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郁公公已经请辞:“此人虽口不能言但识字,娘娘有什么疑问可以自行问他,奴才内务司还有些事,就不远送了。”
他说完便开溜,没有留下一丝商量的余地。
这胖球瘦了之后,倒是越发油滑了。
颜鸢无奈带着人回望舒宫。
这人一出现,果然吓得望舒宫上下一片花容失色。
颜鸢只好命他们把拿来梳洗的用具,命太监把这人里里外外都清洗了一遍,换了干净的衣裳,总算是收拾出了一个人样来。
唯有那一张脸,仍然十分可怖。
颜鸢倒也不怕,毕竟她在战场上见过断肢残臂皮开露骨也不少。
她把人弄到了书房,交给他笔墨纸砚,然后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幽幽抬头,狰狞的皮肉间透出阴森的目光。
颜鸢便靠近他,亲自把笔塞到了他的手中,问他:“你是什么人?入从值府之前是做什么的?连郁公公为何要把你送给本宫?”
男人微微侧头,然后把笔扔了。
颜鸢:“……”
颜鸢面无表情地走出了书房。
她想要去内务司把礼物要回来,顺便让连郁那胖球看看,自己送的都是什么东西!
书房外冷风嗖嗖。
颜鸢很快冷静了下来。
连郁必定不会平白无故送一个废人给她,此人还不肯合作,大约是时机尚未成熟,且他既然选择这个档口送人,大概率此人与宴晋之事有所关联?
这样想着颜鸢又耐着心思回到了书房里。
书房里那人还保持着原来的跪姿,看见颜鸢,浑浊的眼里露出一丝诧异的光亮。
颜鸢道:“你是连郁公公送的,就叫你青鱼吧。”
不肯交底也没有关系,反正来日方长。
……
颜鸢在后宫中难得过了几日悠闲日子。
这几日楚凌沉都没有到望舒宫,阮竹伸长了脖子日日等,叹息着牢骚:“奴婢本以为只有小妖精才是娘娘的敌人,没想到前朝那帮老妖精才是。”
颜鸢:“……”
前朝的老妖精们还在争吵不休。
正当他们吵得如火如荼之际,大理寺破获了一桩大案:他们缉拿到了不久之前诈死脱身的前任内务司掌事涂山公公的心腹太监,顺着这位心腹太监的供词,沿路找到了栾羽坊丢失那部分货品,且同时发现了不少本该随着前任林掌事付之一炬的珍惜之物。
消息传来时,颜鸢还在织造司里做最后的清账交接。
忽如其来的喜讯,让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林掌事也是目瞪口呆:“那我们内务司的债……”
颜鸢沉默道:“还债有余吧。”
真是……
忽如其来的暴富。
……
有人欢喜便有人愁。
大理寺顺着赃物线索,顺藤摸瓜,牵扯出了一整串的老鼠,这些老鼠多多少少都与楚惊御有所关联,赃物中绝大多数又是在楚惊御的封地找到的,楚惊御眼看着十有八九脱不了干系。
当夜楚惊御便抱着稚子,夜叩了慈德宫的宫门,跪在太后面前哭诉了一夜冤枉。
彼时颜鸢正在洛子裘处复诊。
报信的小医徒绘声绘色地描述楚惊御如何夜扣宫门:“听说连鞋子都跑掉了一只,哭得涕泪纵横,把小公子都吓得不会哭了。”
颜鸢听得目瞪口呆。
洛子裘的针便是这时落在颜鸢的手腕上的。
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样的技法,那几针奇痛无比,颜鸢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洛子裘却眉开眼笑了起来:“恭喜娘娘,娘娘的身体近来好转不少。”
颜鸢的疼痛余韵未消,满脸疑惑。
洛子裘解释道:“微臣扎的这几处穴位与从前无异,从前娘娘气滞血瘀,反应也便麻木一些,今日娘娘疼痛难当,正是好转的症向,想必过不了多时便能与常人无异了。”
颜鸢听得一知半解,但大概还是能听懂的。
她心中一跳,小心追问:“那本宫能重新练武么?”
洛子裘笑道:“那应当不大行,身体亏损多年,气力是一时半会儿无法补足的。”
颜鸢失落道:“哦。”
近来她确实觉得身体恢复了许多,她还以为当真可以完全复原,竟原来还是奢望。
这哪叫与常人无异啊?
