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数日之后的夜晚,阮竹收到了旧主的信息,说是之前她经手的一盆玉兰快要枯萎,想托她回去瞧一瞧。
虽是夜晚,阮竹仍与颜鸢告了假。
彼时颜鸢已经快要睡了,听见阮竹说起理由,眯着眼睛懒洋洋问她:“那盆玉兰花是什么颜色的?”
阮竹跪在地上回答:“回娘娘,是白色的。”
白色的玉兰啊。
颜鸢打了个哈欠:“去吧,大晚上的召见,想必一定是一盆漂亮的玉兰。”
颜鸢允了假,阮竹便趁着夜色出发了。
她在宫苑兜兜转转,绕了好几个大圈,确定没有人跟随才拐着弯儿进了乾政殿的偏门。
指引的宫女走在前面,地上的凉意丝丝入骨,阮竹憋着一口气,大气也不敢出,就这样一路低着头到了那个人的寝宫里。
寝宫里弥漫着淡淡香气,闻之让人心静。
床边榻上的人影似乎是在小憩,安静得连呼吸都不可闻。
阮竹深深吸了口气,跪伏在堂前:“奴婢阮竹,前来复命。”
第34章 玉兰
阮竹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尽数告知了楚凌沉。
皇后娘娘是一个非常善良温厚之人。她每天早上都会早起去佛堂送念经文,只是为了祈祷父亲身体健康,百姓安居乐业,唯一的一点小小私心,便是求菩萨保佑能早日与圣上伉俪情深。
她贤良淑德,每日都要把《女则》《女戒》还有《以慈养心,以柔培德》用梅花小楷抄上好几个时辰,情之所至,还会诵念几次。
她多愁善感,看到院子里落了叶会哭,听见皇帝与贵妃如胶似漆会黯然神伤,想要再去乾政殿却又怕再招来是非,只能在月下放一盏灯,把对皇帝的深情厚谊寄于灯中,放于夜空,回到房中,又是哭半宿。
……
“后半夜娘娘就发起了烧。”
阮竹想起前几夜的事情,仍然心有余悸。
“穆御医说,娘娘的体质久寒神乏,眼泪乃是身体情欲之结,故而娘娘每每流泪,便会伤神。”
可要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少哭,又谈何容易呢?
阮竹不露痕迹地叹了口气。
乾政殿里,久久没有回音,窗边软榻上的那人好像是睡着了。
就在阮竹以为自己听不到答复的时候,一个清淡的声音响了起来:“所以,她是怎样一个人?”
阮竹一愣,片刻之后才轻声回答:“回陛下,奴婢以为……娘娘是一个情深的人。”
宫中对皇后的传闻有诛多的说法,那些谣言把皇后娘娘都形容为是一个弱质的女流,无能无争的棋子,但是她却不以为,她只看到了皇后娘娘对圣上有口难诉的深情。
阮竹想了想,低声补充:“娘娘对陛下一往情深,若陛下能够……”
若是陛下能够回头看一看娘娘……
话一开口,阮竹便知道自己逾矩了,寒意瞬间涌上心头。
她把话咽了回去,手心脚心瞬间被冷汗濡湿,她就这样战战兢兢地跪在殿上,等待着楚凌沉的发落……可是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他的声音。
阮竹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发现楚凌沉竟然是在笑。
“对孤,一往情深?”
嘴角的笑蔓延到了眼角,楚凌沉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轻声重复了一遍。
阮竹已经吓得腿脚都哆嗦了,她不敢喘气也不敢回答,只能死死往地上磕头,一遍遍重复宫里的保命的万能口诀:“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她不该多嘴的。
她有什么资格去多嘴?
阮竹心如死灰,绝望在她的身体里蔓延。
就在她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楚凌沉的声音淡淡响起:“回望舒宫去,往后不必再报。”
回望舒宫,往后不必再报?
阮竹愣愣听着,好久才反应过来自己不仅捡回了一条命,而且可以单纯地留在望舒宫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啊!
她喜上心头,又是磕了几个响头,千恩万谢地离开了乾政殿。
乾政殿内,很快又恢复了宁静。
安神香袅袅地飘散。
楚凌沉又有些犯了困,迷迷糊糊间,只见黑暗的角落里一个白色的毛球蹦蹦跳跳地路过。
楚凌沉睁开了眼睛,伸出指尖,对着那团绒毛勾了勾手指。
“浮白。”他道。
白色毛球是一只兔子,听见熟悉的声音,好奇地竖起了耳朵,然后一蹦一跳地跑到了主人的脚边。
楚凌沉伸手捞起了兔子,放到自己的膝盖上,脸上的冰霜在这一刻悄然花开了点点。
“不许动。”他命令。
叫浮白的兔子训练有素,真的就不动了。
乾政殿里人人都知道,浮白这只兔子,名为兔子,写作猛兽。它自小被喂食生肉长大,是一只性格极其暴躁的兔子。往日里就算是日日喂食它的丫鬟都不敢伸手触碰它,一不小心就会被咬下一块肉来。
这宫里上下唯一能够让它垂下耳朵温软贴着怀抱的,只有真龙天子楚凌沉。
楚凌沉满意地闭上了眼睛,瘦削的指尖落在兔子的背上,慢慢地往前,随后触碰到两片触感不一样的地方。
……
你碰到的地方,是它的耳朵。
很软很舒服,是不是?
