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凌沉低声叫她的名字,压低着的声音有些哑,像是透着慢条斯理的耐性。
颜鸢只当是没听见。
如果可以,她连呼吸都不想要有,就在这床上变成一朵蘑菇吧,反正乾政殿里日常也晒不到太阳。
“宁白。”
楚凌沉又换了个称呼。
见她没有反应,楚凌沉又憋着笑,低头她露出的发丝。
“小白将军。”
“……”
又是僵持了片刻。
外面很安静,被窝里变得越发燥热。
很久以后,颜鸢才又听见了被窝外楚凌沉的声音。
“颜鸢,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么?”
“?”
“这天底下,有没有你很喜欢却又求而不得的东西?”
“……”
楚凌沉的声音渐渐的没有了调笑的意味。
他轻道:“你告诉我,我给你。”
寝宫里安静下来。
颜鸢在被窝里缩了一会儿,终究没有忍住露出了脑袋,却对上了楚凌沉幽深的眼睛。
他的眼里没有笑意,暗沉的眸光,像是压抑着水流的深潭。
颜鸢怔了怔,不期然地想起了母亲的话。
母亲说他心中还有恐惧。
就连郁行知都说过,他在害怕。
可是他在害怕什么呢?
颜鸢向来不擅揣度人心,唯有摇摇头,告诉他:“没有。”
楚凌沉眨了眨眼,眼神越发黯淡。
颜鸢想了想,直接问他:“楚凌沉,你有害怕的东西吗?”
楚凌沉一怔,神情少有的失措。
颜鸢便干脆支起了身体,坐到了他对面,盯着他的眼睛道:“在皇陵时,郁行知想要开门,你为何命我直接射杀他?楚凌沉……你是在害怕什么吗?”
谋逆之罪,哪里有别射杀那么便宜的事?
他身后多少朝廷官员暗度陈仓,帝都城中还有多少他的亲信党羽,魁羽营的人马还未确定是否倾巢出动,这些都是需要留下活口审讯盘查的事情。
种种利害关系,楚凌沉不可能不想到,可是他却在宝藏门前失了态,勒令她直接击杀郁行知。
颜鸢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他不想看见宝藏。
或者说他害怕看见宝藏。
可是为什么呢?
楚凌沉已经躲开了目光,像是心虚的野兽低下头颅。
颜鸢便知道,自己问对了方向。
她伸出指尖,轻轻触了触楚凌沉的额头,只觉得指腹之下一片冰凉潮湿。
颜鸢不由愣了愣:“……楚凌沉?”
楚凌沉伸手抓住了她的指尖,忽然倾身吻她。
颜鸢反应不及,被他扑倒,只能胡乱挣扎道:“楚凌沉!”
楚凌沉停下动作,只是倾轧着抱着她,在她耳旁低语:“好……我告诉你。”
他埋头在她的肩膀上,低哑的声音仿佛压抑着千斤的巨石:“我年幼时曾在父亲的书房中,翻到过不少母后的画像,父皇擅工笔,描摹得每一根头发都清清楚楚,每一张画像上的落款写的都是……吾妻绾绾。”
颜鸢怔了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绾绾应是太后的闺名。
身为皇帝,却以妻称呼皇后,此情显然不止是史书上几笔帝后和睦那么虚伪,先帝竟是真心恋慕过太后的。
可是后来,怎么会变成那样?
楚凌沉停顿了一会儿,才轻道:“但我从来不记得他们对彼此有过笑靥,一次都没有。”
他说完又沉默了下来。
颜鸢听着他的呼吸,心上有些酸涩,不由地摸了摸他的发丝,低声安抚他:“人心本就难料,这也并非是你的过错。”
楚凌沉忽然短促地呼了口气:“不,你不懂,颜鸢。”
他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握紧拳头重新开口:
“我的父皇娶了我的母后,只因半座宝藏就屠戮了她全家……”
“我的母后恨了我父亲一辈子,她把敦睦之情给了楚惊御,把仇恨宣泄给了我……那年父皇战危时曾发回求援,是母后她迟援了三日……她虽然没有手沾鲜血,但仍是杀了人……”
“颜鸢,我的身上流淌着他们的血,我怎么敢看宝藏?”
