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张居正似是看透她的疑虑,便道:“张某一会儿还要去礼部商议些事,将顾姑娘送回去再来接张某也不迟。”
“那就谢谢张先生了。”顾清稚从来不是扭捏性子,主人尚且如此爽快,做客人的哪有推辞不受之理,便轻轻点了点头。
张居正的瞳孔中央掠了道光,但又立时隐去,吩咐马夫:“将顾姑娘送回徐府,万不得有一点怠慢。”
马夫喏喏称是,放下马凳子,顾清稚谢过,将要踏上马车时,她听到背后急促唤了一声:“姑娘!”
“嗯?”闻声tຊ,少女诧异回头。
他走向她,从袖中取出一卷书,视向少女:“上回张某答应姑娘做注释的《黄帝内经》,张某一直忘了还给姑娘,今日终于在这里遇上。你回去看看,若还有不懂的或者张某才疏学浅出错的,可以写信告知于张某。”
“您竟一直记着。”顾清稚接过,其上余温犹存,还带了一股雪松的清香。
她未翻看,直接放入自己的袖里,笑说:“张先生人美心善,小女在此谢过。”
马夫见她抬足,忙把马凳子摆放好,顾清稚随后微微掀起裙摆上了车,坐定,撩起帘子望向借她马车的男子。
“谢过先生,小女告辞。”
张居正亦回敬:“告辞。”
清稚垂下帘子,马车渐次行过,透过微风吹起的缝隙往后望去,仍瞧见他在目送。
两人的眸子甚至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如电光激起石火,她的心跳刹那坠了一拍,面上立时浮起红晕,忙回身收了目光。
心却仍扑通跳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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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顾清稚一向待在女医署里坐诊。
有人来请便去瞧病,无人来便一个人翻书,捧着写满张居正做好注释的那本《黄帝内经》研读。
他的小楷工工整整,笔画清旷,与他此人一般有从容自若之感,写的注释遍布整卷书,有的生僻字义生怕她看不懂,还援引了其他的辞典,这么写下来倒比原文的字还多。
顾清稚不禁钦佩这人治学严谨,有这般专注态度,怕是不做官也能做出一番学问。
眼前的字行逐渐模糊,她最终还是犯了困,当即趴在桌上睡起了午觉。
“清稚!”似乎有人进来拍她的手,她疲倦地撑起头,睁开朦胧睡眼:“何人?”
“是我啊。”
顾清稚猛一激灵,眼前视线顿时清晰了不少,看到来人时立即眯着眼起身:“公主。”
“你的事儿我都听说了,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宣城攀住她的手,“我早说那严嵩专权弄政,他那一家算什么好归宿,也不知道父皇怎的那么爱重他,这下好了,你可算脱离了苦海,就安心在宫里待着,省得想那么多平白惹人不快的事。”
“公主可不能如此说,严阁老居于首辅之位年高德劭,您议论是无妨,但若是传到宫女内监的耳中,嘴舌最是能杀人的,您也该顾着些贵妃娘娘是否将因此而为难。”
宣城扯唇:“好,那我听你的,你也莫再唤我公主,叫我名字素禎。”
面上不显,但她心中已是暗流涌动,顾清稚心肠细腻,能思虑到她的娘亲,足见她的真心。
“那素禎唤我七娘便可。”
“是,七娘。”宣城似有遗憾,眉目上覆了一阵郁然,无奈摇首,“只是可惜,这声素禎怕也只能从你和我母妃这听见了,前不久父皇知会了礼部,吩咐要准备着给我张榜择婿,嫁个平民指不定怎么公主公主地供着我。”
“张榜择婿?”
见顾清稚诧异,宣城疑惑:“你竟不知这规矩么?”