……
记忆中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那时他看不见,所以脑海里关于那个人的记忆,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个子不高。
手腕很细。
脾气极差,且不守信用。
说起话来连哄带骗,轻而易举地给他许诺,只要他不死,就不会抛下他。
……
洛子裘进来时,见到的就这样一幅场景:
黑暗中,一脸阴沉的君王抱着一只兔子,脸上的表情是割裂的温柔。
他这副模样,若是让朝臣们看见,只怕会把那帮老头子吓得半死,而如今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他便只是叹了口气,行礼时朝着浮白也行了个注目礼。
毕竟这江山也有浮白的一半。
“浮白身体无恙了。”洛子裘道。
“嗯。”楚凌沉睁开了眼睛,随意应了一句。
“听说你撤了对望舒宫的监视令?”
“嗯。”
“不查了么?”
洛子裘有些疑惑。
楚凌沉他生性多疑,且不易放弃,若是只是因为一个宫女的回报,就放弃了对颜鸢的怀疑……那他不如怀疑他是否已经派去了杀手一了百了。
楚凌沉低着头,指尖在浮白的身上打圈儿。
“嗯。”
还是淡淡的语气。
似乎这宫里大概已经没有能让他挂怀的人或者事。洛子裘在心底叹息,听闻那位皇后娘娘对他钟情颇深,可惜了,不论她是真情还是假意,注定没有结果。
她在秋猎场里爱上的那个楚凌沉,早在三年前就死在了边关。
如今眼前这位,大概只能叫做孤魂野鬼。
“陛下,灰骑派去边关的人回帝都了,已经安排他们在城郊麓山院落脚。”洛子裘盯着楚凌沉,迟疑道,“他们在边关的森林已经搜寻了半年之久,如今带回了……”
楚凌沉猛然抬头:“如何?”
这大概是唯一一件能让他情绪波动的事了。
只可惜,注定要让他失望。
洛子裘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三具尸体。”
……
望舒宫里的院子里,落叶终于还是被薅光了。
这几日来,颜鸢一见落叶就悲秋,一悲秋就哭,一哭就发烧,一发烧就只能连夜去御医院里把穆御医从床上挖起来,几次三番下来,穆御医终于不慎摔倒,把腰给摔折了。
颜鸢的戏瘾终于有些过了。
她有些累了。
最主要的是,她发现那些新到的宫人的目光开始变得坦然起来,他们不再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望舒宫里的一切,每日里开始尽忠职守,替她和望舒宫谋划。
颜鸢有些疑惑,不明白如的果楚凌沉真的是有意试探,是否应该派一些道行更加高深的人来呢?像阮竹之流,其实心思并不算深沉,并不难发现他们的秘密。
他这试探是闹着玩的么?
还是忽然没空了?
或者是……这根本就是他虚晃一招,另有陷阱等着她?
颜鸢想不透,也就不想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楚凌沉派来的人,其实资质心境都是不错的。
他们开始上心,首当其冲倒霉的,便是院子里的那些梧桐树。
“反正早晚要落的,不如早些摘干净。”
阮竹盯着满院的树木,满脸绝情。
颜鸢:“……”
阮竹道:“这帮会掉叶子的废物,留着也是浪费,来年我们种点爬藤的月季。”
颜鸢:“……”
阮竹此人,人不算聪明,但是资历老,心肠软,颜鸢深深地反省自己的戏份是不是过了,连累了这院子的树木。
造孽啊。
颜鸢在心底叹息。
“娘娘?”
阮竹关切地为颜鸢披上了披风。
不是已经没有落叶了么,为什么她还在叹气?
颜鸢笑了笑:“本宫只是……忽然想起你照料的那盆白色玉兰了。”
阮竹的呼吸一顿,神色紧张起来:“娘娘怎么忽然问起玉兰……”
颜鸢勾勾嘴角:“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来,本宫当年也是养过玉兰的。此花……”
她在阮竹又惊又疑惑的目光中,慢悠悠道:“着实难养,十分麻烦。”
第35章 探寻
在那之后,望舒宫里终于风平浪静了一阵子。
颜鸢依旧保留着晨起念经,上午抄书的习惯,只是把午后的时间留了出来,去内务司的档案房里面搜罗想要的东西。
说辞当然还是找故友。
不论如何,何苑都是真实存在的人,她又是过“深情厚谊”之人,她的行为合情合理,让人找不出纰漏。
她借着找何苑的名义,把内务府里的文书档案翻了个底朝天,甚至把每一个宫人的档籍也都翻了一遍,却始终找不到任何关于魁羽营的信息。
历年的索引文册都被撕去了相同的页数,就连涉及的宫人履历里也没有记录。明明白白存在过的魁羽营,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给抹去了存在的痕迹。
到底是谁?
