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似锦盯着他的眼睛,片刻后,转而聚精会神地旁听审理。
这场的旁听人员算是较多的,毕竟案子在京阳十分轰动,里面还掺杂着几个熟面孔。
法庭的流程一项项进行下去,在最后辩论结束,宣布休庭时,意味着这次开庭已经结束。周围的很多人已经起身离开,庭审书记正在打印笔录,交给双方签字。
陆渺盯着被告席,半晌都没动。程似锦陪他坐了几分钟,提醒:“留到最后很容易被你父母看到。”
陆渺心中一紧。
“你父亲认识我。”程似锦说,“跟在我身边代表什么意义,陆先生久经风霜,他能猜到的。”
陆渺伸手遮挡了一下双眼,随后起身跟程似锦离开。他表现得还算镇定,哪怕在庭审上提及那些罪名时,他都没有特别地崩溃。出了法院,冬日下午温暖的阳光落在道路两旁,树枝上沉积着前几日的雪,正在缓慢消融。
司机开出来的是一辆黑色迈巴赫,车牌和外形都算得上低调。特助像平常那样坐到副驾驶上。
车速不快,陆渺对着道路两旁那些干枯的、没有一片叶子的树枝发呆。
京阳的绿化做得很好,但这是北方,除了松柏不凋,没有什么树木在寒温下依旧绿意盎然。连隧道立交桥上挂着的蝴蝶兰都是假花。
“程似锦,”他从漫长而无趣的路边景色抽回神来,“如果判决下来……”
“执行前可以见家属。”程似锦说,“不过我觉得未必是,无期的可能性更高。”
这其实算安慰。
陆渺顿了顿,问了一个他一直想知道的问题:“你为什么会看上我?”
程似锦看着他:“你的手很好看,我当时觉得如果它湿哒哒的,被水浸透,样子会更好看。一开始,我就想把你变成我的藏品。”
陆渺喉结微动。他的胃开始为这场庭审感到疼痛和痉挛,胃是情绪器官,且不能完全控制住。他的意志被疼痛撬开了一个角,而后轰然之间——江河决堤,壁垒破碎,尖锐疼痛迟钝地撞进脑海里。
他的手按住痉挛的胃部,很像找一个什么地方躲起来。巢穴、家、温室……什么都好,能躲进哪里?陆渺没有选择,他本能地贴向程似锦,在触碰到她的肌肤那一瞬,所有的依赖和痛苦交织着爆发,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注入一丝生存的希望。
他抱住了程似锦,埋在她怀里。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女人。他见过跟她纠缠的男人的下场。
陆渺有一点发抖。
车内恒温,绝不是因为冷。
程似锦伸手抚上他的背。青年的背秀致而线条明显,蝴蝶骨细微地震颤。这是一种被迫的依靠,他明知道这不是所谓的“温暖巢穴”、“安全温室”,但在痛苦爆发的这一刻,他只能依靠她。
陆渺第一次尝到恐惧被抛下的滋味。
程似锦听到他隐隐的哽咽。她按着他的背,情绪非常平静,这种镇静像一阵药剂。他很快被安抚得平静下来,蔫蔫儿地贴着她的脖颈,把眼角的泪痕擦掉。
陆渺拉过她的手,揉动不适的胃部。她的温度一传递过来,疼痛奇迹般地减轻了。
“宝宝,”她说,“你只有我了,对吧。”
陆渺喉间一哽,他看着这张脸,嘴唇动了动,本来是想说“那你会把我丢掉吗?”,可两人之间是纯粹的床上关系,她也不可能留有什么情分。
陆渺很有自知之明。
最终,他沙哑着声音:“……小狗很喜欢我的,你把我踹了之后我能留下当它的人类奴隶吗?”他低下头,双睫被水珠黏得一簇一簇的,眼尾泛红,就算不撒娇都显得非常可怜,“你那个家里除了我也没有人陪小狗玩四个小时。”
程似锦:“……”
她贴近,抵住他的额头,语气匪夷所思:“你这是什么脑回路?你现在应该黏着我、讨好我,说求求主人了别抛弃我,而不是开始预设分手。”程似锦想不通,“就算你不来,我也会把小狗养的很好,你要我给你特设岗位?这么大猫了还有精力玩四个小时?”
不会是小狗陪他玩了四个小时吧?
“……我不要分手费了。”他抽抽搭搭地说,“一个月三千五行吗?”
