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合不拢嘴,命仆役收了,上前来牵住她素手:“如今可好了,张大人是我家王爷的师傅,你日后千万常至我裕王府,也算是多来与我作伴。”
言至此,似是想到了甚么,又道:“王爷侧妃李氏近来有孕,娘子若是有闲暇麻烦多来相看,王爷年近三十就这么个骨血,若是能诞个皇孙,也能教圣上欢喜。”
张居正忽而察觉袖下扣着的指尖一滞。
话一毕,周围人均来作贺:“王爷恭喜了!此胎定是麟儿,至那时吾等皆要沾王爷的光了。”
“若真能得个皇孙,定来再宴诸位。”裕王道。
一时称颂声四起,人群中独顾清稚眉目蹙起,虽迅速抿去,却被站于不远处的张四维收尽眼底。
他此时方才趋前,举杯与张居正道:“卑职见过张司业与夫人。”
顾清稚见来人风神俊美,眸中顿时掠过一道星点:“大人是哪位?”
“不敢称大人,卑职乃翰林院编修蒲州张四维。”
“张大人好相貌。”他眼见女子目中光芒蓦地敛去,浅淡眸子一沉,语气却仍是平常,然而旁人听去颇具别样意味,“名字也好,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张大人定是身负辅弼大才,休得谦虚。”
张居正垂首望她一眼。
察觉到他神色,顾清稚仰面对视:“怎么了?”
“无甚。”他道,“挽紧我。”
第35章
时至春日, 顾清稚收到来自浙北的一封信函。
言目睹百姓因倭寇之乱流离失所,心生救济天下之念。又见从古至今缺乏专门著作以详细介绍各药材功效,又或者残缺不全, 谬误百出,致使许多病人因此贻误治疗时机,枉送了性命。
故此,信的主人决意撰写一部本草学专著用以勘误, 此书早在嘉靖三十一年即始撰初稿,奈何条件有限, 忆及在京城时宫中御药局藏有不少奇珍异草, 于京外却再难寻得,因而寄信于她,询问她是否能够记录相应形貌、性状、功效与他,如能帮忙,则将感激不尽,若为难,亦不强求。
落款为黄州李时珍。
兹事体大,顾清稚却当即写信予以回复:“盖知老师事业功在当代利于千秋,学生岂敢拖沓怠慢,必当鞍马驱驰于前, 尽绵薄之力以助老师心愿。”
书罢, 立刻一头埋入御药局中, 一时竟废寝忘食,常至二更亦点孤灯一盏, 几欲焚膏继晷夜以继日。
宫中女医虽人数不多, 然个个为各地医术精尖之妇人,清稚资历最浅, 年轻也最轻,但名声颇高,便时常有如履薄冰德不配位之感。
女医们待她亦如长姐视幼妹一般,清稚本就亲和,又相当好学,有疑问便会睁着双圆润杏眼谦虚求教,见到同僚们一口一个姐姐,如何能不讨喜。
见她如今为此事投入诸多心力,众人便也来协助,有能指教之处便详尽解释,知何地有珍贵药材也无所不告知。
顾清稚见民间常谈一味名为“万氏牛清心丸”的药,言可治小儿急惊风,乃当今名医万密斋的家传良方,可惜自己与那万密斋并不相识,无缘得见。
瞧她苦恼,一女医便献策:“我闻得那万先生近来正于北直隶探亲,顾娘子若有甚么人牵线,或可相识。”
虽是如此,顾清稚想破了脑袋也思不出身边有谁人能与那万密斋有牵连。
“顾娘子勿忧,万先生乃沿海福建人,徐阁老桃李天下,学生中定有其同乡,娘子慢些探访也不迟。”女医又道。
于是顾清稚硬着头皮重回外祖父家里做客。
“还舍得回来?”徐阶才下值回府,见屋内赫然坐了个稀客,淡淡视她,“老夫以为你有了夫家便忘了老家,养了这么些年却是白养,一颗心全搁别人那去了。”
顾清稚无辜:“天可怜见,外孙女这些天连家都未归过。”
张氏大骇:“这可使不得,纵然张先生这两日公务忙顾不到你,你也不能和夫婿闹脾气冷落了他,须知夫妻之间贵在相互理解,怎能凭一己之喜怒光耍小性子。”
她细细端详清稚眼眉,果见其目下发青,似是已有数日未能安枕,想起传言,又是一阵担忧:“听闻张先生一遇盐使、关使、屯马使回朝述职,即夜至其家详谈地方上的情形利害、陈规积弊,这一心扑在朝政上的心思固然很好,但这不顾家也是该劝劝。”
顾清稚心道何止爱跑别人府里,归来后还要通宵达旦记录琢磨方才对谈。
但这话终不好说出口教外祖母担心,便故作不以为意道:“这才是好事呢,他本就忧虑刚中进士便入了翰林院供职,直至今日从未有过时机外放出京磨炼磨炼,以至于缺乏地方治理经验,生怕难以体察民情,不利于见识增长。这下多方探访,四处求教,如此也能对百姓疾苦有更深切体会,这可不就抵了任职地方的好处么?”