楚凌沉俯身在颜鸢的肩头,低声笑了出来。
笑到最后,声音已经只剩下一点点气音:
“而你活在光明里。”
自私且寡情,弑杀而卑劣,明明承了这样的血液,却还想要捞水里的月亮。
明明能给的只有一座囚牢,却还妄图让她心甘情愿。
他心知肚明自己的贪得无厌,即便已经侥幸得到了她一夕的偏爱,却还要更多,可她当真给了更多时,他心底又滋生无底的恐惧。
他怎能不怕。
怕自己成为父皇那样的人。
也怕她终有一日会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不过是只处心积虑捞月的老鼠。
……
颜鸢静静躺在床上。
她从不曾听闻楚凌沉提起过这些,这些情绪此刻也向她倾轧而来,只不过她并非害怕,而是心疼。
这狗皇帝啊……
她在心中叹息,轻声告诉他:“我们不会变成那样。”
楚凌沉不作声,呼吸沉重而缓慢。
颜鸢悄悄挪动了身体,从他的束缚中逃离了出来,而后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眼睛:“我比太后勇敢,你比先帝心软,我们永远不会走到那一步,你……不用害怕的。”
楚凌沉的眼睫颤了颤。
颜鸢便上前吻他:“而且我喜欢你……比你想象的要还要更喜欢一点。”
楚凌沉闭上了眼睛。
温热的吻渐渐又变得绵长。
错乱的呼吸不知何时又黏腻了起来。
颜鸢身上衣裳本就不多,楚凌沉怕她着凉,扯了被子裹住她,而后在被褥之下温柔地攻城略地。
即便他足够温和,颜鸢也没有了分毫力气。
楚凌沉低头吻她的眼睛,哑声开口:“我们种点东西吧……”
他还有闲暇,低声问她:“你有没有喜欢的花?”
颜鸢气得咬他。
楚凌沉回吻她:“荷花好不好?”
……
颜鸢对荷花其实没有额外的偏爱。
小时候住在西北,荷花太过稀罕,她才喜欢摘来去讨世交家的小姑娘们欢心,如今她长大了,早已经过了喜欢粉嫩嫩的花朵的年纪。
再者在帝都城,荷花也不算罕见。
楚凌沉却还是不死心。
他又命令灰骑跑了一趟雪原,历时三个月,从边关运回来一批雪松。他命他们在乾政殿外种了一圈雪松,说是以解颜鸢思乡之情。
乾政殿本就巍峨庄严,眼下种了一圈雪松,更显得肃穆。
颜鸢:“……”
他这怕不是要上朝,是要上坟。
楚凌沉还低着头看着她,一脸等待着夸奖的模样。
颜鸢抬起头看着参天的雪松,也不知道该从哪里骂起,只能干巴巴道:“慰藉思乡之情也不用……那么多的……”
楚凌沉低道:“故土难调,唯恐不易存活,所以多运了一些。”
颜鸢道:“雪松很好养的,留一两棵足以。”
楚凌沉沉默了片刻,低道:“可孤怕……”
颜鸢冷道:“拔掉。”
楚凌沉:“……”
……
于是刚刚栽下的雪松又被挪出了皇宫。
楚凌沉舍不得砍成柴,便把它们运到了御庭山上种下,皇宫里只留了两棵,就种在乾政殿的梧桐树边上,差了名匠细心调理。
所有人都以为异土异种,即便雪松能活下来,也需要调养好几年才能适应帝都城的气候,却没有想到那年的立春,雪松就已经抽出了新的枝芽。
就像皇后说的,雪松很好养的。
边关的雪松,在帝都城里也活得很好。
到夏日时,御花园里荷花盛开,被修剪过的雪松已经重新长得郁郁葱葱。
那时楚凌沉已经借着修缮房屋的名义,封了望舒宫半年有余了。
颜鸢已经住惯了乾政殿,习惯了一出门便看到两棵参天的雪松,她也有些惊讶,这两棵雪松居然长得比边境还要茂盛。
这让她不禁怀疑,楚凌沉这败家皇帝,不会偷偷在给它们浇什么灵芝甘露吧?
颜鸢眯着眼睛仰望雪松。
忽然间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
她回过头,就看见了阳光下的楚凌沉。
他一身黑衣暗纹金线,身形瘦削颀长,明明长了一张落落穆穆的脸,却在撞上她的目光的瞬间,弯起眼睫笑了起来。
温煦而完满。
(正文完)
第174章 母女番外-她来了
春天快要结束时,晋国女帝正式入了晏。
女帝出使并非一件易事,意义更是非同小可,在这之前两国朝廷已经各自火热争议了数月,终于在春暖花开的时节里,双方达成了共识,促成了晏晋和谈。
女帝不日就要抵达皇城。
颜鸢已经焦躁了好几日。
这半年来她虽未表态,但是也一直小心地关注着前朝的进度,终于要见到那人了,她恨不得半夜去帝都城外面守着。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楚凌沉便压着她嘲笑:“是谁一直说不急的?”
颜鸢心虚道:“我只是不能急。”
女帝入晏意义非凡。
对她来说是母女相见的家事,对宴晋两国来说却是一桩干系百年社稷的大事。是否和谈,有否必要,肱骨朝臣们需要瞻前顾后,仔细思量才能作出的决定,她又岂愿自己的一己私欲影响这天下兴衰大事?
