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毫不犹豫地拔下了满头的步摇发簪,耳环首饰,解下发髻,从裙摆上撕了一小条布条把头发绑了起来。随后她蹲在地上开始撕裙摆,撕到膝盖以上,撕下来的布条就用来绑宽袖。
颜鸢做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楚凌沉呆呆看着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当朝皇后渐渐变成了小将宁白。
而他并不为此感到雀跃。
颜鸢还在努力地绑着束袖,她用牙齿咬着布条,另一只手牵引着布条,吃力地在手腕上绕圈儿。
忽然间一只瘦削的手从天而降,接过了她手里的布条。
颜鸢愕然抬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楚凌沉浓密的眼睫。
颜鸢:“……”
楚凌沉低着头,慢慢地替她绑好束袖。
颜鸢看着他安静的眉眼,想了想道:“我现在的身体已经好多了,偶尔透支一次体力没有关系。”
楚凌沉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颜鸢便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
她想来想去,最后挤出一句:“你躲好,别出来。”
这次楚凌沉连“嗯”都没有。
他低垂着眉目,瘦削的指尖替颜鸢打开最后一个死结,压抑的气息缓缓地落在颜鸢的手腕上。
……
夜色过半,颜鸢与季斐踏着月色悄然离开。
颜鸢没有和楚凌沉道别,上一次道别的记忆十分不美好,她现在觉得道别挺晦气的,不如直接出发。
他们反其道追踪刺客,根据经验摸到了追踪者的后方,果然发现他们已经在林中扎营。
追踪的只是一个小队。
人不多,总共十数人。
他们大部分已经睡了,只留下两人在外面守夜。
颜鸢与季斐交换了个手势,两人分头包抄,颜鸢负责吸引了刺客的注意力,两个守夜听见响动果然上前查看,季斐便摸到了他们身后,一剑割断了他们的喉咙。
利落!
颜鸢压着呼吸在心中赞叹。
他们紧接着摸到了第一顶帐篷里,一人捂住暗杀者的口鼻一人下刀,就这样循环往复了几次,最终还是时运不济,居然撞上了偶然起夜的刺客。
“戒备!”
“有人擅闯!”
那人尖锐的声音在营地响起。
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暗杀者,转瞬间就截获了颜鸢与季斐。
下一刻,发信的烟花在天上炸响。
颜鸢的心中顿时凉飕飕的:“季斐……”
季斐轻道:“突围。”
信号已发,他们的援军很快就会到来,此时不突围就彻底走不了了。
颜鸢无奈和他们短兵相接,她擅长骑射,并不擅长近身肉搏,很快就落了下风,还好有季斐相助,他们彼此配合,总算勉强逃回了之前避难处。
季斐左手的手臂中了一箭,殷红的血浸染了整个袖子。
楚凌沉上前搀扶住他。
颜鸢用小刀划开他的衣裳,看到他伤口的周围渐渐形成叶脉的形状。
颜鸢的心凉了半截:“……是魁羽营。”
死亡的阴影再次落下。
颜鸢有些透不过气来,指尖攥得发白。
她深深吸了口气道:“我们走。”
季斐道:“他们暂时没有发现这里,我们深夜赶路太冒险。”
颜鸢坚持道:“马上走。”
没有人比她更加了解,魁羽营有多么难缠。
魁羽营最可怕的地方并非战斗力强悍,而是他们在搜捕猎物的时候,是地毯式的搜索,他们的速度不算快,但没有任何死角可以逃过他们的搜捕。
唯一的破解方法就是往前走。
不断往前走。
只要不死。
就继续往森林深处走。
季斐还有些犹豫。
楚凌沉无声无息地收拾好了行囊,走到了颜鸢的身边。
“好。”
他轻道。
……
季斐终究还是妥协了。
他们开始往森林的更深处走。
暗夜中,马蹄声和火光如同噩梦一样,在他们的周围环绕,渐渐地越来越近。
此时逃跑已经不合适,他们躲在灌木丛中,屏着呼吸,等待着最终的殊死一搏。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阵嘹亮的口哨声。
“在那边!”
“列队!”
魁羽营的铁骑临时调转了方向,气势汹汹地朝着口哨所在的方向策马而去。
颜鸢顿时瘫坐到了地上,她身上已经被汗水濡湿了,一边喘气,一边抬头眺望口哨声在的方向。
这森林中竟然还有第三波人?
会是什么人?
是敌还是友?
