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行知缓缓直起身来,目光在人群中转了一圈,最后落到了楚凌沉的身上。
他轻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平安归来,真是万民之幸。”
他形容端庄,语气端庄,全然看不出半点乱臣贼子的嚣张,仿佛依旧是那个斯文隽永的清流之首,白衣卿相。
郁行知深深看着楚凌沉,声音越发柔缓:
“可惜了,人总不能走一辈子运。”
“今日必定要委屈圣上,长眠于此了。”
威胁的话从他口中缓缓吞吐出,依然像是清风过岗。
在场的人一怔,城防军统领率先反应了过来,他大声呵斥了一声“放肆”,便率领着手下人马把大坑团团围住。所有人向前逼近,弓箭手尽数就位,只需楚凌沉一声令下,郁行知就会被乱箭穿心而死。
可惜事情最终出现了意外。
一个先锋的探子匆匆跑到了城防军统领的面前,在他耳畔耳语了几句。
顿时城防军统领脸色大变,他迅速走到了颜宙身旁,低声向他和楚凌沉禀报:“陛下,侯爷,这逆贼在地下埋了火药……”
火药?!
颜鸢震惊望向郁行知。
郁行知对上了她的目光,居然微微笑了出来。
“既然圣上已经知晓了,微臣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
“微臣偶得蓝城藏宝图,图谋已久,却没有想到棋差一着。”
郁行知皱起眉头,仿佛真是碰到了棘手的难题,正与人好声好气地商量:
“所以微臣自上山前便知此行可能有去无回,所以早在山上三十处埋下炸药,待到这一座山都夷为平地,总能勉强拼个和局之势。”
“此举实乃被迫无奈,还望诸位谅解。”
山顶上噤若寒蝉。
颜鸢也倒吸了一口气凉气。
御庭山是一座小山,上下也不过是一个时辰的事情,这样一座小山埋了三十处火药……
意味着不论多么好的运气,都不可能逃得炸药的范围。
郁行知竟是想要玉石俱焚。
山顶上没有人敢呼吸,就这样僵持了片刻,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坑里响起来:“郁行知!你明明与我说不会用炸药的!你骗我!”
那是楚惊御的声音。
大坑旁的绳梯开始翻动。
过不多久,满身狼狈的楚惊御便从下面爬了上来。
他疾步走到郁行知的身前,想要抓住他的衣襟质问,却不想手还没有挨到郁行知,就他身后的黑甲护卫阻拦。
楚惊御唯有狂怒:“郁行知!你疯了吗?!你要炸的是我楚家的皇陵!你想让孤遗臭万年吗?!”
郁行知脸色不变,只是讥讽道:“横竖你挖都挖了,炸与不炸又有什么区别?”
楚惊御顿时咋舌:“你……”
他无话可说,只能青白着一张脸,从牙缝里挤出质问:
“就算要炸开地宫的门,也用不着满山的炸药!”
“你到底想干什么?孤已经被你拖累得……拖累得快遗臭万年了!你引燃炸药,是想要拖着孤一起死吗?!”
“你明明说过你只是想取回先人遗骨……”
楚惊御已经失了理智,红着眼睛朝着郁行知吼。
郁行知等他吼完,才淡道:“嗯,我骗了你。”
他的声音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
楚惊御双眼几乎瞪裂。
他就这样与郁行知僵持了许久,才终于颓然地耷拉下了肩膀。
他其实也并非全然没有感觉。
最开始,郁行知只是让他在江南的族人问他收购一些属地的特产。他人在西南,花钱的脾气不大好,朝廷的俸禄根本不够用,钱银亏空原本就多,有了郁行知给的商路,他的产业也日渐做大。
生意越做越大,钱却是越来越不够用,后来他偶得一批假银钱,起初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通过朝廷的门路过了遍手,居然当真洗干净了那批假银钱。
那时他并不知晓是郁行知开了方便之门,只是被狂喜冲昏了头脑,于是从四处收假银钱,逐渐变成了私开作坊做假银钱。
再后来便是东窗事发,涂山公公露出了马脚,他慌不择路想要补漏,可是亏空数额之大,即便他散尽家财也是不可能补上这空缺的……
郁行知便是这时候亲自找上了他。
从前他们只是书信往来,见面时那个斯文隽永的当朝首辅,根本连眼神都不会给他一个。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与郁行知会面。
郁行知告知了他关于蓝城宝藏的事。
楚惊御心里也清楚,早在多年之前,他第一次接受他族人的订单之时,他就已经跌入了郁行知的陷阱。
他说他原来姓阙。
他说他的家人连同宝藏一起被埋进了地底,他费尽周折只是想要取回先人的遗骨好好安葬。
他信了。
他真的信过他。
他骑虎难下,与郁行知同行。
楚惊御佝偻着肩膀,红着眼睛笑起来:
“郁行知!你若点燃炸药,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你当真以为我没有留后手?”
