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还是收着自家吃吧,糯米价贵,娘子做这些也不容易。”
顾清稚才推开,却被海母制止,攥住她伸来的手腕:“些微小食姑娘还不肯给面子么?姑娘若是执意不收,那老身一路跟去你家,非得看着你收不可。”
顾清稚忙赔笑,将篮子拢回身前,又听得许氏轻声:”今日谢谢大夫了,只是起初大夫言道想要我一物,不知是哪样?”
话音刚落,二妇人忽见面前女子敛眉正色,不禁皆站直脊背,静候她言语。
顾清稚蓦地俯身一拜:“海大人是我大明锋刃,然凡刀则有剑鞘,老夫人和娘子俱是不易,望善自珍重,身子安康便是对我的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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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母初听时不解其意,待海宅被锦衣卫团团围住,海瑞被囚入狱后始明白。
“圣上召见阁老。”徐阶正埋首票拟,一内监来禀。
嘉靖久病不愈,已经数月闭门不出,除了司礼监几个内侍一概不见,朝中事务一切交由内阁六部打理。怎么今日一反常态,点名要召阁臣?
徐阶心下生疑,即刻撩袍起身随之而去,阁中众人见了好奇:“不知所为何事?”
李春芳道:“应是为了海瑞的那道《治安疏》,直刺圣上之过,言辞犀利,恐性命难保。”
“六品小官,胆子何来这般大?”
高拱冷语:“在座皆为二品以上大员,胆量却不如一个六品。”
殿中帷幕之后,传来嘉靖怒声:“反了!反了!”
他拨开黄帘,从背后露出真容,眼中血丝满布,将手中奏折往徐阶掷去。
徐阶伏地不敢起,耳旁嘉靖喝道:“你当得好首辅!”
“让这奏章呈到朕御前,你徐阶安的什么心?”他眉目高耸,胸膛起伏难平,“来人,念给朕的好阁老听。”
内监躬身,奉命念道:“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凡民生利瘼一有所不闻,将一有所不得知而行,其任为不称。
…………
“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住口!”内监方硬下头皮诵至此处,龙椅上骤然起了一声暴喝。
“陛下恕罪!”
“好一个嘉靖嘉靖,家家皆净!”皇帝疾步走下玉阶,于徐阶身前立住,弓下身躯,“天下人都是这般视朕的罢!”
徐阶颤栗,磕首道:“海瑞胡乱妄语,污了陛下之耳。”
嘉靖冷笑:“徐阶,你告诉朕,诽谤圣上该当何罪。”
“本属十恶大不敬之罪,当处以极刑。”徐阶俯首再拜,“但老臣有一言,恳请万岁听之。”
“奏。”
“臣启万tຊ岁:海瑞不过为沽名钓誉之辈,故而薄有官声。闻得民间百姓都道他是包公再世,此疏一出,必然天下震惊。若杀之则正中他贪求名利之诡计,圣上细思,这岂不是成全了他的美名?”
“巧言令色。”嘉靖甩袖回座,居高临下视他,“开脱之词。”
“臣不敢,皆出于公心。”
“朕信你是公心。阁老试为朕言之,如何裁处此大逆不道之臣?”
“老臣奏请圣上,您万金之躯,不可再为此腐儒恼怒伤身。臣请将海瑞打入大牢,听候发落,待刑部大理寺论罪后再治不迟。”
皇帝倚坐龙椅,目光幽邃,仿佛要将他看透。
良久,手指略略屈伸:“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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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老怎生满头是汗,可是圣上不悦?”见徐阶大汗淋漓自殿中步出,小宫监们迎上去搀住他。
徐阶摆手示意不用:“无事,老夫先归家。”
“阁老慢行,奴婢为阁老备轿。”宫监答应着,殷勤前去。
至府中,徐阶仍旧惊魂未定。
张氏头一回见到丈夫这般失措,才欲问起,徐阶倏而呼出一口浊气。
“今日之险,徐氏全族几欲不保!”
张氏为他换上家居道袍,早摸了一手的湿汗,心下已是惊疑。
乍然听得徐阶此语,浑如平地里一声响雷,慌忙问:“怎么回事?可是老爷直言犯上了?”
“非我,却如是我。”
张氏立时领悟:“可是老爷哪个下僚惹怒了皇帝?”
徐阶不答,已是默认。
半晌,方道:“如今方知垂危之龙,亦有雷霆之威。”
他斜靠软枕望笼中金雀,听其啁啾鸟鸣,面上褶纹始得宽缓。
“去请太岳来。”他侧身吩咐仆役。
“是。”
一刻时,张居正即被仆役引领而至。
内室其余人等早被徐阶屏退,偌大一间屋子,只留师生二人对坐。
徐阶灰黑瞳孔视去,三尺外身着青黛外袍的学生沉稳合度,凤眼如星子,却被那雅致眉骨中和了锐利,饶是阅尽千帆如他,也难测其眸底深渊几何。
“太岳可知海瑞上疏一事?”