楚凌沉定定看着颜鸢,无奈叹了口气:“你啊。”
他的语气中带着恨铁不成钢:“你是护国神兽么,何必想这些?”
颜鸢被他的发丝撩得有些痒,躲了躲,才后知后反应过来。
她顿时气得磨牙:“你才是护国神兽。”
楚凌沉低笑着,俯下身亲吻颜鸢的眼睛:“我不是……我是神兽的信徒。”
颜鸢:“……”
……
雪松已经长出枝芽的时候,女帝的车座终于入了皇城。
彼时颜鸢坐在高座之上,压抑着呼吸,看着大殿的尽头缓缓走来一位女子。
那女子身着繁复的朝服,头戴着皇冠,脸上戴着一张青铜色的面甲,领着一列随行侍从,在满朝文武讶异的目光之中走到殿前,对楚凌沉微微俯身行了个礼。
她道:“孤王多年之前曾遭遇火劫,不慎伤了面容,为恐惊扰诸位,故而戴了面甲,还请皇帝陛下见谅。”
楚凌沉早已经站起身来回礼:“女帝无需介怀。”
那女子抬起头来,面甲之下的目光盈盈,深深落在颜鸢的身上。
颜鸢屏着呼吸望着她。
她大约也能猜到女帝为何要戴面甲。
她与月容公主的脸尚且如此相似,这位女帝与她恐怕要比月容公主更像几分,女帝之所以戴上面甲,是不想要给她平添无解的非议。
她也确实成功了。
文武百官无一人发现这暗藏的秘密。
他们在朝堂上与女帝寒暄,楚凌沉与女帝互赠了国礼,所有人齐聚一堂,殿上和睦得就像是两国百年来的纷争都消弭得干干净净。
唯有颜鸢一直沉默。
她其实什么都听不进去。
她紧张得连呼吸都要刻意记着,又想要多看女帝一眼,又怕看多了招来怀疑,只能像一个木偶一样端坐在高座之上。
好不容易熬到退了朝,也不知道该如何靠近她。
楚凌沉看着颜鸢手足无措的模样,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对众人道:“女王远道而来,就劳烦皇后代孤好生招待吧。”
颜鸢于是领着女帝去了御花园。
御花园的游船上,早已经备下了酒茶。
颜鸢领着女帝上到了船上,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或是该说些什么,只能像个木头桩子一样站在她面前,看着她面甲之下那双盈盈眼睛。
女帝当着颜鸢的面,摘下了脸上的面甲
颜鸢看着那张相似的脸,忽然间有些恍惚。
她忽然知道自己上了年纪时的模样。
“我叫容筝。”
女帝的眼圈有一点红,但终究没有落下泪来,只是低哑着声音轻声道,“初见你时,总觉得和你是一体的,所以为你取名鸢,望与你一线相连,还有重见之日。”
颜鸢也没有哭。
她只是眼睛有一点点疼,用力眨了眨。
而后茫茫然问了一句:“不是鸢尾花的意思吗?”
女帝道:“不是。”
颜鸢愣愣的,轻轻“哦”了一声。
她年少时不知道自己并非娘亲亲生的,娘亲喜欢养各种各样的花,她便以为自己的名字来源于鸢尾花。
她曾有幸见过鸢尾花,那是一种娇嫩飘逸的花朵,紫色的花瓣,开到烂漫处像是蹁跹的蝴蝶。
她本以为是娘亲希望自己生得明媚而姣好。
却原来并不是这样的。
她名叫鸢,是远行飞翔的纸鸢。
女帝深深看着颜鸢,沉默了许久,终究声音带了一丝颤意:“你……恨我么?”
颜鸢一怔,本能摇头。
女帝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诧,低声问:“为何不恨我?”
颜鸢越发疑惑:“为何要恨?”
女帝看着她脸上茫然的神色,终于真正地焦躁了起来,她短促地吸了口气,抓住了颜鸢的手臂:“你应当恨我的,我当年、我当年……”
当年她没有婚配就诞下她,朝局动荡,先帝的数子夺嫡,她在各方势力的胁迫之下被逼嫁进东宫,走投无路,便只能把不足一岁的鸢儿送到定北侯府。
可不论什么原因。
终究是母亲抛弃了孩子。
她怎能不恨?
她如何能够不恨?
颜鸢被她抓着,没有反抗。
女帝她好像不会武,即便死死抓着她的手臂,也不是特别疼。
颜鸢轻道:“我小时候不知道自己身世,所以不曾有过什么缺憾,知道身世时已经长大了,气愤隐瞒是有,不过也可以想象,你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鸢儿!”
女帝的胸口上下起伏。
女帝在来时的路上已经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也许会被拒之门外,也许会迎来大声的斥责,她做好了解释与弥补准备,她打算把苦心经营的一切都给她的,却从未料到见到她时会是这样一幅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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