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某同姑娘想法类似,只是张某当年辞官游历时,还发觉了一个显著问题。”
“甚么?”
张居正缓道:“土地清丈不均,近乎无用。田籍不清理,官田和民田便难以作出完全区分,难免造成以官田税率征民田之后果,或是反其道而行之,总之将使税收混乱,最终还是将重担压在农民之身。”
“那张先生是想推行一条鞭法吗?”
“你怎知……”乍然自她口中闻得此词,张居正并不掩饰眸中讶异。
顾清稚坦然回答:“因为从前的首辅张璁和大学士桂萼施行过,只是未得到广泛的推广,但这又是个着实行之有效的法子,所以我猜先生会接着继承这个法令。”
“张某确实是觉得张璁阁老一条鞭法值得效仿,但已是时过境迁,目下社稷又与嘉靖初年大不相同,此一条鞭并非完全为彼一条鞭。”
“那张先生如何鞭?”顾清稚挑眉问。
张居正失笑:“张某现今也只不过有个粗浅的构想,依愚见,当今税赋既然分本色和折色,本色又分夏粮、秋粮、三办,如此冗杂繁多,可将此三类求一总数,除去一部分本色仍然上缴米麦外之外,依照每石折银,统计为折色,再结合每户田地的大小与人口数,可求得每亩田地的税率,再由此税率计算出应收的赋银即可。”
不远处,一行年轻士子谈笑而来,皆是容色闲雅,意态昂扬。
虽是未着官服,亦能自举手投足的豁达气派间窥得这一众人少年得志,必是已登高第授以要职。
“六必居原来在此。”一玄袍青年打量着对面的铺行牌匾,与身旁着青绿圆领棉袍的同僚点评,“听闻这匾额正是严阁老所题,我们可得好好看看他的书法造诣。”
这青年同僚眼中显然露出嫌恶神色,然生生收回,淡然应道:“能讨得圣上欢心以入阁,写字自然是不错。”
“是不错,这笔画工整,倒像出于正气之人的手笔。”玄袍青年继续欣赏,“四维觉得如何?”
张四维略略颔首:“足见功底。”
同僚还欲再问,张四维已步至前方数丈,仰面视向周围街景,骤而,耳中忽然飘至一道清扬欢悦的女声——
“张先生!”
刹那,张四维浑然一震,下意识竟以为是在唤他,当即吸引他循音望去,见似乎是一对同行男女议论时局,再欲细看时,那对人影又掩在浓墨夜色之后,隐隐绰绰,不见真面目。
女声继续道:“张先生合并赋税之法甚好,可一改当今税收算法之繁杂,降低不少成本,只是我看不只赋税沉重,徭役制度亦混乱不清,比之赋税尤甚。徭役轻重完全以每户资产与人口多寡为准,如此即给官吏舞弊以极大操作余地,他们与豪宦相互勾结串通,隐瞒人口逃避应役,把徭役负担又往贫民身上倾斜,所以我想着,张先生可对徭役有无改造的对策?”
声音颇低微,但张四维听力极为敏锐,纵然周边嘈杂仍是足以听得明晰,当即专注心力,等候那男子回应。
那被问的男子略沉吟一瞬,随即道:“张某认为不若将四差徭役尽数合并,对正役、杂役均不作区分,只余统一方法课税。但张某tຊ近来又在思赋役合一之事,如何妥善结合乃个中关窍,观嘉靖初的御史傅汉臣所言,一条鞭法无论是粮还是丁,都具以银审编之征。”
女子道:“统一征银便将改变国家财政体系格局,不过此乃必需,我观户部实录,从实物折银至征银这条道路反复曲折,私以为如此只会引得财政混乱无序,白银收支不抵,正需要张先生于此节点上思虑出法子才是。”
女子话音刚落,两人终于自暗处行至灯火明亮的“六必居”牌匾之下,张四维视去,得见一男一女缓步而来,男着墨色大氅,女外罩一条华贵披风,内里一件素色短衫配马面,身形只至男人肩膀处,愈发显得娇小灵动。
男女俱是一副好颜色,然而两人即便瞧着相配,举止却颇为拘谨,像是熟人,处处又散发一阵刻意避嫌之感,让人摸不透二人之间的干系。
“是礼部的张大人!”有同僚迅速认了出来,忙撩袍上前寒暄,这下倒把张四维落在人群之后,“张大人今日怎的有空闲来此地消遣?”
