中又觉有趣,忙敛袖道,“高某不打扰二位,此即先行退下。”
顾清稚却收起那幅字,利落躬身:“本就是高大人来寻张先生,小女不好打扰tຊ二位商谈公事,该由小女先行告退。”
高拱侧首觑了眼张居正,见他面容如常,便加快步伐,与他继续前行,视着顾清稚身影已走远,方试探:“太岳比高某年轻上不少罢。”
“十二。”
“高某已与糟糠之妻成婚二十年矣。”
“张某祝贺肃卿。”
高拱只觉此人甚是不近人情,索性挑明,直截了当相问:“太岳休说无用话,你可是对那姑娘有意?”
张居正不答,泰然而道:“前日裕王所虑倭寇进犯南直隶一事,肃卿可有了对策?”
高拱讪讪,知从他这里打探不得半点讯息,也只能避过这一话题。
“对倭寇用兵不可懈怠,胡部堂坐镇东南,严嵩以其为倚仗,其余万事皆可欺上瞒下敷衍行事,唯这打仗出了差池,一万个脑袋也不够替的。此事裕王大可放心,他严家父子再如何胆大妄为,也不敢在抗倭钱粮上做文章。”高拱道。
不觉间,两人已步至园子另一侧,在一处小亭的背面,听见两个女子的低语透过花槛飘出。
本应出于君子风度不可随意探听闺中言谈,但其中一道女声分明是那位顾姑娘,须臾,张居正脚步显然一滞。
“七娘的老师可是要回乡了?”
“我正为此难过着呢,你还提。”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李大夫是你的师傅,又不是你的亲人,你总不好一辈子随在他身边。再说,你要是有再师从他的想法,跟着去不就行了?公爹这么疼你,你好声好语求两句,他还能不依?”
“我正是有此打算,说不准到时还得你个做儿媳的美言几句。”
高拱闻言扯了扯唇,再朝好友望去时,发觉其面色一僵,刚欲发话,又听那厢言语:“我哪有你个亲外孙女说话顶用?从小到大,阁老就吃你那套甜言蜜语,只是你若是走了,那有人就要难过了——”
“舅母说的是外祖父吗?”顾清稚故作单纯地眨眼。
“你这丫头还跟我打哑谜!”陆姀拍她的发顶,“你舅母我说的是谁,还用我多言?你偷拿文徵明的字是给谁看呢?还说你不是爱慕人家?”
“哎哟,你可真是误会我了!我哪敢对张先生有非分之想!我们之间这友谊可比宣纸还干净,你说这话也真是烂了嘴了!”
她话音刚落,却听得高拱匆忙的叫唤:“太岳,太岳——方才高某正事还未讲毕呢!”
顾清稚愕然,视线外张居正一语不发,拂袖而去。
第29章
他如此一走了之, 只余在场三人当即怔在原处,不觉面面相觑。
“还呆着做甚?快追过去呀!”陆姀急道,恨不能将自己这个外甥女脑袋点醒。
顾清稚微愣, 待稍加反应欲挪步,那道深青色身影已隐没入竹影深处。
“罢了,他要是想留自己便会回来的,若无此意, 我即便是喊破嗓子也决然不会理的。”话至此,她又蹙眉, “不对, 张先生做甚么要这般生气?”
若说要恼,也该她先恼才有理。
陆姀恨道:“你这回可是伤透张大人的心了。”
“姑娘还不知么?”高拱看戏已罢,伸长脖子朝远处望了眼,确信好友不会再折返,向着清稚笑道,“太岳就是这般性子。”
“哪般性子?”顾清稚睁着杏目。
高拱笑而不答,向二位娘子作揖:“姑娘慢慢悟罢,日后须琢磨的地方还多着呢,容高某先行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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