“朝野尽知。”张居正道,“闻听圣上龙颜大怒,阁老御前奏对请求宽免海瑞,如今朝中无人不敬服阁老仁爱之心。”
“施政方略如此,并非老夫仁爱。”
徐阶拈起一颗梅子送入口,不提防未熟透,那酸麻感顷刻涩了一嘴,他却也顾不上吐出,视他道:“太岳可知老夫夤夜请你来是为何?”
“望阁老赐教。”
“我大明不日将辍朝矣。”
张居正大惊,自座中离位,俯身道:“阁老可否明言?”
“老夫今日面见天颜,圣上龙体沉疴难愈,老夫一看便知。”徐阶低声,“今后诸事,皆要劳烦太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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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世宗驾崩。
内阁首辅徐阶请裕王入宫主丧,召翰林院侍读学士张居正共拟世宗遗诏,将嘉靖土木、珠宝、织作事皆罢去,之前言事得罪嘉靖与严嵩者均复任用,朝野为之庆贺。
张居正迁礼部右侍郎。
月余,裕王登位,改元隆庆。
又擢张居正为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年初又迁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半年不到自从五品学士连升至正二品尚书,此速度近乎平步青云,朝中无人不惊叹皇家恩宠竟然至此。
“谁不知是徐阁老爱重他,又是引他起草遗诏又是荐他入阁,官升这么快不是该有的么?”
“你我惜乎时运不济,未能进裕王邸任职,这要是做了帝师,入阁拜相的岂不就是我等了?”
“也不知这张江陵看着沉默寡言,究竟有无做相公的本事,且莫急,我等静看罢。”
一时之间,多少双灼热的眼睛都在背后紧紧盯着,等着看这位圣眷如此隆重的新任礼部尚书如何让人信服。
第44章
夜至, 张居正的府中却是门庭若市。
朝廷诏书一下,许多交好官员皆偕家眷前来祝贺,又因张居正人缘极好, 到场宾客一时来者如云,险些没将院子坐满。
高拱对多年好友如今共事内阁最为欢喜,酒过一巡即上了头,攀住至交左肩, 醺醺然道:“太岳……你我当年在翰林院做同僚时,你说高某将来必为相, 还不知有无那一日哪。”
“肃卿胸怀抱负, 如池中金鳞,必有腾跃一日。”张居正示意仆役来将高拱搀起,后者转眼视向一旁坐着的张四维,“子维不来祝贺尚书么?”
张四维闻言,即撩袍而起,举杯与张居正换盏:“卑职贺张尚书擢升。”
此人为高拱心腹,在他面前自是无所不从。
张居正淡淡瞥其谦谨模样,仰首饮下盏中醅酒,闲道:“张学士所修撰的那一部分《永乐大典》旁征博引,鞭辟入里, 足见学士治学广博, 览书甚众, 我亦自愧不如。”
张四维低垂双目,语调颇恭敬:“张尚书谬赞, 卑职才疏学浅, 哪里及得上尚书大人少年中举,才华超群。”
方欲答言, 又被一行熟人唤住,三三两两凑上来劝:“太岳怎的不和我们对饮?只知和高大学士在一块儿,终日在文渊阁里一道办事还不够多么?也该来照拂照拂我等了。”
高拱笑:“看来太岳可是大红人了。”
“令正如何不在?”张居正应付间,高拱眯眼问了声,“我那老妻早想见识令正名医风采,今日终于逮着你办宴的功夫来拜访,却寻不见令正踪影。怎的你府中这么大热闹,女主人却缺席?”
张居正道:“早起便出外了,找了人递话来晚些方回。”
“令正当真是大忙人。”高拱似笑非笑评道。
“大人,小世子来了,就候在门外要来见您。”忽地,府前看门的仆役慌张来禀报,立时滞住张居正为客斟酒的手。
他忙放下杯盏,拱手向人群道了声“失陪”,即随仆役匆匆而去。
门口挤满宾客带来的马车轿子,张居正前后视去,一道浅黄色小身影拽着一个内监朝他兴奋高喊:“张先生!”