张氏聚拢柳眉:“你这孩子……怎的一心就知为张先生着想,还说甚么盼着自家夫君外放!这出京容易,回来可就难了!多少人挤破脑海要回朝廷中枢谋个一官半职,你倒好,心心念念要夫君跑地方上任职,也不知你是作何想。”
顾清稚绕至她背后,伸出手替她捏了捏后颈,待她舒适闭目,笑道:“我也就是说说罢了,还不知有无外放的一日呢,说不准出了京还能更自在些,脑海里只需牵系一方百姓,总比现在一闭眼就念着两京一十三省轻松。”
“你们当真不是一家人,进不了一家门。”张氏阖眸叹气。
“我向来知太岳案牍劳形,所以我也不打搅,自己做自己的事儿便是了。”
“你有什么事儿,值得你费这么大心思?”张氏心疼地转过身去揉她。
顾清稚方欲提起那寻人事项,不料大舅徐璠自门外快步而入。
一瞧外甥端坐这厢,徐璠不禁冲她招呼:“七娘怎的回来了?”
张氏替清稚接话:“你亲外甥女想回来不是随便回?你做甚么要问这一嘴。”
徐璠讷讷:“本也就是随口一问。”说着,他看向上首徐阶,拱手行礼:“爹,儿子有事来报您。”
“你说便是了,老夫听着。”
徐璠方答:“儿子主持的万寿宫业已修毕,来向父亲禀告。”
徐阶顿而直身,沉肃眉间难掩喜色:“此话当真?”
徐璠颔首:“儿子从不敢有半句虚言,牵涉三族之事,如何敢欺瞒圣上与您。”
“你此番做得极好!”徐阶复赞他,“亏得严分宜百tຊ密而有一疏,将此机遇拱手让与你,然你能成此功劳也是难得,掰倒严党亦有你出力。”
张氏亦是大悦,欣慰看他:“大郎如今在天子面前得了力,多亏了平日里书读得好,你父亲教诲的那番道理也亏得没有白进耳朵里。”
徐阶眼神一扫,瞄见一旁顾清稚不声不响地安静立着,面上似若有所思。
“这丫头可懂了些甚么?”他并不打算放过提点外孙女的机会。
顾清稚发觉近来外祖父尤爱教育自己,便点了头,将心中思忖道出:“不可放过彼者一寸一毫松懈之机,自古无金汤一般的堤坝,但凡是个人皆会犯错,便只需逮此时趁虚而入,将这千里之堤上的蚁穴搅得愈大,使其再难以堵上。”
徐阶笑而不语。
他知顾清稚已看懂其意,严嵩万般老谋深算,前段时日却犯下一差错:嘉靖所居万寿宫起火烧毁,不知迁往何处居住,遂问群臣。
严嵩平日善察圣意,却不知为何此番头脑不清,建议嘉靖可暂居南城,待日后有适宜宫室搬去不迟。
徐阶在一旁听着,面上不显,心下早已是大惊——南城乃故英宗自瓦剌归国时幽居之地,这段不光彩之历史是个大明臣子都该熟记于心,而这回严嵩虽是无意,但已犯了嘉靖忌讳。
不过嘉靖仍是眷顾严嵩,虽有口舌之失,亦只是强压不快未作怪责。
此时徐阶进言:“可将修三大殿剩余的木料重修万寿宫,臣荐雷礼以督工事。”
此言可谓既匡正严嵩之过,又提了个暗合皇帝心意的建议,连可用人选亦呈给圣上待选,如何能不教皇帝龙颜大悦?
果然,嘉靖满意之下,命徐璠以尚宝司丞兼营缮主事,监督该项工程,徐璠也不负众望,昼夜赶工,激励匠人,仅以三个月即重修罢万寿宫。
“外孙女说得不对么?”清稚候了半晌观其不答,不禁偷眼看他目色,刚好与他苍茫老眼撞个正着。
她忙收回眼神,耳旁传出徐阶声音:“老夫瞧你是得意忘形了。”
这句也不知是提点谁,总之地上齐齐跪了两个。
“爹教训得是,儿子明日便谦辞圣上恩赏,自称年幼,此皆乃严阁老之功,臣不敢僭越。”
“外公言之有理,外孙女从此埋首做人,不再在外出风头,外公放心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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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直到夜初时分,顾清稚仍未寻得契机达成此次前来的目的。
徐阶自称年老昏聩,急需休憩,不等她开口相求即摆手催促她退下:“老夫倦了,你们也速归去罢,莫要来老夫面前讨嫌。”
顾清稚悻悻然被赶出府,于马车缓驰而过之时,迎面正巧遇上一男子着官服下值。
“原来是张大人。”她撩起帘子,向男子微笑。
张四维忽于寂静半道闻一女声,陡然一惊,当即举目视去,看清来人面庞之后立时将这异色收敛,淡然作礼:“见过娘子。”
“张大人哪里去?”
