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手冷,怎么不多穿些?”
顾清稚不以为意:“在自家还拘那么多?”
“太岳这是在和娘子说闺房私话呢!”高拱见府中两位主人正躲在杏花下絮语甚么,不禁发笑,扬声嚷道,“休得花前月下,还不速来待客?”
顾清稚一惊,立即抽回手,抢先道:“这便来。”
唤了侍女端茶,她坐回原位,高拱又视向张居正:“昔日徐阁老评太岳素性沉毅渊重,不知于娘子面前可还如在朝中那般冷面少和易?”
李春芳接话:“肃卿何须多问,在朝堂时太岳何日少过冷面待人?也就在他娘子眼前和颜悦色了罢。”
顾清稚觉着现在就有必要拖着王瑛撤退了。
但王瑛似乎颇有兴致,加入了男子们的谈话,却也不忘解围:“妾身瞧高大人和张大人倒是两个极端,高大人一望便知是个能说会道的,平日里必定没少听他声响,张大人一看即是沉默寡言之人,二位也不知如何能结成交情,却也是奇。”
高拱乐道:“太岳并非沉默寡言,一遇正事没人能争得过他,只是素日不笑,如此显得异常严肃,徐阁老夸他那四个字可不是白得的。”
“提及阁老,顾娘子乃徐公亲孙,不知老师近日可好?”李春芳问。
顾清稚摇首:“外公近来留在宫中直庐公务,据外祖母言从未归过府,比之往日愈发勤勉。”
他会意:“阁老公忠体国,终日侍奉御前为圣上分忧,我等也当勉励自身才是。”
众人对望一眼,皆知徐阶之举乃何意——严嵩已有倾颓之兆,嘉靖日益疏远严氏父子,徐阶何等人物,遇此千载难逢时机自然不会失手。
“哎,来之前即说今日不谈国事,怎的又犯了忌讳。”高拱摆手道,“我闻得近来有一文坛盛事,值得一提,茅坤、唐顺之选编唐宋之时八位大家散文合为一卷。并称唐宋八大家,茅坤撰了文钞,近日已传至京中,听闻在南方就连小儿亦无人不知此文。”
李春芳状元出身,于文章处多有钻研,当即起了兴趣,直起身:“不知何处能购得?”
“东大街那么多书坊,何愁到时买不得?”
李春芳慨叹:“文易得之,而人已成空,可惜八位大家俱逝,我朝再无此等文豪。”
“不知子实最推崇其中哪位?”
“皆有长处,晚辈怎可妄议。”
高拱本欲再问张居正,奈何其人专注煎茶,他便问顾清稚:“顾娘子以为呢?”
她眼眸微动,思索片刻,答:“文无第一,我觉着都是极佳,反正比之外子的文章不知好了多少。”
某煎茶的外子抬眸望她一眼。
高拱大笑:“太岳只是不会做散文,他书信却是相当情真意切,这也是个长处。”
“何止是不会做散文,他的诗也颇有提升余地,李杜皆要自惭形秽了。”
顿时,众人无不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张居正戏谑:“快来听你家娘子编派你的话!”
“……”他缄默目光投往她面孔,顾清稚脑袋一缩,自觉挪了挪位置,退往王瑛肩旁逃避那略带审视的眸子。
“瑛娘子,我们出去散散心罢。”她挽王瑛胳膊央求。
“七娘想去哪儿?”
顾清稚灵光一闪:“想看看礼部贡院放榜。”
王瑛蹙眉,仿佛有些嫌恶:“文举有甚么好看?左不过是依锦绣文章排名次,我却是提不起半分兴致来。不若咱们去瞧瞧武举,那才算得上精彩。”
她目中一亮:“还是瑛娘子的主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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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武举多于帅府中考试策略,在教场内测试弓马,依据答策、骑射、步射能中数量以授官。凡答策二问,骑中四矢,步中二矢者,可授中式官,一并派往京城军营总管队任职。
二人至时,骑射方开始。
场中武举者俱是英武不凡,身着曳撒,于马上来回疾驰,扬起尘土漫天。
有一青年武官尤为出色,挽弓射靶,三箭皆中,引来满场叫好,遥看面容时隐隐绰绰不甚分明,仍能依稀瞧出此人英姿勃发,虽赢得雷鸣喝彩亦是从容不迫,颇有大将风度。
同袍上前恭维时,顾清稚闻见他的籍贯名姓:辽东李成梁。
王瑛瞧她眸中又有明亮暗涌,拍她肩噙笑:“可是又看到了什么故人?”
“非也,夫君的故人。”
“此人出自辽东,张大人如何能与其有旧?”