她的脑海中一片混乱。
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翻身上树,在树上眺望远处的火光。
远处的森林里,马蹄声凌乱不堪,火光从四面八方涌向一个方向,又很快四散开去,整个魁羽营的步调显得凌乱不堪,前所未有的狼狈。
偏偏还有人用口哨挑衅他们。
那人显然是对这一带地形极其熟悉,他带着他们兜兜转转,像是遛狗一样遛着他们跑。
颜鸢:“……”
……
既然有人拖住了魁羽营,颜鸢继续带着楚凌沉和季斐往大山的深处走,终于在黎明来临之前,找到了一处可以藏身的山洞。
颜鸢领着楚凌沉进山洞,又点燃了篝火。
然后她问楚凌沉:“之前引开追兵的……是你的人?”
方才一团混乱,她来不及多想,现在一路上她的思绪已经清明了起来,自然也就发现了诸多异常。
比如楚凌沉何以只身出皇城,真的不带半个护卫?
比如楚惊御都造反了,他的灰骑与亲卫还有什么重要任务分不开身?
比如他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能在雪原中求存?
……
颜鸢盯着楚凌沉的脸,想从他的脸上得到答案。
楚凌沉眨了眨眼,没有作声。
那就是默认了。
颜鸢气不打一处来:“既然他们跟着我们,为何不早点让他们出来?!”
那些人既然能在暗夜中把魁羽营遛得像狗,那身手必定远在魁羽营之上,他们如果早点出现,是不是就没有这一路的逃亡?是不是使团的车队就不必遭到屠戮?
楚凌沉却只低着头道:“做不到。”
颜鸢一怔:“做不到是什么意思?”
楚凌沉缓缓道:“做不到就是做不到的意思。”
颜鸢气急:“你――!”
场面陷入僵持。
季斐的目光在楚凌沉与颜鸢之间徘徊了几回,起身道:“我去外面巡查一下掩蔽。”
山洞内只剩下颜鸢与楚凌沉。
彼时篝火的光芒映衬着楚凌沉的脸。
颜鸢忽然间有种时光重来的错觉,同样的人同样的场景,同样的怒火中烧,同样的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一顿。
昔日的少年眼底满是嘲讽与挑衅,而今日的楚凌沉在她的目光下,温驯地低下了头颅。
他低声解释:“他们原本有自己的任务,完成了才进雪原来寻找。”
颜鸢问:“那如果赶不及呢?”
既然没有从一开始就跟随,那如何保证不出现差池?
楚凌沉轻声道:“认输。”
今日这一局棋是一场破釜沉舟的赌局,他算准了楚惊御会铤而走险,算准了魁羽营会再次狙杀,也算准了会重新落雪原困局。
但他也并非算无遗策,洛子裘带着灰骑奔赴西南,亲卫留在皇城保存实力,唯一留在帝都城的人马需要冲破帝都城重重关卡,才能追上车队……
他唯一无法确定的是,他们能否在魁羽营行动之前赶到。
如果赶不到……
楚凌沉抬起头望进颜鸢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她。
那他大约会和她一起葬身雪原。
他并不后悔。
颜鸢气得红了眼睛:“你疯了吗?你这不是自寻死路?”
像刚才那种情况,如果不是那个吹口哨的从中阻拦,他现在已经性命难保了!
他堂堂国君,到底在想什么?!
楚凌沉低声道:“不是自寻死路。”
他倾身上前,温柔地拥住颜鸢:“我已经不想死了。”
他的额头就抵在颜鸢的肩膀上,嗓音低沉:“我只是想和你一起活得更长久,是求生,不是寻死。”
颜鸢僵硬地站在原地。
她胸口的怒气还没有消,但很快又被说不出的酸胀感替代。
她不知道这感觉是为谁。
为自己。
或是为楚凌沉。
亦或是因为那些早已死去的人。
吻是何时绵延的,颜鸢也记不太清了。
明明前一刻她还在气急败坏,后一刻她被楚凌沉圈在了怀里,被动承受着他给予的一切。
从身到心都是一片黏腻纠缠。
算了。
颜鸢闭上了眼睛丧气想。
事已至此,最坏……
也不过是长埋在这雪原的夜晚。
……
然而太阳终将升起。
颜鸢醒得最早,独自走到山洞口。
昨夜的混乱已经平息,外头旭日东升,橙红色的光芒洒落在洞前,远处的山野尽数覆盖上了皑皑的白雪。
景色虽美,但抵不住饥肠辘辘。
山洞里的两人,一个不会武一个受了伤,觅食的任务自然只能落到了她的头上。
颜鸢独自背上弓箭,沿着森林的树丛慢慢搜寻。
她想要找一些鸟雀或者是兔子什么的,可惜走出去了不少工夫却仍然一无所获,就在她打算空手而归时,前方忽然响起一阵剧烈的马蹄声。
糟了!