“我知道你在城外养了一个女人还生了个孩子,我告诉你,我死了他们一个都别想活!我一定把他们碎尸万段!”
楚惊御高傲地抬起头颅。
他准备欣赏郁行知脸上的惊慌,看他知道自己小心保护着的要害,暴露在所有人前的无措。
可是并没有。
郁行知甚至连眼皮子都没有眨一下。
他轻道:“可惜了,城外的女子与孩子,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楚惊御怔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郁行知叹了口气:“楚惊御,你还是不了解我。”
他盯着楚惊御的眼睛笑了笑:“若非你自以为捏住我软肋,你又怎么会安心听凭我差遣?”
楚惊御:“你……”
郁行知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些许遗憾的表情,他对身旁的黑甲守卫道:“送暄王殿下去休息。”
他的话音刚落,黑甲守卫就把暄王直接推进了大坑。
颜鸢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冲上去拉他。
千钧一发之际楚凌沉拽住了她的手腕,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楚惊御惨叫着跌向坑里,然后听见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郁行知又望向了颜鸢:“皇后方才是想要救他么?”
他的目光依然很温和。
颜鸢只觉得全身上下的寒毛都林立了起来。
她咬牙道:“我不是想要救他,我是来与你做交易的。”
郁行知眯起眼:“哦?”
颜鸢与楚凌沉交换了一下眼色,而后向前踏出,对着郁行知道:“郁相不是也在等么?”
若只是想要同归于尽,不必这样大费周折。
他多半也是在赌。
赌他们或许有筹码。
他必定是用尽了方法都开不了宝藏大门。
颜鸢道:“炸药不一定能炸开地宫入口的断龙石,但一定能把地宫门口的人炸死。”
颜鸢盯着郁行知,缓缓道:“郁相死之前都没有看到过宝藏一眼,不会觉得太可惜么?”
郁行知的眼里闪过一缕光亮:“皇后此话何解?”
颜鸢摘下脖颈上的金丝玉坠,举到郁行知眼前:“要进地宫不一定需要炸药,有钥匙就够了。”
……
郁行知终究是放了行。
他开出条件来,必须先把钥匙交到他的手上,且只有楚凌沉与颜鸢能随他入地宫,其余人等只能在外面等,如若不答应,他即刻命人点燃炸药。
自然没有人会答应这样的条件,但眼下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进退都是死路,颜鸢便把金丝玉坠交给到了郁行知的手上,但也提出了一个条件。
颜鸢道:“我想要带上弓箭。”
郁行知笑了起来:“娘娘其实可以要求带上守卫。”
颜鸢在这方面向来没有什么脸皮,真诚问:“可以吗?”
郁行知冷道:“不可以。”
颜鸢:“……”
虽然被拒绝了,但好歹用玉坠交换到了弓箭。
颜鸢背着弓箭,与郁楚凌沉一同跟随着他慢慢下到了大坑。
他们顺着绳梯缓缓往下,约莫下了二三十丈,才终于落了地。
地上光线已经昏暗了许多,一身朝服的楚惊御就无声无息地躺在坑底,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晕了。
颜鸢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上前查看。
郁行知如同没有看见他一样,只是拂袖道:“陛下娘娘请。”
他说着便独自走向大坑的边沿,边沿上挖了一个洞穴,漆黑的甬道延展向大山深处,郁行知取了一个火把朝里面走。
颜鸢楚凌沉对视了一眼,跟上了他郁行知的脚步。
走进山洞,颜鸢才发现里面倒也没有想象中狭窄,三人多宽的山洞里,每隔一段时间就点着一个火把。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水声,郁行知缓步走在前面,修长的影子被火把的光芒照得长长短短。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郁行知的声音悠悠响起:“陛下倒还真是冷静得很,上山到现在居然没有问过半句太后的安危,陛下就没有什么想问的么?”