“……回府。”
“原也该这样。”顾清稚作恍然大悟状,“我糊涂了。”
“无妨,娘子是有何事么?”
“张大人出身显贵,听闻您舅父乃是镇边重臣王崇古。”
张四维不知其意,视她坦然双眸,回道:“舅父之荣与卑职并无干系,卑职也无意借此攀亲。”
“张大人这是哪里话,我还欲因王将军求张大人一件事呢。”
“何事?”他望她。
“我听说王将军旧日曾于沿海巡边,与那方名人颇有交情,有人说王将军认得福建名医万全万密斋先生,我正好有要事求问万先生,不知张大人可否赏脸做个牵线,介绍我与那万先生认识?”顾清稚道,“您要什么回报,我必倾囊奉送。”
张四维牵唇,瞧着仿佛那最后一语于家财万贯的他看来颇为可笑,然颔首:“不过小事罢了,能为娘子效命,是张某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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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至府中,已至亥时。
仆役接过顾娘子摘下的斗篷、暖帽、手套等物,听得她问:“夫君可归?”
“娘子回来前无多时已归,正于书房阅公文。”
最后一语无须仆役提醒,她即心知肚明。
“我去取一份笔墨。”
一面换上燕居服,悄声步入后院书房。
烛下张居正仍专心伏案撰着甚么,她不忍打扰,只放轻脚步趋至书桌一角,拈了支紫毫笔,翻来覆去却寻不见墨。
顾清稚便踏出房去,欲往府库中和管家游公讨一副。
方回过身,蓦地,背后闻他冷冷一语:“这里有。”
顾清稚应:“好。”
“拿得倒快。”墨才到手,他又是漠然。
顾清稚低首看他:“怎么了?”
“难得见你有求于我。”他道,“求别人倒是迅速。”
第36章
灯花缠动, 四下万籁俱寂,只余风卷起桌侧书页簌簌作响。
“夫君如何得知?”
“我为何不知。”
“我以为夫君不知道。”
他未作回应。
“夫君生气了?”顾清稚攀住他的肩,将脸颊贴近他的后背。
他未动, 握着笔的手蓦地一滞,语气却淡:“你顺意即可。”
“可是夫君不悦了,那我也顺心不起来。”
“……”张居正道,“我未尝不悦。”
眸中光芒黯去, 顾清稚顿感难以交流。
松开手臂,默默后退推门, 她低声道:“你早些睡。”
“你亦是。”
“七娘这是和兄长吵架了?”张居谦圆睁着眼问。
顾清稚甫开门便见仅披一件外袍的少年立于庭中, 不禁蹙眉赶他:“穿这么少是上赶着得伤寒么?回去睡觉去。”
张居谦岿然不动:“你是不是在和哥哥冷战?”
“……不曾。”
他不信,似是挣扎许久,脸一红:“你们就没同过寝,哪有新婚夫妇如此这般冷淡的?”
这回轮到顾清稚脸红,然仍是义正辞严瞪他:“小孩子懂甚么,干你甚事?大人之间的私密还能教你做弟弟的看见?”
“我也是听外头人说的。”张居谦回答得亦是正气凛然,“而且府里人都说你们感情不睦,今日我在膳房里听见谢妈妈和女仆讲你们都是分房睡,各忙各的,兄长未至三更不会入榻, 七娘屋里的灯亦是亮至半夜, 我听了心里急, 想着要来劝劝七娘。”
“我有什么可劝的?”
“七娘能不能……明了哥哥的心思?”少年唇角动了动,犹豫半晌方道出词句, “哥哥是个不善于吐露心意的人, 对身边人也摆脱不了那股深沉气,教人难猜他在思索甚么。这么多年来除了辞官, 我所见过他所做的最率性而为之事便是求娶你,所以我想哥哥所表露出的与他心里想的决然是无法相及的,他这个人生性矜持内敛,你千万不要把他嘴上说的话搁心里去。”
他一口气说毕,清稚也目不转睛在听,待最后忍不住伸了手去揉他发丝。
“我知道的呀。”她眉眼如月弯弯,微微倾下身与他对视,“弟弟放心,我在尽力做一个比你还要懂他的人,可能需要些时日,莫急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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