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动容:“如此……真是为难外公爱才之心了。”
徐阶又视她:“你当真知晓他是何等人?”
“我知之不多。”顾清稚与他目光相对,“但我愿意陪他成为他所期望成为之人。”
徐阶展唇:“好志气。”
他续道:“老夫观其人身负国器,此后必居于诸人之上,比之老夫乃至严阁老,甚或本朝开国以来诸位宰辅皆愈有改天换日之气量,然这权柄在握,脊背必是棘刺满身,稍有不慎,即是全盘皆输,再无翻转余地。你可有预知此后种种险阻困苦,尽须由你撑起?”
顾清稚点头。
徐阶沉静端详她眼眉,想这外孙女此前善会察言观色,少有这般坚定时刻,心下黯然,一时不知究竟是何滋味。
“那日后若逢满朝攻讦弹劾,至穷途末路之时,你是悔还是不悔?”
顾清稚笑道:“这有甚好悔。”
门外俟了半日的张氏早已按捺不住,立时推门而入,趋近了扶住清稚双肩:“莫听你外祖父胡说,哪能这般严重?你张先生为人最是知进退有城府,又有这般雅量,听闻裕王府满门上下没有不喜欢他的,更不是那等执拗暴戾之人,谈何险阻艰难?”
“外祖母放心,这也就是外公提点我呢,不过是假设而已,哪里会真能如此。”
听她宽慰罢,张氏道:“你也坐下歇歇罢,夫君也真是,一日到晚便让小辈跪着听你教训,次辅大人的威风做甚么要冲着小辈发。”
徐阶不理她,终是撩袍往正位上坐了,看着顾清稚亦寻得一杌子休憩,便道:“老夫方才所言,也不过是给你事先提个醒,好教你谨慎思量这桩婚事。老夫再问你一遍,你可是真心愿嫁?”
张氏亦探询视她。
顾清稚眸光凝于一处,语气毫无半分犹豫:“确是真心。”
“若是老夫不肯呢?”
徐阶悠长目光投来,令她后背一凛。
“外祖父为何……”
“凭老夫不愿让你涉险。”徐阶直截了当道,“老夫恩师夏言阁老一朝身死,可怜其妻苏夫人年老流放,命在旦夕,教人如何不为之心惧?”
张氏一听,顿时也失了镇定,丈夫话意她如何不懂,对着顾清稚的面上难免覆了愁苦:“你外祖父是怕你嫁了个有凌云抱负的,必定不甘心屈居下僚,日后即便登上云端,我们也不愿看着自家掌间明珠承担那跌落尘土的后果,若是有性命之忧……那我见了也是不活了,你外祖父的苦心你可懂么?”
“我都明白。”顾清稚始终未垂下眼眸,目光tຊ平视,“二老不用为我挂心,你们尽管宽心,外孙女都晓得,也知该如何做方对得起你们这颗心。”
“你执意如此,外祖母必定支持。”张氏眼中担忧未褪,“你自小聪慧,万事不必我这个老妪多言,只是……”
“你也莫说了。”徐阶打断她言语,随即步出门外,“来日收了聘礼缔罢婚书,你便操持七娘出阁罢。”
窗格之外,冒着雪目睹屋内情形的徐元颢虽是能视,苦于风大听不清楚,那三人言谈愣是没领会半个字。
“你在这做甚么呢?”张氏路过,睨他。
徐元颢忙后退:“孙儿在看……看光景。”
“还不快收拾去?”
“是。”徐元颢乖乖告辞,骤然闻得身后一声晴天霹雳:“这回你一个人去罢,我派个知根底的小厮伴着你,一路小心,莫要让祖母牵挂。”
徐元颢不解:“怎么,七娘不走了么?”
