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捧起她脸,望着她满是水雾的眸子,缓道:“这世上素无非黑即白,良心于我眼里比是非对错更为紧要,更何况世事难料,你未必一定是犯了错。”
“日后你不想做甚么,就不必去做。”略停,他又道。
她定定地看他,忽地,倾身拥住他的脖颈,灼热眼泪于是流进他衣中。
她不再言语,只这般沉默地抱着他,像是要把这辈子的光阴耗尽在这拥抱里。
他揽臂回拥她,也未开口,只是将她搂得更紧,足以贴近胸口心脏的位置,她只需一垂首,便能听见那厢的有力跳动。
“太岳要好好的。”顾tຊ清稚低语,一个字不落全钻入他耳中,“你一定要好好的。”
“我会。”他复认真看她,“七娘也是。”
她仰面去触他的唇,他亦低下身子回应,唇齿缠磨间,她喃喃:“夫君莫骗我。”
“我从来不骗你。”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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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贵妃得知顾清稚为皇家后嗣之事有功,未过两日便传令召她前来。
她端坐于殿中主位,摆手示意顾清稚不必跪,吩咐人来取小凳予她。
眼见这位上回还是活蹦乱跳的少女如今添了两分憔悴,她唤人端茶进来,一面关切道:“看来顾娘子平日里甚是忧心,眼下青黑都深了,可是夜里休息不好?”
“劳娘娘过问,臣妾只是挑灯夜读晚了些,并无甚大碍,感谢娘娘挂心。”
王贵妃感慨:“顾娘子倒是个上进的,不像我那女儿素媜平日里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便叫她多念些书也不肯,劝她跟着师傅读功课也推三阻四,若能有你这般勤勉,我还规劝她做甚。”
顾清稚大汗,殊不知这几日是一页字未看一支笔未动,自把李时珍嘱托要的笔记寄了过去,她浑身便如脱了层皮,终日卧榻上躺了吃吃了躺。
忙把话头带过去:“好久不见公主,不知公主可还好?”
“她呀,近来被礼部拉着备办出阁事宜,连我都未能见上几面。”
清稚惊诧:“公主将要大婚了?冒昧问驸马出自何家?”
王贵妃却是叹气:“哪里是甚么显贵人家,不过是个家世清白的读书人,唤作许从诚,礼部和皇帝一致认为此人秉性纯良,是个不错人选,就将素媜下旨配他。”
顾清稚见她语气黯然,于是压抑自己唏嘘,反过来宽慰她:“平民也有平民的好,公主说不准就爱寻常人家,在那里也更自在,倒比嫁勋贵受束缚强多了。”
“我何尝不是这么想,只是我亦未见过将来女婿,就这般盲婚哑嫁把自己的心肝肉儿给他,我又是在这宫里关着的人,以后和自家女儿再见不了几面,教我如何能舍得。”王贵妃说到心酸处,一时忘了顾清稚是个外人,在她面前自顾自抹起泪来。
顾清稚亦感伤,待她情绪稍稍收敛,方道:“王贵妃放心,如今公主下嫁民间,臣妾可时常与她解解闷,多多来往,有困难处必当尽力帮忙,也算是臣妾替贵妃分忧了。”
王贵妃点头,感激道:“顾娘子有这份心,我自当一直记着。听闻你有功于裕王府,陈氏言皇孙出生你多有劳苦,大明宫中女医历来有既嫁惯例,从前你是未出阁的姑娘,故而不好坏了规矩封你女官之职,如今我欲把此事和宫内掌事提了,擢你为御中正式女医,你若不嫌官小,就受了罢。”
她话音已毕,顾清稚却突然离了座跪地,朝她一拜。
“臣妾何敢嫌官小,只是娘娘慧心,望您体谅臣妾不领此职。”
王贵妃不解,见她神情郑重,不免也垂目正色,问:“民间多少女医挤破了脑袋要进宫里来当差,我以为顾娘子必也是欢喜的,却不知你为何不愿?”
顾清稚再叩首:“臣妾有私心,望娘娘成全。”
“你说来便是。”
“臣妾只愿做个见习,蒙恩行走禁宫已是皇家天大荣宠,娘娘不要误会。只是恕臣妾所愿乃解百姓于疾病之苦,若是领了女官之位,便不好再自由行医于民间,如此即与最初愿望有悖,想娘娘必定能体谅臣妾私心,知晓臣妾苦衷。”
王贵妃了然,命左右将她扶起:“你的心志我已尽知,都依你便是了。只是我这有些赏赐,待会儿派人送你府上去,娘子切莫推辞这些薄礼。”
顾清稚谢过,随侍从退出殿门,视着四下无人,小声问身前小宫女:“为何我来此间这么多时日,从未有幸见过圣颜?”