颜鸢万万没有想到,已经过去一个晚上,灰骑居然没有把暗杀者们全部引开。
她匆匆匆匆忙忙躲进了灌木丛中,透过层层树叶屏息等待。
果然片刻之后,有人纵马靠近了她所在的地方,那些人在她附近徘徊了许久,眼看着就要发现她的所在――
忽然间,口哨声又响了起来。
“追!”
暗杀者们调转马头。
马蹄踏着飞雪朝着远方奔去。
颜鸢不敢轻易走出灌木丛,又在原地蛰伏了片刻,才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
正当她打算起身之时,一支长矛穿透灌木,几乎就要刺上她的额头。
“出来。”
懒洋洋的声音,在灌木的另一边响起。
第157章 我本名颜鸢
长枪的枪头距离颜鸢的眼睛只有半寸的距离。
颜鸢全身的冷汗都要出来了。
她躲在暗处,透过层层灌木丛,只见灌木丛外有人傲然而立,发间一根红色的发带在一片皑皑白雪之间亮得刺眼。
颜鸢呆呆看着那一抹颜色,心跳骤停。
那是――!
僵持间,那人的长枪又逼近了分毫:“怎么,还要小爷亲自请你出来么?”
熟悉的声音响起。
颜鸢忽然觉得胸口传来一阵阵抽痛。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听见这声音了,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缓缓地站起了身。
雪光之中,她和那人四目相对。
彼此的呼吸都停住了。
“你……”
长枪落到了地上。
秦见岳呆呆看着眼前狼狈的身影,艰难挤出不敢置信的声音:“……小白?”
颜鸢眨了眨眼。
她只觉得眼眶发痛,喉咙口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下一刻秦见岳整个身体向她扑来:“小白!”
他像是猛兽扑食般倾轧而来,颜鸢如今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住,踉跄了几步就被他扑倒在了雪地上。
秦见岳还在叠声吼她:
“你死哪去了!”
“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找我!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爷爷雪山里找了你三年你不知道吗?!”
“我……我还以为找不到你了……连尸体都找不到……”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他是如何过的。
没有火就吃生的,生了疮就用刀剜掉。
他在雪原反反复复翻找,一边带着希望,一边却一次次地数着绝望,找到的故人也未必是完整的,同一个人可能需要拼凑好几次才能有一具完整的尸身,好让他带去春暖花开的地方安葬。
他反反复复寻找着,绝望着,孤独着,渐渐希望反而成为了对他最大的凌迟。
到最后,只剩下了季斐和宁白。
他几乎要把雪原翻遍,却仍找不到他们。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算错了数,到底有没有拼凑错尸身。
会不会有人被遗漏了。
会不会有人已经落葬,却连个身份都没有?
接连数月一无所获的时候,他甚至想过挖开那些坟墓,把每一根骨头都拆了重新整理,不论是希望还是绝望,都让它落定。
可最终还是没有。
找不到,终归是好事。
更何况是这个杀千刀的畜生!
他居然还有胆子进雪原!
秦见岳把颜鸢压在身下,狠狠揉进怀里,抱了半天还不解气,他就咬着牙一拳打在了颜鸢的肩膀上。
不巧打中了魁羽营的旧伤。
颜鸢痛得差点昏厥过去,整张脸都没有了血色。
秦见岳终于发现了异样,松开了颜鸢喘息:“你……受伤了?”
颜鸢红着眼睛摇摇头,轻道:“没有。”
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吃力道:“我……我没有故意躲藏,我受了重伤,之前一直在养伤……”
秦见岳看着颜鸢的脸。
她确实比他记忆中要苍白了许多,方才他抱着他时,发现她的手臂也比从前纤细了许多,好像没有什么力气。
颜鸢还在低声解释:“我虽没有办法入雪原,但每隔半年都会差人去雪原寻找,只是……”
只是一无所获。
倒是陆陆续续找到一些暗杀者的尸体,但是见薄营的人却是半片袖子都没有找到,就好像他们从未踏足过雪原一般。
秦见岳已经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听完颜鸢的诉说,低头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缓缓道:“因为我清理了痕迹。”
折返雪原的第一件事,就是顺着打斗过的蛛丝马迹寻找同袍,不论找没找到,都会第一时间清理掉痕迹,防止被有心人追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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