什么样的幕后黑手能够把伸进宫廷的内务司?
还是原本就是宫中的人?
颜鸢站在原地愁眉不展,早就守在门口的连掌事连忙递上来一杯茶。
“我的娘娘诶,你现在该死心了吧?都已经翻了一遍了。”
颜鸢揉了揉眉心,低头喝了一口茶。
“老奴对这里的人员倒背如流,实在没有那个叫何苑的女孩子,说不准,那个女孩根本没有入宫呢。”
颜鸢一怔,问他:“连掌事这话是什么意思?”
连掌事翘着兰花指:“那些老百姓家的女孩子,尤其是乡野间的穷人家的孩子,年年都有远道而来,在路上被骗了,被拐了的,很多人根本走不到宫里。”
颜鸢皱眉道:“你怎知是被拐骗了?”
“我……”连掌事急道,“娘娘诶,你这可折煞老奴了,老奴只是猜想,为娘娘分一分忧。”
“宫中各司的名籍,除了这里,还有别处有么?”
“那可就只剩下圣上的御书房了。”
还有御书房?
连掌事说者无意,颜鸢听者入了心。
她在连掌事如同送神一样的目光中离开了内务司,一路上都在思索,要如何才能进入楚凌沉的书房呢?
她虽是理论上的中宫皇后,可是却连乾政殿的门都没有进去过。
总不能偷偷半夜翻墙进去吧?
她可没有把握打得过乾政殿的守卫啊……
颜鸢边走边想,信步而行,不知不觉便朝着一处偏僻的地方拐过去,还没走出几步,就被阮竹拽住了。
“娘娘!等等!别走那边!”
“嗯?”颜鸢疑惑回头,她没有走错路啊?
阮竹一脸欲言又止:“娘娘这几日去内务司,都是走的这条道?”
颜鸢:“是啊,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
这些日子她日日往来内务司和望舒宫,对这宫里的路摸了个半熟,这条路便是她这几日开发出来的近路,往来不仅人少,而且能省下不少路途。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阮竹拉回了原来的路上。
“娘娘以后可不要走那条路了。”阮竹低声道,“那里不干净!”
“啊?”颜鸢傻了眼。
她就这样一路被阮竹拉回了望舒宫里,顺道听了一路的故事。
就在她天天路过的那条路上,有一处荒废的园子,叫做梅园。梅园前朝时原本住过一位受宠的贵妃,那位贵妃后来遭了奸人陷害,被幽禁在那边整整七年,七年之后,贵妃终于得了失心疯,癫狂时在宫中的井里下了毒,整个宫上下都死了。
自那以后,梅园就闹了鬼。
总有人在晚上时看见一个红衣的女子在宫外的路上飘荡,只要是经过那里的人,都会无缘无故得一场大病,不论男女老少都不例外,后来那园子便封了。
“娘娘千金之体,往后可不能再靠近那种晦气地方了!”
阮竹说得振振有词,就连小鱼都跟着紧张了起来,揪着颜鸢的衣摆不松手,生怕她一时想不开又要抄近道。
颜鸢:“……”
颜鸢原本也不信鬼神。
她之所以钟情于那条路,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魁羽营的被遣散之前的旧址就在那里,紧挨着那座荒废的梅园。魁羽营常年落锁,她在周边找了一圈,什么可用的线索都没有找到。
隔壁的梅园倒是没有锁,大门也敞开着,只不过放眼望去里头就是杂草丛生,她倒也没有进去过。
现在看来,是不是应该去找机会去梅园也找一找?
颜鸢走了神,小鱼急得团团转:“那怎么办?我们娘娘身体本来就不好,要是再沾染晦气,落下什么病根就麻烦了……”
阮竹道:“不如找个寺庙拜一拜?”
小鱼焦躁:“可这宫里哪有寺庙?要不然去拜一拜乾政殿行不行?天子也算半个菩萨吧?”
颜鸢:“……”
她看着小鱼,不知道从何向她解释起,楚凌沉这位天子可不是什么菩萨。
他明明是一尊喜怒无常的杀神,还是个腥风血雨的倒霉蛋,任何人沾到他都会倒霉的。她从前半生的鲜衣怒马驰骋沙场,沦落到眼下只会喘气的境地,都是因为沾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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