程似锦沉默片刻,说:“在金林别墅收一圈儿破烂都能卖三千五。”
陆渺想了想,抬眼看她:“收破烂也行。”
程似锦破天荒地噎住了。
她忘记陆渺既经历过陆家太子爷的二十年梦幻人生,也经历过缺钱到恨不得卖血的窘迫关头。小少爷天生矜持清贵,说话的攻击性让林琮都能泄露敌意;却又恨不得能连夜学一门刮大白的手艺,一天打六份工。
程似锦看着他湿淋淋的眼睛。
眼神真诚得要命。
她受不了了,扭过头,第一次躲避了他的视线,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谁用你收破烂?坐回去,我腿麻了。”
陆渺挪了下去,还是紧紧地贴着她,把自己的手放在她手里,合拢包裹住,低声道:“对不起。以后你玩腻我了,我能想办法跟管家应聘吗?我记得你说人手不足。”
怎么还没死心?
原则上来说,卓管家不会任用她曾经睡过的人,这些人其实只是为了接近程似锦,并不会工作。
程似锦看着他慢吞吞地擦眼泪。小少爷只用一只手擦,另一边要紧紧地握着她,似乎这样才不至于心慌意乱。他的害怕和依赖倒是松弛有度,随时切换。
陆渺擦了半天,转过头看到她身上被紧密拥抱压出来的褶皱,心里突地一跳,凑过去把褶子捋平:“把你的衣服没那么好看了。眼泪都蹭到上面……你以后能不能带个手帕给我擦眼泪,我不想把你弄乱。”
他好像有点强迫症。陆渺现在才发现,他对程似锦的外观有强迫症,起码不能是因为自己玷污……不不,弄脏她的衣服。
“倒反天罡,我还为你带手帕。”程似锦嫌弃地说了一句,看向副驾驶。
张瑾掏出一袋非常柔软的小包装手帕纸,带着淡淡的香味儿。
程似锦打开包装,抽出印着粉红色心形的手帕纸给陆渺擦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又低头盯着两人交握的手,有些犹豫忐忑地垂下眼,用眼角蹭了蹭她的手指。
程似锦动作一顿,看着他泛红的眼圈,忽然道:“就纹个爱心吧。”
陆渺愣了一下。
话题跳跃太大,他一时没有想到这句话的意思。程似锦也没有解释,只是勾住他的下巴,耐心认真地把青年湿润的眼睫用纸巾沾透。细致活儿,她不由靠近,手帕上浅浅的桂花味道萦绕在彼此的鼻尖。
陆渺没那么胃疼了,他小心地抬眼望着她。
程似锦倒是专注,居然没注意到陆渺的视线。她脑海里想着自己刚刚提到的那件事,擦掉眼睫上的泪珠后,她继续道:“一颗粉红色的爱心,正好覆盖住。你那个睡衣下摆能遮住个边儿,不穿裤子的话跟个魅魔似的。”
陆渺惊诧地瞳孔地震:“……魅……什么?”
程似锦没细说,而是道:“要是结果不好,判决起效之前上诉二审,我会另请律师团队为陆先生辩护。嗯……”她沉吟了一下,叹气,“赔本买卖,说句不好听的,这其实没有让我介入的价值。”
话音未落,迎面对上的一双漂亮眼珠又红红地要哭。
“……”程似锦对着他沉默了几秒,说,“不许哭。”
陆渺努力忍住,可怜巴巴的样子更扎眼。她道:“再哭我在车上*你。”
司机一脚刹车差点踩到底,辛勤工作的中年司机惊得魂飞魄散,面露土色,转头看向张特助。助理小姐的表情一成不变,她知道这是程总随口说的,拍了拍司机的肩膀,暗示他不要怕,这么宽的道,继续开。
车流量很大,前面每个红绿灯路口都有摄像头。
跟韩老板比起来,程总是个情绪镇定的讲究人。她不会发疯的。
陆渺没有特助这么了解她,被恐吓得脊背发凉,一边头皮发麻地想立即逃走,一边又想求她,他当真了,权衡之下垂头丧气地拉过她的手解开衣服扣子:“那你能帮帮我吗?”
太糟糕了。他忍了半天还是眼角热热的,觉得自己非常差劲,不仅变成了曾经最鄙夷的那种人,还突破了下限,有过之而无不及,举止真是特别肮脏。
这次司机的一脚刹车是真的踩到底了。
程似锦好半天没说话,也并没有责怪这位聘请已久的司机开车不稳。毕竟是这种情况,情有可原。她淡淡地把陆渺的衣服系好,说:“从这儿回金林别墅的路上有上百个摄像头。”
小少爷的身形僵硬了半天,挪动身躯,埋在程似锦肩膀上,一动不动地装死。
世界安静了。
第24章 T.T
下判决书之前, 是非常漫长的等待。
韩家各个派系的权利争夺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即便是从程似锦的只言片语当中,也能感受其中博弈的危险。不过这些权力博弈之中, 偶尔也有些让人意想不到的操作。
“……把……会议室的网线拔了?”陆渺重复她的话。
“准确来说是烧了。”程似锦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温水,“区域网掉了,大楼跟着跳电闸。韩驰……噢, 我应该叫韩叔是吧,韩叔拍着桌子转圈儿开骂,骂到韩玉筠的时候带了她妈一句,小韩老板拎着椅子就站起来了,其他董事没拉住,差点儿连他们也打。”
陆渺凝滞半晌, 从头上冒出一个问号:“啊?”