颜鸢沮丧得很。
洛子裘看她垂头丧气的模样,顿时失笑:“微臣说的与常人无异是指寻常女子,不是指寻常武将。”
颜鸢疑惑脸看着洛子裘,并不明白这两者有何区别。
洛子裘便从身后的药柜上取出了一盒药,交到颜鸢的手上:“娘娘身体亏空,眼下还需调养,不宜有孕,此药能助娘娘调养避孕。”
洛子裘笑道:“陛下不太懂事,微臣不放心。”
颜鸢一时间没理解“不太懂事”是什么意思,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局促得手足无措,手里的药盒不知道是该扔还是该放。
就这样手忙脚乱了一阵子。
她忽然意识到洛子裘说的上一句话似乎才是重点。
在药庐时,神医便已经为她下了诊断,她这具身体积寒已久,此生恐无儿女之福。后来爹爹也曾寻遍了名医为她诊脉,结果比神医的诊断结果还要惨烈,他们说她恐无常人之寿,就更别提生儿育女了。
如今宫中天漏草的管够,她近来已经不是那么怕冷。
但洛子裘所说的事,似乎是画蛇添足了。
颜鸢尴尬道:“本、本宫其实并不需要……”
洛子裘温和地望进颜鸢的眼睛:“现在需要了。”
……
颜鸢走出御医院时依然有些恍惚。
她离开家时年纪尚小,孩童的心性尚未褪去,后来便是一门心思保家卫国,再后来便受了伤,早早就被判了没有儿女之福的罚罪。
她还没有学会为这件事情难过,就已经是这样了。
一旦接受了便觉得这样也挺好。有儿有女是福,无儿无女也是福,在不确定长短的生命里,能够轻装简行也不失为是一种完满,她虽有遗憾但也并无后悔。
可如今人生这棋局居然有了重开的机会。
她重新站在当年前路断裂的地方,忽然间有些迷惘,不知道如何走着下半生。
她浑浑噩噩回到望舒宫。
阮竹着急地迎了上来:“娘娘,陛下来了,在书房等您。”
楚凌沉?
颜鸢愣了愣。
颜鸢急匆匆去了书房,推开房门的一瞬间,一团白色的绒球蹦到了她的腿边。
颜鸢随手把绒球拎了起来,抱着它进房,一抬眼便看到楚凌沉正躺在她书房的榻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大约又是有一阵子没睡了,他的眼睫紧阖,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苍白的脸色看起来带着一丝透明的血色。
颜鸢放下浮白,浮白便轻轻跳到了榻上,熟练无比地卧倒在了楚凌沉的手边。
一人一兔,蹭着她的书房,睡得深沉。
行吧。
就让这两只鸠占鹊巢一阵子吧。
颜鸢在心中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坐到了书桌前。
她今日无事,倒是想起了一桩早就想做却一直没有空做的事情。
她把邱遇的十字弩找了出来,用一把小小的起子把上面的零件拆解下来,一个个整整齐齐排列到书案前。
颜鸢一边拆一边仔仔细细地检查所有部件的有无破损,可那些部件看起来都很完好,直到她拆解下十字弩的核心部件,发现里头似乎少了个点东西。
……玄铁垫片呢?
颜鸢不可置信地把核心部件翻过来倒了倒,发现里头确实空空如也。
可这东西没有拆解的前提下,怎么可能遗失?
……
夕阳落下时,一人一兔醒了过来。
楚凌沉大约是并不习惯沉眠,初醒时脸上有一丁点的迷茫,但只是一瞬间,下一刻他的目光触及到夕阳的光亮后陡然转冷,整个身体如同陡然惊醒的野兽一般绷直。
他仓皇地喘出一口气,荫翳的眼神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似乎又有些迷茫。
颜鸢便在这时候走到了他的视野之中,问他:“醒了?”
楚凌沉愣了愣。
很快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平缓。
身上的戾气如潮水一般退去,漆黑的眼瞳中慢慢地溢出笑意来。
他仰起头看着颜鸢,目光澄澈:“嗯。”
颜鸢:……
颜鸢忍下了摸头的冲动,面瘫着脸问他:“我给邱遇的那个十字弩,里面的玄铁垫片呢?”
她原本也只是试探,没想到楚凌沉当真变了脸色,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
颜鸢:…………
还真是他干的!
这狗皇帝能干点人事吗?
就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垫片,邱遇已经自卑到快要切腹了啊!
颜鸢气得拳头都痒了。
楚凌沉从榻上站了起来,摘下颜鸢手上的十字弩,低下头用下巴磨蹭颜鸢的头发:“明日让他去禁军营挑一件称手的兵器,赔给他便是。”
颜鸢咬牙切齿:“邱遇他少了四根手指,拿不动普通兵器。”
楚凌沉道:“孤赐他个官职,让他从此不必配兵刃。”
颜鸢面瘫道:“那我的玄铁垫片呢?”
楚凌沉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低垂着眼睫,满脸乖顺地吻颜鸢的唇,一边吻一边把回答慢悠悠地送进颜鸢的口中。
“不给。”
“……”
夕阳刚刚落下,金色的光芒越过窗台,落在楚凌沉恶劣的眼睫上。
他落下的吻安静而缠绵。
此时距离颜鸢扶灵入晋,不过三日时间。
第152章 狗都比他重情义!