“天家之事,我哪能尽知。”
“便是礼部得了皇上授意,会在京城张榜替公主选婿,若有适龄的品行好的皆可参选,择出三个再由皇上选中一个。”
“原是如此。”清稚心内感慨,早闻大明公主最无地位,谁娶谁便断了仕途,心有抱负的才学之士多半也不愿意,除了政治地位不高的商人,也就没有根基的平民情愿爬这根高枝。
只是这张榜向来充作招贤悬赏之途,如今却用在女子婚嫁上,令她心头忽而笼上感叹。
宣城似是知晓她眼中默然,扬唇作了副无所谓之态,语气轻快地笑道:“这倒没什么,说不定平民之家还能拿我宝贝着,我本就不爱摆公主的谱儿,这下也算是遂了我愿了。”
两人正说着,门外却有人来敲。
顾清稚唤小宫女去瞧是哪位,后者应了,却见一个鬓发略有些潦倒的妇人进了门,一瞥眼看了宣城竟像是得了救星一般,恨不能扑过来下跪:“妹妹——救救你家兄长!”
妇人带着哭腔,声音哀切,饶是旁人也觉事体颇大。
宣城被这凄厉的求救声骇了一跳,瞧清来人面容后忙请起妇人,礼让她坐下:“嫂子先坐,你先莫慌,这是发生甚么大事了?”
妇人推拒着不肯坐,只顾站着抹泪,稍候了半晌,方忍住抽噎,嗓音犹颤:“王爷前几月还好好的,上个月开始便每日心神不宁不得安睡,头痛疲乏,昨日更是只睡了一个时辰,方才晕过去了,怎么掐也掐不醒,好容易睁了眼睛仍是气若游丝,我怕他……出什么事儿,那我也不活了!”
“那快寻太医啊!”宣城大惊,又觉这妇人甚没主意,找她有何用。
妇人本是强忍泪水,如今更如泄了堤,索性放声大哭:“你如何晓得我们的难处……刚发病起太医便找了两个,没一个药能对症,反而病情愈发加重了。欲找个最为高明的,其又在御前侍奉,王爷哪敢惊动。我们裕王府素来不得皇上欢心,再者王爷又是病恹恹的身体,若是让皇帝知晓了他如今这副模样,只怕是更生厌恶,王爷本就畏惧皇帝,他父皇一发威,只怕他的病更不得好!”
顾清稚在一旁听着,一声不响,也不知这皇家秘闻她该不该听得,宣城却起身对着她道:“七娘,你愿不愿意去裕王那儿瞧瞧,能治最好,你若是没有法子,我再想想还有哪个医术强的。”
她眼神恳切,教顾清稚推脱不得,医者仁心,明知裕王是未来皇帝倒在其次,救人才是第一位。
“我听王妃所述,颇像是心脾失调之症。”顾清稚一指西边儿,“只是心脏乃人体中枢,用药不可怠慢,稍有差错牵扯的可是全身。我年纪轻经验浅薄,还得随李太医同去,他若出手,药到病除绝非难事。”
“哪位?”妇人追问,“宫里姓李的这么多……”
“李时珍李太医,去年刚被召进宫里来的。”
“快去请李先生来!”妇人急匆匆吩咐宫女,不一时,小宫女却是孤身一人回来禀报:“那边的人说,李太医昨日便辞了御医之职,说要归家奉养老人。”
“这可如何是好!”妇人立时着了慌,耷拉下脸,“还有什么法子救救我家王爷?”
顾清稚一语止了她泪:“王妃莫慌,我会让李先生前去裕王府,只消一刻钟。”
“姑娘可有法子?难不成李太医与您熟识?”
清稚摇头:“未曾见过。”
妇人泄气,只觉这丫头在骗她:“那他如何愿意听你的?”
