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自己低眉顺眼,装弱卖乖就是天衣无缝了么?
只有从未被人苛待过的人,才会认为那样的姿态就是卑微。她的眼里根本没有半分摇尾乞怜,明明每一根头发丝都透出高傲来。
就是这样的人,轻而易举地爬到了她的头上。
衬得她就像是个笑话。
一个很努力却不堪一击的笑话。
不过还好,她有一件颜鸢注定没有办法逾越的东西――她和楚凌沉的往昔。
那年的寒冬,两个守林人把他带到了她父亲供职的县衙。她带他回家,彻夜辗转喂他汤药,一点一点地伺候着他的身体渐渐好转。她隐去来龙去脉,告诉了他是自己外出赏雪发现的他,才终于换回他的另眼相看。
“如何?受了什么伤?”楚凌沉低声问。
宋莞尔看着他的脸,露出苍白的笑容。
纵然楚凌沉是一个薄情之人,但是她知道,自己是特殊的。
她和楚凌沉相遇在他血液尚未凉透的年岁里。
只这一份救命之恩,就是她颜鸢不论如何都抢夺不走的东西。
第39章 虚情
楚凌沉没有开口,却也没有推开宋莞尔。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颜鸢输了。
楚凌沉此人,也并非一开始就是那样的。他们在他身边多年,亲眼看着他从一个只是有些薄凉的少年慢慢变得沉默寡言,直到三年前的那场大殇,他彻底抽去了对楚氏皇族的最后一点温情,彻底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能令他低头露出些许柔和的东西,只剩下一件事,一句咒语:
那年雪夜。
宋莞尔大约是真的感到了危机,为此她甚至不惜重提了旧事。
所有人都用同情的目光望向了颜鸢,这个还未开始争宠,就已经注定落败的倒霉蛋。谁让她一开始遇见的就是如今的冷颜冷心喜怒无常的楚凌沉呢?
“伤得重吗?可是感染了风寒?”
出乎所有人意料,那个被忽略的少女非但没有半分恼怒,反而为了上去,满脸关切问:
“是不是肚子痛?手脚还发冷呀?”
“今夜风大,要是忽然吸进去了凉气,染上山里的风寒,确实是会腹痛难耐的。”
颜鸢在一片怪异的目光围绕中,认真地、真诚地摸了摸宋莞尔的额头,松一口气:“没有发烧,倒不严重,不过料理不好也是容易落下病根的。”
所有人懵了。
这……她到底想干什么?
是要特地表演给圣上看她温良贤德不争不妒吗?
颜鸢其实倒也没有想那么多,她对楚凌沉与宋莞尔当年有多么郎情妾意并没有兴趣,她只是知道自己今夜一定要待在楚凌沉的身侧,绝对不能让那些暗处的刺客有可乘之机。
她既不知道对手是谁,也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唯一能确定的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她功夫虽在,力气不够了,可能只能短时赢敌,支撑不了多久。
既然如此,那人越多越安全。
“尘娘在吗?过来为栩贵妃诊一下脉。”
“小鱼,去熬一些热汤。”
“来人,快帮忙把栩贵妃送到……”颜鸢的视线转了一圈,很快锁定目标,“最大的营帐里。”
尘娘和小鱼二话不说,立刻起立动身,但是楚凌沉的近侍们却面露难色。他们并不敢轻举妄动,毕竟眼下这局面若是听了皇后的令,圣上追究起来可怎么办?尴尬,实在是太尴尬了。
“圣上……”
宋莞尔哀哀出了声。
楚凌沉盯着颜鸢,微微眯起了眼。
她自己大概不知道,她说话语速加快的时候音调与寻常不同,原本是温软雾蒙蒙的,此刻竟是有些拨开云雾的清亮。
楚凌沉依旧沉默。
颜鸢便自己低着头靠到了他身前来,她道:“陛下,请放心把栩贵妃交给臣妾吧。”
她抬起头,额边的刘海被风吹开几许,露出她真诚的眉眼:
“陛下请相信臣妾,没有人比臣妾更懂寒症。”
“……”
“……”
“……”
谁都没有预想到,楚凌沉会被这个荒诞的理由打动。
楚凌沉并没有开口,只是站在距离颜鸢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她,微微侧头露出分明的颌线。就这样在寂静中僵持了许久,他忽然低垂了眼睫,往后退了一步。
局面已经分明。
楚凌沉选择了皇后。
任凭宋莞尔再如何垂泪婉转都不能改变了。守卫们得到了信号,便听从颜鸢的安排把贵妃安顿到了最大的营帐内。所有人都各司其职,诊脉的诊脉,烧水的烧水,负责守卫的侍卫在营帐外驻扎,一时间营帐里面人满为患。
很好。
颜鸢站在军帐入口,回眸望向森林的方向。