楚凌沉淡道:“没有。”
颜鸢:“……”
颜鸢忽然意识到,他们确实还没有见过太后。
郁行知大概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愣了愣,很快又笑了出来:“路还很长,不如微臣为陛下与娘娘,讲个故事吧。”
楚凌沉不置可否。
郁行知便踏着轻缓的脚步缓缓开了口:
“从前有一个常居深山里的部族,十分擅长探查矿藏,他们虽隶属晏国,但是因为有一技之长,历来受到先任国主的礼重。但探矿并非一朝一夕,有时一代人也未必能探到一处,所以这个家族就渐渐地就被忘了。”
“后来晏晋连年征战,先皇穷兵黩武,百姓衣食无保,军中粮草紧缺,军中的士兵举凡五人才能有三件兵器,眼看着晏国就要大败……”
“这时一位不受宠的皇子带着他的亲随,循着问金草的踪迹,找到了那支探宝部族所在。”
颜鸢默默听着,只觉得这个故事说不出的熟悉。
晏晋征战确实不过是几十年前的事情……
那这位皇子……
颜鸢心中一凛。
“而那位皇子……”
郁行知停下脚步,在火把的光芒中看着楚凌沉。
“正是葬在这皇陵之中的先皇陛下。”
第169章 躲好,别动
在郁行知的故事中,那个皇子无疑是下了一局十分精彩的棋。
那位不受宠的皇子最初找到族长时,族长并不愿意相助,但皇子凭借着一人之力,沿着问金草,推测到了金矿大致的方向。他推测得并不精准,也无勘探的本事,但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竟说动了族长成了他的幕僚。
在那之后,金矿现世,战况渐渐扭转,所有的一切都在向着更为光明的方向前进。
那位皇子立下了载入史册的功勋,获得了皇帝的赏识,那位族长的女儿钟情于这位皇子,双方皆大欢喜,在皇帝的主持之下共结了连理。
这不论如何都是最好的结局。
郁行知轻声道:“但却不是最后的结局。”
“金矿很多……比任何人想象得都要多,打一场仗绰绰有余,甚至足够支撑晏国囤兵囤粮,支撑他们吞并晋国,还要多得多……”
“没有人知道地底下到底埋藏着多少金矿,那个家族派出了最精锐的队伍,下到地底的深处,足足挖掘了三年,终于确定了矿葬的尽头。”
“金矿的数量让族长害怕了,他主动向朝廷献上了宝藏,并且把家族的旁支尽数遣散到各地,而后带着直系族人尽数入京,以身为质,想要换取族人安宁。”
“他也确实在帝都城里生活了一些年头,看着女儿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最后诞下小太子……但最终……”
郁行知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楚凌沉。
他轻声道:“死无葬身之地。”
山洞中水声滴答。
安静得仿佛连空气都被抽空。
楚凌沉一直低着头。
他的眉眼藏在暗影里,火把的光芒照不见他的表情,只能隐隐约约勾勒出他略显僵硬的身影。
可偏偏郁行知还步步逼近。
他柔声问楚凌沉:“陛下可知那位组长是怎么可死法么?”
楚凌沉的呼吸一滞。
颜鸢悄悄走到他的身旁,挡住了郁行知的目光:“郁相讲的故事不仅阴阳怪气,还喜欢掐头去尾。”
郁行知冷笑:“哦?皇后认为微臣如何掐头去尾?”
颜鸢道:“你光说那个探矿的家族下场凄惨,却没有说他们确实藏下半数宝藏。”
郁行知冷笑:“藏下半数宝藏又如何?那本来就是他们寻到的金矿,献上一半已是为国为民仁至义尽,还想要如何?”
颜鸢道:“确实已是大义。”
郁行知一怔,温柔笑起来:“所以娘娘也认可郁某为族人复仇么?”
颜鸢淡道:“但郁相并非是要复仇吧?”
若他只是想要复仇,他身居首辅之位,而楚凌沉少年登基时不过是个傀儡皇帝,他要想复仇早就有千百个机会了。
若他只是想要楚氏付出报应,扶持了楚惊御登基,便该守好帝都城,就算楚凌沉没有死,以他手握百官把柄的姿态,也足够他们楚家人拼个你死我活。
可是他没有。
他不计后果直捣黄龙,抛下帝都城,上了御庭山。明明埋了炸药却隐而不发,只为了可能博得一个开地宫的机会。
他是想复仇吗?
他分明就是想要开地宫门。
他想要宝藏。
颜鸢盯着郁行知的眼睛:“人总是习惯隐藏不宣于口的目的,就像阙氏那位族长,若他只是为了保命,即便私藏了半数宝藏,也该率族人躲回边陲之地,送上幼子入宫即可,又何须亲自率全族上京?”
郁行知神色阴沉:“皇后此话何解?”
颜鸢道:“避世有避世的坦途,入京有入京的活法。”
亲手扶持的皇子已经成为太子,不日便能登基成为天下之主,心爱的女儿贵为一国之母,从那位族长藏下宝藏后入京,到东窗事发中间还隔着许多年。
他真的只是为了保命吗?
只怕远远不止。
颜鸢道:“只怕他并非走投无路,他是选择上赌桌。”
郁行知冷道:“又如何?”
颜鸢淡道:“那他只能算是败北,不算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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