清稚挑眉:“我敢说这话,您便无需怀疑,若想让王爷转危为安,请娘娘只管听我的。”
第11章
李府仅是一方小宅,两进屋子并一个栽满杏树的院落,素来只出入病人,不出入权贵。
今日,却来了两个生人。
“将这几样物件全搬上马车,明日一早便启程,切莫耽误了时辰。”宅子的主人早已满头大汗,手上活计未曾停歇,身旁小厮亦在小院间来回穿梭。
“报老爷,外面来了两个面生的妇人,一个年长,一个年纪小些,穿戴皆是不俗,求您好歹要见见她们。”门房过来通禀。
“我今日不便见客,让她们请回吧。”李时珍素来有脾性,若有这般穿着不凡之辈在他办正事之时来打搅,他是定然不理会的。
门房依言,然而顷刻又小跑回来,擦着汗:“小的已经如实回复,但那个年纪轻的姑娘要小的来带话。”
李时珍并不觉有异,随口问道:“她说了甚么?”
“那姑娘瞧着也不过十七八年纪,但她语出惊人。”
“有多惊人?”
“她说请先生莫担心误了回乡的时辰,因为她夜观天象明日会下大雨,一路泥泞难行,您无论如何在这周也是走不了的。”
李时珍从书箱子中挣出脑袋,闻得此语也不恼,却是乐了:“这姑娘还能揣度我心思?我倒要瞧瞧是哪家的,请她们进来罢。”
裕王妃陈氏候在门外已是忐忑难安,深恐那脾气古怪的李太医不愿见客,顾清稚安慰她必定能见到那位先生,半信半疑间果见门房又跑了来,为她们启了大门:“两位里面请。”
“一会儿王妃切记莫唤他太医,这人不喜那称呼,犯了他忌讳可就不好了。”踏进门槛前,顾清稚殷殷相嘱。
然而陈氏贵人多忘事,嘴上满口答应,在见到面容清癯的主人时慌了神,当即劈头盖脸喊了声:“李太医,救救我家王爷——”
……顾清稚在一旁脸都僵了。
一句话便如一个响雷,触了人两根神经——李时珍不仅不爱听人唤太医,也不爱跟权贵往来。
若是在几年前他也曾出入王府,因为治病有功被推荐入太医院担任御医,但这一年来他已见识了这朝堂的险恶,皇帝沉迷修道,满朝半数皆是严党,清流之tຊ辈出头之日茫茫,他又是疾恶如仇的性子,于是当机立断辞了官,拘在皇宫里锦衣玉食远不如回去行医来得自在。
如此,他是决然不愿意再跟皇亲国戚有攀扯的。
只是话已出口,也收不回来。顾清稚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时珍的脸色由黄至黑,在主人将要下逐客令之前恨不能滑跪,腰一弯慌忙行了个大礼:“李先生!容小女有话要说。”
“李某一介小民,当不起贵客的礼。”他冷哼。
清稚赔笑,上前几步:“小女就说两句,您大人有大量,听了再赶人也不迟,莫非您连小姑娘的面子也要驳么?”
明知这丫头是故意在激他,李时珍也不好多言,面上神色紧绷,喉咙里发出闷声:“李某倒要瞧瞧你有多大面子。”
顾清稚笑吟吟道:“您李大夫的名号全京城皆知,找上门来并不稀奇。只是我还知道您有一个别人所不知的脾性。”
“你这丫头有话便说罢了。”
“小女晓得,您从来不畏权贵威势,心里头是瞧不起贵人们的,却素来对平民百姓慷慨大方,凡是他们来请您,您向来不推辞。”
“你既然知道李某的毛病,还来求上门做甚?岂非明知故犯?”
“小女有两句谏言,您愿不愿意听?”
这丫头,还卖起关子来了。
李时珍倒也不怕耗时间,反而和一个小娘子杠上了,扬眉看她:“姑娘有何高见?李某洗耳恭听。”
“李先生所为这一切不过是‘爱人’两个字,您心系百姓,故此愿意不计所得帮助他们,这也是小女所敬佩之处。只是既然爱人,便当将黎庶一视同仁,何必区分个三六九等,无论王爷还是升斗小民皆是常人,有个头痛脑热不皆是需要大夫诊治?他们身份地位再如何有差别,在您眼里又能有何不同呢?”顾清稚言毕,不等他回言,便屈身行礼告辞,“小女之语怕是已经过了两句之数,恕小女冒昧,若是先生不认同,那便罢了。”
眼见着她一只脚真要离了府,陈氏大惊,刹那间愕然无措待在原地,方欲迈步追上之时,却听得身后一声:“姑娘且慢!”