只要大家都聚集在一起,即便有暗杀者也会投鼠忌器,放冷箭的更是找不到目标,楚凌沉的小命熬过今夜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颜鸢刚刚松一口气,忽然觉得耳边泛起微妙的灼热,一回头才发现是楚凌沉的视线。
那视线很淡,在她的脸上发间停驻,就像是温凉的水拂过她的脸颊。
颜鸢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在军中时,虽隶属侦察营,但是总难免还是会有和敌人单刀直面的时候。那时候她的上峰季斐教会她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感知别人的目光,不论是近处的,还是远处的,是侧面的,还是背面的。
他用一条缎带蒙住她的双眼,在她的耳旁悉心教导:
“战场上同袍是没有空看你的,所有的凝视你的目光都来自敌人。”
“不论是侦查还是作战,永远不要被别人的眼睛捉到。”
“这是我们能够活得长久的唯一办法。”
季斐的教导,帮助她走过了很多次危险的战役,几乎成为她保命的本能。就像此刻,颜鸢清晰地感知到――
她被楚凌沉捕捉到了。
颜鸢没有回应他的视线,她不露痕迹地往前走了几步,挤到了宋莞尔的床前,关切地询问尘娘:“贵妃的病情如何?可是寒疾?有无驱寒的法子?”
尘娘正替宋莞尔把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宋莞尔抢了话。
“陛下……”
宋莞尔从尘娘的手里抽回了手腕,目光越过匆匆人群,朝着远处楚凌沉的身影期期艾艾地伸出了指尖:“臣妾可能不是寒疾,臣妾只是想……”
颜鸢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无视宋莞尔哀怨的目光,强行把她的手塞回了被褥之中:“贵妃腹痛难耐,大汗淋漓,若不是寒症……”
颜鸢凉飕飕道:“总不会是手指疼吧?”
宋莞尔的脸色一僵,不动了。
颜鸢趁着这机会替她捻好被角,柔声安慰她:“妹妹放心,陛下会在这里陪着你,本宫也会陪着你,今夜你不会是一个人的。”
如今这顶军帐已经是此方荒山野岭里头最安全的所在。
就这样一起守在这里吧。
他们郎情妾意,她忠君报国,并不冲突。
颜鸢就这样想着,终于合情合理地回头看了楚凌沉一眼,她本来只是想要确定他的站位是否安全,却没想到依然对上了他幽幽的视线。
“不必。”楚凌沉站在远处,淡淡开了口,“帐中留下御医,其余人各司其职。”
“……”
楚凌沉开了口,守卫们便鱼贯而出,很快军帐里面就只留下了零星数人。
果然有的人生来就是作死的啊!
颜鸢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场心血化为乌有,只恨今时不同往日,她没有办法像当年那样,把楚凌沉摁在雪地上胖揍一顿。
楚凌沉转向帐篷外,临走之前的目光落在颜鸢身上:“孤也要休息了。”
颜鸢在原地暗暗磨牙。
休息就休息,反正好言也劝不住赴死的鬼。
楚凌沉却没有继续往外走,而是停在原地看着颜鸢,嘴角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彼时烛火映衬着他的眼眸,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暧昧。
……他是在等什么吗?
第40章 哪种侍奉?
颜鸢愣了愣,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桩事情。
她现在的身份是中宫皇后,虽名不副实,却是楚凌沉名正言顺的发妻。
“……”
楚凌沉依旧停在原地。
沉默的氛围在军帐里蔓延了片刻。
颜鸢才抬起了头,缓缓地走到了楚凌沉身侧。
许多东西她倒也不是那么在意,不论是什么理由,今夜能够正当地陪在楚凌沉的左右,不让他死在这荒郊野岭,总归是值得的。
更何况,她本就是他的皇后。
颜鸢慢慢悠悠跟着楚凌沉走出了帐篷。
帐帘一阖上,帐篷内的宋莞尔便彻底不再遮掩自己的目光。
她死死盯着他们远去的方向,就像是一汪春水参了铜臭,一双桃花眼里渗出一丝怨毒的神采。不过很快,那抹怨毒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盈盈的笑意。
侯门贵女,名门淑媛。
她该不会以为自己已经赢了吧?