“娘子不知,圣上长期居于万寿宫中清修,已是多年未踏足后宫,休说娘子,我等来此数年,也不曾得见天颜。”
“是我无福了。”
此时狂风啸卷,天边阴云骤起,已成山雨欲来之势。
“恐要变天了。”顾清稚道,回首复望了眼皇城宫阙。
第39章
至家中时, 张居正换下外袍,褪去直身,问向仆役:“娘子呢?”
小厮恭敬道:“娘子在接待王贵妃差的宫人, 那厢送了好些礼过来。”
“你下去罢。”他淡道,这时听见府门口传来女子谈笑:“嬷嬷莫要客气,一点心意拿去买壶热茶暖暖胃,方今春寒料峭, 您勿要推辞。”
年老的女声应和:“老身是奉了主子的命送东西来,怎好反过来收娘子的礼?”
“所以才更要收了呀, 嬷嬷年纪大了还跑这么远的腿, 就当是我给您的酬劳了,您若不收,不是教我良心不安吗?”
“哎,瞧娘子这话说的,那老身告退了,娘子早些歇息。”
“嬷嬷慢走,夜路难行,嬷嬷当心些。”
见着宫人上了轿子,顾清稚转身回屋,恰见张居正站在花荫下视她。
“夫君回来了?”她弯了弯眉眼。
“今日下值早。”他言简意赅, 然望向她的眼神有些别样意味。
——往常便听说自家娘子善于应酬, 行事周全, 当亲眼见她交际时,如此落落大方, 滴水不漏, 心底瞬间浮漾而起的波动教他沉溺。
他臣服于她带来的异样情感,催促他将心声吐露:“我能娶到七娘, 是人生大幸。”
“怎么了?”顾清稚虽是不解他为何突然道出此语,但仍扬唇笑起来,凑至他身边闻了闻,“你又没喝酒,怎的跟我告起白来了。”
他不知她口中告白是何意,却隐约了然,于是郑重颔首:“故你知道我清醒。”
咳了一声,仿佛发觉自己的多言,张居正目光复转向地上那一片箱奁:“这都是王贵妃送来的么?”
“是呀。”顾清稚道,“说是为了答谢我的辛劳,非要我收着。”
他并不清楚她与那宫中贵人为何有交集,但也不欲多问,他向来尊重顾清稚的自由,她去了哪儿只要不是危险之地,若是她不说起,他也很少过问。
“夫君说该如何处置?”
她侧首看他,认真征询他的意见。
张居正略沉吟:“既然是王贵妃待你的一片心意,那你便收着放在后头的库房里,若是不敢动皇家之物,封存着安置便是。”
顾清稚点头,又牵住他手,下颌搁在他肩侧,用了更认真的语气:“那我听相公的,相公也听听我的好不好?”
还未来得及问她称呼的变化,凝视她星子般的眸,他下意识问:“甚么?”
“相公一定要答应我。”
“你但说无妨。”
“从前的事我管不了了,只是以后有人给相公赠财货之物,相公不要随意动用。”顾清稚眼睑微眨,细声细语,“官场容不了太干净的人,所以礼我们可以收,但我们最好不要用。”
“那你会作何用途?”
顾清稚温和与他商量:“我想着能不能折算成军费,东南沿海的边防一直缺粮少饷,相公若是不便出面,那就以我的名义捐资给他们,也算是尽我们的一份报国之心。”
“我答应你。”张居正道,“只是你为何突然有了这个主意?”
“因为我觉得若是相公留在朝堂的话,以后一定会有更多人送相公礼的,为了不至于到那时没法应付,所以我提前和你商讨此事的可行性,毕竟是相公的东西,还不得征求你意见么?”
“你为何唤我这……”
顾清稚打断他,笑盈盈抢先道:“因为我觉得叫相公很好听呀,不是很多人叫严阁老严相公吗,他们还称我外祖父为徐相公,这也是对太岳的一种期许呀。怎么,太岳不喜欢吗?”
“你乐意唤甚么,我便喜欢听甚么。”迎过她灼热目光,他缓缓答。
“相公好会说!”顾清稚听了直乐,继续得寸进尺,“这话我听了很受用,相公切记要多在我面前多讲些。”
“……去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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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稚自觉这两日成了大红人,因为翌日,裕王府又下了帖邀她全家过去。
虽知道必得是答谢的一套例行公事,她还是梳妆半日,收拾了好一番后方动身。
陈氏一见张居正和清稚在仆从指引下入府,立即迎上去,搀过她手笑:“前两日担心娘子未休息好,一直不敢下帖,今日总算把你请了过来,娘子这回可得好好坐坐。”
顾清稚亦弯唇:“王妃厚爱,臣妾哪里敢不听?”