顾清稚转过身,敷衍中含了两分认真:“太岳素喜结交,常赴他人饮宴,或许是于席间识得也未可知。”
王瑛便撇过话题,叹道:“可惜此地女子不得入,否则我必也上马与这群男子争个高下。”
“瑛娘子若是去了,这帮须眉都得拜倒在你红颜之下。”顾清稚接话,这回是真心实意的称赞,“我听说你在台州随戚将军出战时,披上战甲演了出空城计吓退倭寇大军,那等风姿可惜我是没有见过,这群比武举的纵然弓马娴熟,至上了战场还指不定会如何呢。”
王瑛一听她提自己过去光辉事,秀眉上掩过几寸嗔意,扑她道:“我都快忘了,亏得七tຊ娘还能记住,偏要再提醒我忆起那回的凶险。”
“再如何艰险不是都逢凶化吉了么?”她鼓动,“你不若女扮男装,上去和那群男子比试,别到时制诰都被你夺了去,可教他们羞愧死了。”
王瑛竟然真的开始思索起这法子的可行性,蓦地,一阵马蹄声渐近。
“顾娘子原来在这里!”正谈笑之间,远处道路中有一快马飞驰而来。
顾清稚循声望去,见来人翻身下马,貌甚焦急:“娘子教奴才一顿好找。王妃有召,请顾娘子速去裕王府瞧瞧我家侧妃。”
她倾首:“怎么了?”
来人躁道:“李侧妃难产,性命堪忧。”
话音未落,骤而,一旁王瑛发觉她眸色发深。
“宫中御医如云,我技拙,恐无法解李妃之困。”
“王爷是提早便请了几个太医。”来人汗滴坠于沙地,“然俱是束手无策,陈妃娘娘言,必得召您前去,说顾娘子是女医,唯有女医能令李妃宽下心来,安然产子,还望顾娘子莫要推拒,伤了王爷陈妃盼您救治之心。”
顾清稚默了须臾,指间绞紧,胸口如有烈火碾过,无人知此时那细嫩手心将近要攥出血来。
“……娘子?”传话小厮见她不语,以为她是担忧自己技艺不精,出言宽慰道,“无论是否能出力,陈妃娘娘都明令奴才必得要请您前去相看,李妃娘娘见了女子必然是能放松些的。”
王瑛察觉异样,上前扶住她:“七娘这是怎么了?身体不适么?”
顾清稚摇头:“无碍。”
“娘子快随小的去罢,李妃危在旦夕,娘子身为医者,不可见死不救。”
顾清稚视向声声催促的男子,低声道:“带我去看看罢,莫让裕王陈妃候急了。”
第38章
裕王和陈氏早于廊下焦灼踱步, 屋中已无声响,似是叫喊得累了,失了发声的气力。
陈氏心慌, 即刻透过窗棂往里视去,见仆妇们匆匆往榻上拥去,七手八脚地替昏迷的李氏拭汗,一颗心惴惴不安提着, 含泪看向裕王:“王爷,彩凤处境这般凶险, 可该如何是好?”
裕王不言, 只来回徘徊,额间汗珠却已彰显他此时心中煎熬,陈氏欲再语,视线中一纤瘦女子随仆役踏过门槛走来。
“臣妾见过裕王,王妃。”顾清稚低垂面庞问礼,陈氏却未察觉她发白脸色,攥住她手急道:“顾娘子可算是来了!快,随我进屋去瞧瞧李氏。”
话未完,已拉着她疾步跑往卧房之内。两边仆妇弯腰掀起珠帘,忙将二人迎向榻上。
扑鼻血气侵袭而来, 榻上李氏紧闭双眼, 业已虚脱, 身旁产婆们齐齐端碗来灌她汤药,面上无不溢满恐惧之色。
陈氏掩面, 忍泪道:“彩凤……受苦了。”
“顾娘子快替她看看, 究竟该如何做,但凭娘子吩咐。”她转首恳切盯住顾清稚, 一双眼中尽是渴盼,如同绝望中燃了团火。
陈氏此前痛失爱子,裕王膝下若再无皇孙衍嗣,她为正妃也难保不为外人指摘。再者李氏与她相处甚融洽,两人以姐妹相称,凭着这情分她也不忍眼睁睁瞧见李氏受此折磨。
“王妃,李妃这是胎位不正,故而一时难以生产。”顾清稚轻声道。
陈氏伸手紧紧攥住她:“那可有法子?”