“怎么,张某便不能来?”他此刻瞧上去心情颇悦。
“当然来得。”众人道,几双眼又望向他身边姑娘,无不心生好奇,“这位是……”
“张大人之妹。”为免难堪,顾清稚抢道。
“噢,原是令妹。”众人抱拳问好,然有人不信,借着道旁店家里的烛火打量她脸容,“令妹怎么看着丝毫不似张大人?令妹脸圆,张大人面颀,这个头也是不像,果真是令妹么?”
自然不是,哪有妹妹喊哥哥为先生的。
张四维在心底暗思,然不发一语,敛袖立于道旁,未加入调笑打趣的同僚之列里。
被当众戳破,顾清稚有些尴尬,颊边红晕悄覆,急答:“表妹,因此自是不像。”
“戍时即迎夜禁,铺行皆闭,诸位不必在此挂心张某家事,速去自便为宜。”张居正漠然道。
眼见那副冰霜神色又重回他脸庞,众官僚忙拱手告退:“不扰张大人与令妹雅兴,吾等即回。”
有人扯了张四维袖与他们一道离去,张四维亦随之而行,临最后,他回首向隐没于灯火阑珊处的那对“兄妹”瞥去,而后耳畔浮起同僚细语闲谈,却已是听得漫不经心。
“四维在思何事?”同僚已发觉他回话时前言不搭后语,打趣他,“可是被哪个路过的窈窕淑女勾去了魂魄?”
他不置可否,继续答非所问:“张某还未至六必居。”
“现下还来得及,我等在此候你片刻即是。”
张四维颔首,回身走进那铺行,半晌归来时,手上赫然提了两大捆沉硕纸包。
同僚愕然:“你怎买了这么多?”
“每样皆来了几两。”
“果然是豪富之家。”众人竖起拇指感叹,“出手这般阔绰,张编修财力非吾等能及。”
张四维不甚在意:“本意即赠给诸位,不妨自取。”
.
顾清稚甫踏入宅邸大门,即被正厅通亮烛火骇了一跳。
她此刻最怕见的人终是疾步而出,身旁跟着一脸喜色的饶儿,喊着“姑娘可算是回来了”便欲解下她的外披。
骤然,徐阶喝一声:“你好大的胆!”
饶儿不提防,手腕吓得立时顿住,退后几步,悚然地觑着徐阶神情。
此时小丫头方察觉到庭前巍然站立的老人乃是内阁次辅,大明万人之上的权臣,平日和颜悦色,殊不知这般人发怒时愈发震如雷霆。
徐阶脸色铁青:“可知错?”
顾清稚扑通一跪:“外孙女从此再不会了,以后有人来上门求诊必定打听清楚人家再去,不会再冒然前往害自己身处险境,让外祖父担心,外孙女知错了,只求您老原谅!”
态度极是诚恳,只差伏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认错,徐阶终究心软,示意饶儿将她搀起:“地上凉,起来说话。”
顾清稚依言,眼见徐阶脸色仍是不改,老眼定于她身上,背手伫了片刻。
良久,忽而盯她双眼:“身上衣服哪来的?”
“外祖母给我做的冬衣。”
“是么?”徐阶背身欲走,“老夫这就去问问她。”
“外公!”
蓦地,她于背后喊了声,顿住其脚步。
第32章
徐阶眯眼, 回转过身看她。
“舍得说实话了?”他审视她原先明如星子、此刻却黯淡的双眸。
顾清稚自小就知没有甚么能逃过外公这对慧眼,于是只得硬下头皮,老实招供:“是张先生。”
“哪个张先生?姓张的甚多。”
“是作为您学生的那位张先生。”顾清稚复解释, 想法子将张居正往他身上靠,“这本也就是张先生给我做赔礼用的,上回张先生一盏烫茶水不慎将我斗篷泼了,他是君子, 心里过意不去就赔我的,外祖父千万莫要误会。”
她有意隐去那日雨夜之事, 免得徐阶又生旁的误解。
不想徐阶也未再追究, 似是信任学生的品性,撇了此事不提,只叹道:“幸好你无恙回来了……否则老夫如何对得起你爹娘。”
他难得提起自己父母,顾清稚知外公仍是心有余悸,眼眶也不由得泛红:“外祖父宽心,我日后再不会这般了,不计后果的事我再不会去做。”
徐阶仰面望夜中星点:“老夫懂你,谁不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你当老夫二十岁上时就能同如今这般心如古井了?那时我可比你冲动冒失得多,年少得志,哪个不是一腔热血自以为天下尽在掌中矣?”