这叫商战啊?这么热火朝天的?
“嗯……”程似锦一边喝水,一边接收副总发来的视频,随口说,“韩家特色,好在他们开医院。其实大多商战都是同一天出竞品、营销、看风向踩头、墙倒众人推, 没什么新鲜的, 要不就是电竞项目的投资经理怒不可遏,上门把网线给拔了, 或者抢公章,扎对面老板小人。”
“……”陆渺想了半天才说出一个形容词来, “好原始,好简陋。”
程似锦微微一笑, 没有接着说下去。陆渺过来拿走她手边的空杯子, 一走近,程总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 弹出一条信息。
备注写得全名,是韩玉筠。
“小书应该快到了,拜托拜托。”
后面跟着一个少见的求助拜神的表情包。
程似锦扫了一眼,说:“宝宝你去接一下人,我看完这个文件,晚上七点半的时候我会下楼一起吃饭。”
这说明她手边确实有一个比较紧迫、需要处理的工作任务。程似锦习惯性在进入工作状态前喝点什么,之前是红茶、咖啡,这是卓管家出于对工作效率的考虑;陆渺在旁边的时候温水和牛奶更多一点,这是为她的身体考虑。
陆渺顺便把屋里睡觉的小狗拎走。
谁知道它什么时候会饿醒,开始喵来咪去的。
三花猫呆呆地被拎出房门,它算是被陆渺累坏了——也不淘气折腾了,逮哪儿睡哪儿,安静至极。它爬上陆渺的肩膀,盘在他身上压住,埋头又睡了。
小狗是母猫,毛多虚胖,不算重。陆渺也没在意,下楼时遇到管家和几个阿姨,打完招呼后,远远看到正厅外停了车,韩家的保镖开门,穿着白色外套,内搭暖黄色毛衣的韩玉书从车上下来。
他的头发很蓬松,发尾稍微有一丝微卷的弧度,穿得非常清纯软糯。要不是知道韩玉书在研究所学习,还以为他初入大学,也就十八九岁。
韩玉书带了一个手提箱,走进来时礼貌地跟卓管家打招呼:“卓哥。”
管家谦和地颔首:“叫我卓然就行了。”
小书弯眼一笑:“那怎么成,以前承蒙卓哥照顾,之前总住在伯母那儿,我都没怎么来过金林别墅,哥哥多费心。”
管家表情不变地说了一堆寒暄谦辞。
韩玉书转过头,先是问:“我姐在楼上吗?”叫得比亲姐都腻,随后才望见陆渺,他的眼瞳形状圆润,黑多白少,很像一只到处嗅来嗅去的小狗,看见他也没不高兴,叫了一声,“小姐夫,我姐在哪儿呢?”
陆渺被这三个字砰地一声打出个真伤,一口气在胸口滞住,一边冒泡儿,一边儿又别扭发梗。他道:“也叫我名字就行了……我叫陆渺,你还记得么?程似锦在办公,你最好不要去。”
这话能拿来叫他吗?
不行的吧……要是程似锦的亲弟弟叫了,说不定还值得在心里嘀咕一下,但他嘴里一说,听起来怎么这么奇怪……
陆渺代她陪客,跟韩玉书一起坐下。旁边的管家像那天接待陆渺一样介绍了一番,不过用词明显更谨慎客气一些。
韩玉书乖乖地点头,一条条往脑子里记。
管家在还好,过了片刻,卓然离开后,整个空旷的一楼客厅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一只呼呼大睡的猫。
“小鹿哥,”他还是没叫名字,“我之前就觉得,你这个姓有点少见啊,是后改的吗?”
陆渺被动回答:“少见?不是常用姓吗?”
韩玉书看了他一眼,从客厅的茶几上拎起一本杂志,是一本过期的刊物,前年八月份发表的《自然》。
他翻到一项语系起源的研究,边看边说:“这么改会显得很可爱,对吧。”
陆渺再次产生了那种面对林琮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有点悟不透这种男人的话题,他们两人聊起天来都颇有几分神妙的欲盖弥彰,而且自己的姓氏真谈不上可爱两个字,于是不确定地答:“对……吧?”
韩玉书低声道:“是因为家里穷才跟着我姐的吗?很缺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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