出发前,颜鸢照例向太后辞行。
慈德宫的公公引着她慢慢穿过茂林修竹,进入了慈德宫的正殿。
正殿之上有些昏暗,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高坐于主座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颜鸢。
颜鸢跪伏在地上行大礼,手掌触及冰凉的地面,她的心也忍不住微微颤了颤。
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又回到了初入宫闱的时候,那时她也是这样跪在地上,觐见这位晏国最位高权重的女人。
但局势终归还是不同了。
她的这位大东家如今并没有给她下马威,只是轻声道:“鸢儿来了,快坐到哀家身边来。”
颜鸢便低着头坐到了她身旁。
太后的手掌抵在颜鸢的手背上,微凉的指尖轻轻拍了拍颜鸢。
她问颜鸢:“鸢儿可曾怨恨哀家?”
颜鸢没有料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场白,讶异地抬起头来,目光撞上太后疲乏的眼睛,忽然间发现太后似乎比自己记忆中的要苍老许多。
太后盯着颜鸢的眼睛,轻声道:“哀家执意让你扶灵入晋,去换取藏宝图,就如同沉儿所说,是以你的命去赌宝藏存在的可能性,你心中对哀家对朝臣可有怨言?”
颜鸢愣愣看着她,摇了摇头。
她确实说不上怨恨。
前朝的老头吵吵嚷嚷半天,最终和晋国定下协议,她不需要扶灵入晋国,而是只要把月容公主送到晋国的边城即可,她只要扶灵入了晋,晋国的女王便会亲自来迎。
这算是一个折中的方案,能争取到已是不易。
太后低道:“为何?”
颜鸢道:“太后与朝臣们已经尽力了。”
太后闻言一怔,眼眶微红:“有皇后如此,实乃晏国百姓之福。”
颜鸢道了谢,低着头不说话。
她在等待。
等着太后亮出今日真正的目的。
如若是几个月前,她或许会相信太后当真是召她入宫来冠冕堂皇一番,可就在不久之前,她亲眼见到楚凌沉与她决裂,斥她当年遣魁羽营雪原追杀。
她虽和太后并无冲突,但其实已然决裂,若没有扶灵一事,现下她可未必能好好坐在这殿上。
而眼下,太后就像是忽然失了忆。
太后拉着她的手,红着眼眶,温声细语着允诺会派出皇庭之中最好的禁卫,一定会确保她完全。
最后她掏出了一个香坠亲自戴到颜鸢的脖颈上。
太后道:“此香是穆御医所调,能调气补精,鸢儿此去随身佩戴,也算是哀家的一片心意。”
颜鸢低下头看了一眼那个香坠。
香坠是和田玉制的,两面雕花,中间镂空的地方埋着一颗小小的香丸,整个坠子溢出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颜鸢不太喜欢身上带香味,但太后亲自戴上的东西,她自是不能取。
她只能温声道:“谢太后。”
寒暄过了,礼也送了,颜鸢便站起来请辞。
太后没有挽留。
颜鸢心里便有了底。
她低着头往外走,就在她只差几步就要跨出殿门的时候,身后终究还是响起了太后的声音:“那日皇帝说的话,你信几分?”
颜鸢停步回望。
她身后的大殿金碧辉煌。
当朝的太后仍然坐在高位上,居高临下地眺望着她。
颜鸢自然知道,那日的话指的什么。
她说的是雪原诛杀楚凌沉。
这显然是一道送命题。
颜鸢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便只能站在殿门口不作声。
太后又道:“你是不是也认为哀家不是一个好母亲?”
颜鸢道:“臣妾不敢妄言。”
太后的呼吸忽而变得急促起来:“不论你信不信,哀家都不曾做那些事情!”
颜鸢轻道:“臣妾信与不信,其实无关紧要。”
太后一怔,愣在当场。
颜鸢一步踏出大殿,再也没有回头。
……
颜鸢回到望舒宫发了一会儿呆。
今时今日,她才算是真的是和大东家真正分道扬镳了。
她坐在书房里,用一把小刀,沿着香坠的边缘细细地撬开它,把里头的香丸给掏了出来,递给了尘娘让她辨别。
尘娘接过了香坠闻了闻,脸色就白了。
颜鸢便懂了。
她并不觉得意外。
她扶灵入晋牵动了不知道多少人的利益,外戚与清流希望她能换回藏宝图,顽固老臣不希望她被晋国扣留受辱。
但如果她死在扶灵的路上,便是所有人都能够称心如意的结局。
更何况那夜她听见了楚凌沉道破三年前的秘密,太后又岂能安睡?
尘娘的额上已经出了一层细碎的汗珠,脸色泛白道:“娘娘……怎、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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