张氏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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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人既已拟定婚约,这嘉靖年间进士登科录上的户籍事项可得修改了。”礼部侍郎笑道,取来一卷档册递予他。
张居正接过,挽袖蘸墨,于自己名字的那一侧家眷列里,端正楷体落笔:“妻顾氏。”
写罢,他停手搁笔,阖上档册,随后下值出门。
小雪纷飞而至,他行至柳泉居楼外时,心中挂念着与顾清稚之约,脚步不由得加快。
有一行官僚女儿坐轿路过,瞧见雪中有一蓝袍官服男子等候于鹤年堂之畔,长身玉立,湛然若冰,不禁撩帘望去。
“好俊的郎君。”有女子赞道,“这官服穿他身上愈发夺目,倒像是浑然天成一般。”
“也不知是在等哪位姑娘,有这般颜容出众的相公,好生福气。”
“我倒觉得是在候着哪位同僚,瞧他才下值就等人,怕是有甚么要紧事。”
众人议论之间,顾清稚方乘着马车而至,远远地就见那男子伫立于檐下,雪色一径里白茫茫铺开去。
“快停车!”她眼中有如闪过星子,连忙吩咐马夫,车停稳后立即奔下去,于众目之中小跑向他。
“张先生——”
张居正接过她,轻笑道:“不急,你慢些也无妨。”
顾清稚欲去勾他的肩同行,奈何身高有限,如此颇为费劲。
“我可以挽着你吗?”他问。
顾清稚点头。
他便拉开身上大氅,将她拢入臂弯之下,教淋漓细雪再侵不了她。
第34章
雪霁天晴, 朔风萧萧,寒日泠然上琐窗。
“阁老,新婿一行人将至。”徐阿四至前厅来禀。
徐阶颔首, 蹙眉望向里屋:“快去催催夫人。”
他早已正襟危坐了半日,张氏才将将梳洗罢出来,一见丈夫穿戴妥当候在此地似有许久,不禁笑道:“怎的倒是你催我了。”
徐阶冷道:“咱家丫头新婚, 还这般惫懒,也不知你是何意。”
张氏顿时露出奇了怪了神情:“这话怎么似曾相识?老爷子这是完璧归赵了。”
话虽如此, 她知是丈夫心里滋味不好受, 于是取镜理好襟口,宽慰道:“你也别太过伤心,姑娘大了总是要出门,再者新婿宅子离咱家拢共才几里路,丫头想回还不是尽她心意?”
徐阶不答。
“今儿倒是你跟个婆妈似的,我做外祖母的犹可,怎的老爷子比我还不舍。”张氏言着,喉头却亦是黯然,不经意老眼发热。
“丫头可出来了。”朦胧目光中,她见仆役们簇拥顾清稚而出, 立时上前迎去, 倾过身仔细察看闺女装扮面容。
她今日妆饰风姿夺目, 却令张氏心里一搅,静静视着她于众人眼前向自己和徐阶辞别。
“外孙女此番拜别外祖父外祖母, 还望二老身体康健, 事事顺心,勿要烦忧。”
顾清稚素手交叠于前, 屈身长拜,凤冠间垂珠哗啦作响,恰好掩住她目色。
张氏眼中含泪,眶角早已微红,拔下发间玉簪,轻轻嵌入顾清稚鬓中。
“谢外祖母。”
听她言谢,张氏不禁揾泪。
徐阶亦是眼底生热,作为一家之主又不能于众人之前轻弹,只能隐去情绪,强作淡容:“我们一切安好,你无须挂念,此去须与夫君相互扶持,勿忘本心。”
语罢,他又低声和清稚耳提面命:“我与你说的话可都记住了?太岳内里是个执拗的,日后还得你多劝劝他,担待着些。”
见顾清稚点头应是,他不再发一言,沉默着,注视外孙女凤冠下的娇艳脸容。比原先清水芙蓉的面庞浓丽更甚,被胭脂与眉黛精心描画过的五官美若朝霞,他不禁想着家中娇养多年的闺中少女,一朝之间竟要归于别家,面上虽看似古井无波,心海却早已翻覆。
他忆及女儿托人第一次将顾清稚带至其面前之时,小丫头瘦瘦小小,才及他腰间,牵着比她还矮的饶儿向自己行礼,半点儿也不认生,一双大眼晶亮如月:“原来外祖父当真和传说中一样是个美男子!”
徐阶当时便乐了,弯下腰抚她发顶:“传说里编派我甚么?”
“湛然冰玉,蔼然春温,色笑袭人,有所谈论霏霏皆芬屑。”
徐阶大笑:“你背这个倒挺娴熟。”
小清稚答得理直气壮:“特意为了您背的,还不得多上点心?”
徐阶又是展颜。
旬月前自家那位学生寻上直庐时,他本以为是有甚么公务,忙问何事时,却见张居正忽而躬身行拜礼:“学生有一事相告,求恩师允准。”
徐阶见他如此郑重,不免讶然:“你尽管告知于我,何须行此大礼。”
夜色下张居正眸子澄然,又是一拜:“晚辈江陵张居正,斗胆求大学士成全心意。”
“甚么?”徐阶隐隐已觉出他意。
“晚辈心慕阁老外孙日久,今日斗胆求娶,望阁老怜悯晚辈此心昭昭,考虑祈请。”
徐阶缄默。
耳旁不闻他言语,张居正不敢视他凌厉眼神,低道:“阁老?”
徐阶沉声:“你是真心?”
“以此身起誓,不敢有半分虚妄。”
“何日起意?”