陈氏今日一袭锦鼠毛比甲甚是雍容华贵,发冠上一枚tຊ花钿莹光闪烁,随眼波盈盈流转,使得清稚不由得愣了一瞬。
“一口一个王妃臣妾,咱们何必要如此区分尊卑?”
“王妃还是要唤的,不然可是失礼,不过既然您不喜,我便把这臣妾去了,还望您能恕我无礼。”
陈氏嗔道:“你和张先生一个样儿,都太讲礼数。”
裕王早把张居正请去前厅议事,陈氏便牵了清稚行去后院。
甫一入,便见一裹着大氅的女子朝她肃然一跪,顷刻落下两行珠泪,感恩戴德地开口:“多谢顾大夫当日相救之恩,请受我一拜。”
顾清稚大惊,慌得旋即伸手去扶:“使不得使不得!”
女子身旁奶娘模样的妇人还抱着一个裹在襁褓内的婴孩,一并随她行礼。
“李妃速去歇息,您是坐月子的人,怎好下地见风?”
李彩凤伏地不肯起,看着弱不禁风的身躯却颇为坚定,顾清稚一时拉不起她,只能撩裙半跪下去,尽力与其平视,恳切道,“此不过为我举手之劳,本就是我职分所在,您若是非要如此,才令我心中不安了。”
李彩凤眼中含泪,在左右仆役的搀扶下勉力起身,然犹是不舍:“若无您,我哪里还有机会立在这里,顾大夫妙手仁心,我一辈子都会感激您的恩惠。”
顾清稚也随之起身,扯唇:“李妃这话教我惭愧,裕王府才是待我们恩重如山,我如今施手相救亦是应该。”
陈氏见李妃嘴唇颤着仍欲言语,以目示意仆妇将其搀离:“妹妹身体不可久站,你的心意顾娘子已尽知,其余的我来答谢便是了,快回去歇着罢。”
语罢,她又接过奶娘手中婴孩,贴近了清稚让她仔细瞧:“娘子看看,皇孙也在向您道谢呢。”
顾清稚垂首,眼前婴儿比之数日前刚出生时皱缩模样白胖了不少,肌肤粉润,晶莹剔透,正恬然地张嘴安睡着,着实一点儿瞧不出道谢之态。
“娘子不妨摸摸他。”陈氏笑道,又将他凑得离顾清稚更紧了些。
“皇孙龙章凤姿,天庭饱满,一眼便知乃麒麟贵气之象。”顾清稚哪里敢碰皇孙,手臂僵硬,将目光自他脸上移开,随口搪塞,“我也是倚仗天家福泽才有幸尽份绵薄之力,何敢言功。”
“顾娘子过谦了,这教我如何再有脸面求以他事?”
顾清稚敏锐听出其意,忙问:“还有甚么是我可以为王妃分忧的么?”
陈氏拍她手背,拽她坐下。
微倾身子,她道:“王爷如今膝下只这一骨血,有一点小恙都能让我们提心吊胆,闻得娘子于小儿病上甚有钻研,还请娘子日后多来王府,若是我不在,我唤这孩子的大伴来侍奉,娘子有什么要搭把手的尽管吩咐他便是了。”
“冯保,快来见过顾大夫。”陈氏说罢,挥手命不远处一个跪了半日的内侍过来,待后者疾步趋至,指向他与顾清稚道:“这冯公公被宫里派来裕王府当差,我见皇孙乐意亲近他,被他哄得不哭也不闹,就令他做皇孙的大伴,白日里都由他带着皇孙耍玩,娘子有甚么需要帮忙即可唤他。”
“是。”
“顾娘子先在此处稍坐,我再带着皇孙去前厅看看裕王。”
陈氏前脚一走,后脚冯保忽然扑通向清稚一跪,她尚未来得及回过身,即听他声音里带着哭腔:“奴婢对不起顾大夫,让您上回遇到如此难堪,都是奴婢之过。”
顾清稚顿觉今日被跪得未免过于频繁了些。
心里叹口气,她弯下腰,和颜悦色地看他:“冯大伴言重了,此事都是那无赖蓄意挑衅,和你又有什么干系?”
“若非奴婢,顾大夫也不会陷入那险境里。”
“天下百姓甚众,谁能保证个个都是如冯大伴一般性子纯良的?遇上个把奸险之徒也是在所难免,冯大伴宽心,我未曾怪过你,若你不提,我还将那事忘了呢。”
“顾大夫待奴婢仁至义尽,此前哪有人这般和奴婢讲话。”冯保被她强搀起,被她那双清透杏眸端详得发怔,稍顷反应过来,低下眉头注视地面,“顾大夫以后有什么吩咐尽管使唤奴婢,奴婢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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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拜访的结果还是和上回如出一辙——虽然这次换了裕王府送来一堆物事。
望着一箱箱礼物又被源源不断抬进府里,顾清稚颇觉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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