她咬唇。
陈氏以为她在苦苦思索对策,不禁双手皆覆上她的手背,凝视她眸子:“一切都仰仗顾娘子了。”
顾清稚只觉唇畔腥气涌出,像是被齿关咬破,伤口咝咝作痛。
此时榻上李氏醒转,模糊目光中映出陈氏饮泣面容,气若游丝:“姐姐莫哭……是我命薄。”
费力吐露数字,已是再发不出声。
更添陈氏悲愁,泪水裹满了手中整条帕子,咽声道:“求顾大夫快想个法子救救彩凤,救救裕王!王爷全家可都靠您了。”
此声“顾大夫”如同一根细针,倏地刺入她神经。
“臣妾已有办法。”顾清稚忍住刀绞,“可施针以正李妃胎位,且让臣妾一试。”
陈氏连声回道:“皆听顾大夫的,来人搀好李妃,让顾大夫施针。”
顾清稚自布包中拈针,然指尖不住在抖,陈氏不禁大惊。
她既行医许久,平日手最是稳,今日却发颤得厉害,不知是否因对方性命攸关而紧张至此。
“顾大夫小心。”陈氏委婉提醒。
“是。”
陈氏目不转睛,眼见顾清稚屏息凝神,出手间一排针下去,又唤了人来喂李氏参汤好积蓄气力。
待一切尘埃落定,仆妇叫喊声被一声婴儿啼哭掩盖,陈氏如释重负,紧绷的双腿终于一松。
“贺喜王爷,王妃,喜得小皇孙!”
“王爷福泽深厚,上天降下麟儿,恭喜王爷!”
裕王甫听得婴儿声音,焦急面色始得缓和,扶额喘了口气。
又听得身边人一片恭维,纷纷凑上来歌功颂德,喜上眉梢:“来人赍发赏银,本王要与列位同喜。”
感恩戴德声中,陈氏快步而出,望着裕王亦是满面笑容:“王爷大喜!彩凤此番为了诞下皇孙受苦颇多,王爷应当奖赏她才是。”
裕王劝慰:“你也辛苦了。”
“不知王爷可给皇孙取好了名儿?”
裕王蹙眉:“我已拟好了,只是父皇不愿闻立储二字,这皇孙之名我也不敢上报。”
“那唤个甚么?”
“钧字甚好,有转钧之意,再加我太祖皇帝传下的子孙谱系名,皇孙便唤作翊钧。”
“这名字好,足见我皇家贵重。”
“顾娘子呢?折腾了几个时辰,她应也是累了。”陈氏方欲再称赞顾清稚功劳,左右扫视时却不见其身影,候了片刻终于见她艰难出来。
脚步似有些虚浮,陈氏担忧道:“娘子没事罢?方才劳累你了,不如先在我王府多歇歇,用完晚膳再归也不迟。”
顾清稚勉力扯唇作笑:“无事,臣妾多谢王妃关怀,不过是有些倦了。臣妾认床,请王妃放我回自家屋里歇去。”
“顾娘子说的哪里话?”陈氏看她不愿意,便挽她出去,“那我来送送你,今日诞育皇孙之功,娘子可是占了大半。日后皇孙长大,我必不忘时时提醒这孩子,他能平安出生全仰赖了娘子之力。”
二人甫踏出王府大门,便见张居正已静候于阶前。
陈氏面露惊异:“张先生既然来了,何不进府里坐坐?裕王大喜,先生也来沾沾光。”
张居正行礼,上前来扶:“张某来接七娘回府,现下不便,明日定当整好衣冠再行拜望。”
陈氏颔首:“今日之事劳烦娘子甚多,先生快携她回去好生歇着,我就不强留您了。”
瞧见张居正接过她手腕,陈氏方转身离去。
待她一走,顾清稚支撑不住,骤然足下瘫软,手臂松脱,径直往地上栽去。
张居正大惊,慌忙扶住她腰稳住身形,俯身端详她苍白面色:“累了么?我带你回家。”
她凝视他担忧眉眼,抬手欲抚他,然而沾了皇孙血的手背仍未拭净,一时那猩红血迹竟拂于他脸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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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月至中庭,夜已入深。
顾清稚疲倦掀起眼帘,见身畔坐了个如鹤的清瘦身影,忧虑眸光穿透暮色,直直锁住她面容。
她蓦地撑起身,伸出手抱他:“夫君——”
张居正一怔,手抚她乌发:“怎么了?”
而后他发觉顾清稚将头埋入自己怀中,竟小声哭噎起来。
他心中越发不安,任她泪水沾湿里衣,逐渐哭腔愈重。
良久,他听见她呜咽声:“夫君,我做错了事……”
张居正温言:“你慢慢说,我在听。”
她哭得愈止不住:“我犯了个大错,我不想救他……可我得对得起自己良心……我是医生啊,如何能做到见死不救……但这次我是真的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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