他话音才落,清稚踩着最后一字顿而回首,立时向他躬身行大礼,换了一副谦卑语调:“方才若有冒犯之处,望李先生海涵,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是不会和小女计较的,对吗?”
杏仁眼眸圆如满月,笑意自那晶晶亮亮的瞳孔里透出来,李时珍暗想这哪是道歉,分明是以脸压人。
“要不是瞧你这丫头伶牙俐齿的,我才不愿意就此跑一趟。”他回屋提了药箱,示意两位先行,“也罢,这是李某在京城的最后一回出诊,日后再想见我可是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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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脉细如丝,血虚脉缓。” 李时珍观其脸孔舌苔眼底,又为裕王诊完脉,细思一阵,方道,“结合王爷适才症状描述,应是心脾两虚无疑了。”
“和这姑娘说得分毫不差。”陈氏顿觉丈夫有救,心中大石落下,呼出嗓中惴惴不安的浊气,拿了帕子拭去额间薄汗。
李时珍闻言不免惊异,以意想不到的目光瞥着在一旁静观不语的顾清稚:“你这姑娘倒还会瞧病。”
“可不是。”方才的惊惶褪去,陈氏早放下心来,一时没忍住便多言了几句,执起清稚的手腕放在掌间抚摩,“这姑娘可是王贵妃指派的宫中女医,自是有几分真本事!”
清稚汗颜:“见习,见习。”
“小女觉着,既是心脾两虚,应给裕王开二十副党参、黄芪、茯苓、酸枣仁、龙眼肉熬归脾汤,兼以服用归脾丸,李大夫若是不嫌小女粗陋,可否指教?”她忙接上话头,深恐陈氏再加以言过其实的夸赞,以求知若渴的眼神凝视李时珍。
他虽不知这姑娘一脸崇拜的神情是为何,但仍摆出一副严师面容,轻咳嗓子:“你既已经知晓病人夜里失眠不得安稳,不加一味远志是何用意?平日还可以甘草、大枣代替茶叶泡着饮用,这你又是不知!”
顾清稚睁大双眼:“我竟忘了这茬!若是李大夫不在,你看小女如何能应付?”
“你这丫头!”李时珍对这素未谋面的少女竟有一种熟识之感,颇有前辈对待晚辈的欣慰,虽是面上责备,嘴角仍情不自禁牵起笑容,“过来,我教你如何针灸,你记着隔日便要来裕王府一次,我这几日忙于收拾行囊不便前来,以后只能由你代劳。”
“李大夫这就要走了吗?我还是第一次见您呢!”
李时珍顿觉这丫头对自己是否太过留恋了一些,分明是第一回 见,那眼眸可怜巴巴的,如同那些舍不得自己走的病人。
“乡里父老殷殷写信盼我速归,怎么,还不许我回去了?”
清稚垂下脑袋:“先生故土之思甚切,小女怎好阻碍。只是为京城少了个当代张仲景而可惜。”
被夸做是张仲景,论哪个大夫都难免心中生喜,只是他心里头甜归甜,面上犹然不动,口中否认道:“李某怎敢与祖师爷相比!你这丫头,李某考考你,你可知这针应当下在哪些穴位?”
“内关、神门、唐寅、足三里、太冲、三阴交穴,小女说得可对?”
“倒还省得我提醒,看来平日里书背得不错,还有一样,平日也可下耳针。”李时珍边收拾药箱,将一应用具放回原位,一面吩咐小童,“按着这姑娘的方子去开药罢——”
言及此,他方才意识到连这位姑娘的名姓也不知,枉自攀谈了那么长的光景。
“你这丫头唤甚么名字?”他偏头问。
“小女姓顾,名字叫个清稚。清水的清,稚嫩的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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