“世子怎生来了。”张居正快步迎向他,蹲下身,与个头不及他腰间的朱翊钧平视,“这里全是酒气,世子闻了不好,快回宫去罢。”
被紧紧拽住袖子的冯保也曲起身子,满脸无奈:“张大人不知,奴婢不合多嘴说了句您今日府中有宴,世子爷非得命奴婢带着来瞧热闹,非说要见见您,奴婢哪里敢坏了规矩,上禀李妃娘娘后经允准方才敢带世子爷出来。”
张居正不由得思忖。
这时朱翊钧撅起小嘴,作生气状:“我求了母亲半日才被放出来,张先生却急着赶我,这是什么道理?”
张居正不禁微笑,抚了抚朱翊钧顺滑软绒的发顶:“臣不敢驱赶世子,只是酒气闻多了伤世子的身体,您若是病了,那臣的罪过便大了。”
朱翊钧垂下眼眸,漆黑的瞳孔瞬间被失望覆盖,不过仍是不甘心,指尖忍不住在袖中蜷起又缩回。
他挣扎了半晌,终是鼓起勇气,抬首说:“那先生能带我去您府里看看吗?就一眼,我还没有见过先生的家。”
“既然世子执意如此,臣也只好从命。”
张居正牵起唇角,朱翊钧仰起小脸凝视他的面容,灯火疏淡,映得他的先生眼眸更为盈亮。
他小步跟上前去,软乎手指扯住张居正的腰带,奶音道:“先生等我。”
张居正放慢脚步,令弟弟居谦替自己待客:“你言我身子不适稍作失陪即可,一会儿好了我便来。”
居谦本来在和一群年纪相当的少年饮得尽兴,才要开始推桌子斗蛐蛐,就被兄长安排了这差事,心里头哪里愿意。
蹙眉瞟过去,视线定在那亮黄色幼童身上,他眼睛唰得瞪大,当下认命,欲言又止地执行任务去了。
张居正见弟弟奉命离去,牵住朱翊钧的小手,领他走遍那一排厢房,最后步至书房时,张居正停下,携他走进去。
朱翊钧好奇地探出脑袋,立时被那满室密密麻麻的藏书惊呆,种类繁多,汗牛充栋,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问道:“张先生竟然有这么多书吗?”
“世子宫中藏书更丰,只待你去探索。”
朱翊钧悻悻然垂下脑袋:“我都没进去过。”
“世子还年幼,长大些自然会去的。”
朱翊钧见他又提起自己学业,忙把话题带过,冷不丁抛出一个问题:“张先生购了这些书都会看吗?”
张居正显出一个理所当然的神情:“臣皆阅过,只是或精或泛罢了。”
朱翊钧便自书架上随手取下一部,翻开扉页,其tຊ上竟是小字密布,入目全是注解,他虽瞧不懂,但仍知这书的主人下功夫之深。
翻回来,书封上竟是《孙子兵法》。
“张先生对用兵之道也有研习吗?”朱翊钧惊问。
“为臣者自是要遍览群书,落笔担着天下山河,不可不慎重。”
朱翊钧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张先生似乎无所不能。
他瞳孔中由衷地发出崇拜的光芒,夸道:“先生真厉害。”
张居正笑了。
他轻拍朱翊钧的脸颊,温言:“只要世子潜心学习,未来必定胜过臣十倍。”
朱翊钧鼓起脸:“张先生什么都懂,我再怎么用心苦学都不会超过您了。”
“臣年幼家贫,请不起师傅讲习,只能跟着去学塾里听教书先生授课,夜晚回来后还要继续习读,如此艰难臣尚能蒙圣恩登第中进士。世子如今有数个师傅侍讲,除了臣,其余几位皆是满腹经纶之大儒,宫中藏书之多更是冠绝全国,世子何愁未来不会胜过臣呢?“
“可是张先生在我眼里,是天下第一了。”
张居正眼中映出他真诚的神色,复微笑:“得世子如此信任,臣情何以堪。”
朱翊钧伸开短小双臂抱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怀中:“先生要一直教我……好不好?”
“好。”张居正道,“臣敢不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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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岳无事罢?”众宾客见主人过了这半个时辰才回来,皆围拥过来,关切地打量他。
“无事,张某招待不周,诸位见谅。”
宾客见其声音清朗面色如常,料想是无碍,于是都放下心来,抚掌笑道:“令弟居谦酒量不及太岳半分,一刻前已经醉倒,我等见状不妙,就将他扶到卧室里睡去了。”
“幸好令正来了,正好替太岳待客,可真是不让须眉!这饮酒比令弟爽快多了,想来太岳在家也没少和令正享赌酒泼茶的闺房之趣。”高拱调侃道。
这时一众后至的官员过来敬酒,不料徐璠一见高拱在旁,当即耷拉下脸色,眉梢一竖,“哐”地把酒往地上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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