故而, 他刚入仕即敢顶撞首辅张璁, 惹怒嘉靖, 被贬出京外放至福建,可怜万人瞩目的探花郎自此屈沉下僚。
夏言入阁, 他又敢直言相拒其族中子孙巴结之意, 惹权臣不悦,险些仕途尽失。
后来他以才华得了夏言赏识, 后者终是成了恩师,他目睹夏言被严嵩谗害,此时已历尽千帆沉浮的中年官吏已学会将激愤藏入腹中,将不动声色的表面功夫做给人看,以谦谨恭顺之姿态换取严嵩容下他的肚量。
如今他这副终日和易面孔,乃是几十年朝堂淬炼打磨得来,如何是自家这个初出茅庐少经人世的外孙女所能比?
因此他尽力宽容,对着顾清稚展开半抹笑意:“老夫倒是盼你一辈子也不要懂外公苦衷,可是现下局势一触即发,不独是你,老夫也已每日行走于悬崖边沿,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你且收起多余热心肠,非必行之事而不为,可好?”
顾清稚含着泪点头。
徐阶稍舒口气,而后的一句顿令她失色。
“你回去罢,莫留在京城了。”
顾清稚一惊:“回哪儿?”
“你老家在哪儿,便回那边去。”
顾清稚只觉胸口一闷:“外公为何非让我回去?我不会再惹祸了,求外公信我。”
徐阶看她:“老夫信你,只是你也该回去了。”
“外孙女只想一辈子守着您。”
他笑了:“哪有一辈子这么满的事,回去罢,咱家根基皆在松江,你在那也自由,去哪家行医都好,不会再有人拘着你。”
“外公急着要赶我走……这是不拿我当外孙女看。”
徐阶截她话,道:“老夫就是太过视你为掌上明珠,才想你走。钦天监报了近日将落大雪,你快些收拾东西出发,莫等路途难行耽搁了时辰。”
顾清稚不言。
候了许久,终于略略抬首,怯怯地瞥他:“那外孙女何时能再回来?”
待赢下这生死之局,老夫致仕之日,自会还乡。
徐阶心道,但终是不忍见她失望面色,话到了嘴边又成了:“总有时日。”
“你如今归家,至那刚好初春时节。”徐阶尽力抿出微笑,唇下白须曳起,“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他晃首念着宋人词,不再看顾清稚忍泪的眼,侧过身去:“行李让你侍女帮着收拾,莫要丢三落四,带着你元颢表弟一道走,回去和你几个表姊妹住一块儿,好过在老夫这担惊受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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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果下了小雪。
絮乱风轻,拂鞍沾袖,漠漠梨花烂漫,半夜萧萧窗外响。
徐元颢甫得知被祖父下了命令回乡,当即掷下书卷,激烈反对:“我不回去!好好在这富贵风流地待着不成么,何必要跑那么老远路回去?”
顾清稚一面令饶儿将一应药箱用具束好,又将窗闭上以遮风雪,连头也未移,随口回他:“tຊ你要有本事,自去找老爷子闹,跟我耍甚么脾气,以为我是情愿的?”
少年泄了气,立时坐于摇椅上虚度光阴,嘴里嘟哝着旁人听不清的抱怨。
“怎么,不去闹了?”她睨弟弟。
徐元颢脸颊一抽:“你当我没试过?”
他摊手,复躺回摇椅:“有甚么用。”
“那你还不赶快装好物事。”顾清稚眉目微皱,“在那愣着发怔是等着挨骂么?”
徐元颢翻身坐起,如风般窜出门去:“我得和几个兄弟告辞。”
和几个相熟的学塾伙伴一一告知,收获了一大掬不舍泪水,更有甚者还赠了他一幅送别诗,惜乎字体歪斜扭曲,不成体统。
行至张居谦宅门时,管家游公与他相识,见远远的一个华服轻裘的贵公子踱步过来,看清面庞后,不禁笑道:“徐哥儿何事而来?”
徐元颢无心还礼,闷道:“来与你家小郎辞别。”
“公子要走了?”
“是,祖父遣我归乡。”
“公子老家在何处?”
“松江府。”略停,徐元颢恐游公不认得,补充道,“华亭,您老可知?”
游公露出恍然大悟神情:“老奴怎么说也算是见多识广,松江府的大名自然是听过的,怪道民间都叫阁老华亭相,那可在南直隶,远着呢。”
“正是,一路驰至那边都快入春了。”徐元颢沮丧道。
“那路上可要小心些,有人同公子去否?”游公问。
徐元颢点头:“我表姊也同我一道回去,途中也算是有个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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