“一见即难忘。”
夜里他的笑声竟如秋露沾了两分冷意:“老夫早该瞧出太岳心思。”
“不敢。”
“你有甚么不敢。”徐阶道,“老夫瞧你胆大得很。罢了,待老夫去问她。”
他回身欲走,忽地被张居正阻住:“求阁老莫要为难姑娘,一切皆为张某妄念,与姑娘无干。”
徐阶望他双眸,须臾面上褶皱牵起:“太岳宽心,若这丫头教迷雾蒙了双眼,老夫自会替她拨去,若是头脑清明,也无需老夫操这份心。”
思绪扯回现下,他感慨万千,低颌摆摆手,示意顾清稚速行:“跟着你夫君去罢,莫三天两回跑家里来,让别人看了不像话。”
“老爷——”张氏剜他,复换上笑容,含泪目送外孙女远行:“去罢。”
一直在身侧侍立的饶儿偏头见自家姑娘眼角濡湿,忙贴近她身子,附耳道:“姑娘莫往心里去,咱们阁老这是说反话呢,他暗里最盼着你回来了。”
“嗯。”顾清稚借一声轻咳,憋回呼之欲出的眼泪,就着饶儿的手踏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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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儿纵然平日冒失口无遮拦,然这话还是被她说中了。
——老爷子着实是口是心非,外孙女才过门未至半旬,就借了张氏的名义送帖子去探问丫头何日再来归宁。
张氏一面忍笑,一面顺着他意拟帖子,嘴里不忘调侃:“莫三天两回跑家里来,让别人瞧见了像甚么话。”
“……住口。”
张氏笑得愈发高声:“我不过是复述了遍阁老原话,您就受不住了?”
“老夫当值去了。”不堪老妻如此调笑,徐阶甩袖。
张氏瞅着他离去背影,脸上仍是乐呵,但身旁不见了那个总是跑前跑后哄自己开心的娇小身影,心里一阵挥之不去的落寞骤起。
顾清稚接到帖子时,嘴角抽了抽,一时无语。
“我说的罢。”饶儿邀功,“莫看阁老朝堂上高深莫测的,到了府里还不是成了寻常家翁,哪里能舍得下养了十来年的姑娘您呢。”
顾清稚摇头,虽很心动却是拒了:“改个日罢。”
“为何?”
“明日裕王府有宴,外祖父那儿只能后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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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岳怎生仍未至?这宾客大半都来齐了。”高拱心急,问向身旁下僚张四维。
“还未至时辰,不过是我等来得过早,高大人慢候便是了。”张四维漫不经意接话。
他替上司斟了盏酒,见裕王前来,与高拱一道敬道:“蒙王爷相邀tຊ共饮,微臣荣幸之至。”
裕王肌骨消瘦,唇下数绺长须,待人谦恭有礼,高拱是他王府侍讲,即是他读书师傅,故此待高拱更是亲厚与他人不同。
瞥见高拱身旁张四维风度闲雅,相貌俊秀,端得是仪容倜傥,心底顿生欣赏,又想起张居正,复问高拱:“太岳何时至?”
一旁王妃陈氏听入耳中,不禁笑道:“妾还请了张大人新婚娘子一道来,想两人还不知何时能出发,王爷开宴还早,何必急这一时。”
高拱闻言,亦笑而不语。
张四维道:“臣还未恭贺张大人新婚之喜,来日定当补上。”
高拱摇首:“太岳不是那等拘礼之人,子维省了那心罢。”
陈氏一提清稚,便有如面带春风:“几位大人还未见过那顾娘子,心思甚是灵巧,一手医术多少男大夫都比不得,为人又心善,张大人娶了她真是好福气。”
“怪道徐阁老拒了这么多高门,原是早就看上了太岳做外孙女婿,必也是舍不得给了别家。”高拱方打趣罢,眼睛倏地一亮,“他们来了。”
众人望去时,果见一双男女挽臂缓步而来,沿途回应着诸位同僚的恭贺。
“二位真真是一对璧人!吾等贺张大人与娘子新婚大喜!”
“哪里哪里。”女子谦声道,侧首视了身旁丈夫一眼,男子会意,隐在袖中的手指与她紧紧相扣,女子随即又朝众同僚露出烂漫笑容,“多谢列位大人。”
“那便是张太岳和他娘子,子维可上前与他二人攀话。”高拱示意张四维。
后者却并未答言。
眼风一瞥,顾清稚见了陈氏迎上来,忙先一步趋至,躬身行礼:“见过王妃。”
言罢,又吩咐身旁侍女:“饶儿将物事拿来。”
陈氏笑道:“来便罢了,还要赠礼,你这丫头就是太客气。”
“不过是臣妾的一番心意,此乃鹤年堂新送来的长白山野山参,最是补气,只是王妃切记不可多服,每次适量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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