她可能不知道,楚凌沉的暴君之名,从来就不是白天传出去的。
……
外头月明星稀,楚凌沉的衣袍翩飞,像是融进黑夜里的一片云。
颜鸢跟在她的身后,忽然发现他的身形已经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清瘦的少年不同。他的肩膀变宽了许多,身姿高大挺拔,现在的她再想要揪住他的衣领拽着他走,怕是不太可能了。
真是可惜了。
颜鸢看着他的肩膀想。
他身上已经没有一点她记忆里的痕迹了。
四舍五入,约等于不认识。
她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跟着楚凌沉,看着他在十几顶帐篷里面选了一顶外延靠边的,掀开帐帘走了进去,朝着帐篷里的侍卫挥了挥手。那些侍卫瞬间心领神会,行了个礼,连声音都没有出就出去了。
倒还算聪明。
颜鸢在他身后勾了勾嘴角。
营地中间的三顶豪华帐篷是障眼法,外围的十几顶帐篷才是他今夜真正打算安寝的地方。眼下所有侍卫都已经入了各自的帐篷,这样一来,除了方才被打发出去的两个侍卫,就连自己人都无法确定今夜皇帝宿在哪一顶帐篷。
帐篷里灯火如豆。
楚凌沉解下了身外的披风,回过头看了颜鸢一眼。
颜鸢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走上前去接过了他手中的披风。
披风里面依然是纯黑色的锦缎外衣,烛火之下依稀可以看见上面有隐隐约约的暗线秀金,金丝黑锦相得益彰。
楚凌沉解开了它的扣子,脱下衣袍,露出了内里的暗红色中衣。
然后又把衣袍递给了颜鸢。
颜鸢:“……”
楚凌沉抬头,眉眼温凉:“怎么,皇后无意侍奉孤么?”
颜鸢摇了摇头,低着头接过了他的外衣。
她看见他伸到他面前的手腕瘦削白皙,指骨嶙峋,暗红色的袖口上隐隐约约还有一些祥云似的纹路。她终归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了。
她也并非没有见过男子脱衣裳。当年在军营她虽然已经是很小心谨慎,上峰对她也是颇多照顾,但是总归那是一帮泥里打滚的人。他们得胜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扒了衣裳冲到池塘里去,就像是一群撒欢的野狗。
她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可他们都不是楚凌沉。
不像他,脱衣服都这么……慢吞吞的。
动作轻缓得仿佛能让人听见指尖划过丝锦的声音。
“皇后?”楚凌沉的声音传来。
颜鸢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捧着人家的衣服已经站了很久,顿时尴尬到了,连忙把衣上挂在了衣架上。就在她松手的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了一桩早就被她抛之脑后的事情:
她的身上有伤。
还不止一处。
那些伤疤一看就不是寻常摔摔碰碰就能弄出来的,尤其是左肩上的那处口子,几乎贯穿她的肩膀,要如何解释才能让人信服,这是一个侯府千金能有的伤?
……怎么办?
颜鸢在心底忐忑,不知不觉脊背上也出了一阵冷汗。
身后传来OO@@的声响,大约是楚凌沉褪下中衣的声音。
颜鸢不敢回头,像是木头一般站在衣架前。
过了一会儿,楚凌沉的慢条斯理的声音就从她的身后响起:“皇后是打算今夜把自己也挂在衣架上么?”
颜鸢:“……”
冷汗濡湿了身体,意识也渐渐清醒。
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衣服未必需要脱,烛下未必看得清,楚凌沉今日舟车劳顿,也未必……就真有那个想法。
大不了届时再想想别的办法吓退他,让他对她彻底失去兴趣,一劳永逸更好。
颜鸢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情绪也迅速冷静了下来。
她鼓足了勇气转过身去,原以为会看见衣衫不整的楚凌沉,结果却发现他并没有褪去最后一件中衣,在烛下摊开了笔墨纸砚,以及不知道从何时何地何人送进来的文书。
烛火昏暗,楚凌沉俯首在案前,身上的红衣如同鲜血,衬得他露出皮肤越发苍白。
他提笔书写了片刻,抬头淡道:“怎么,皇后不愿意为孤侍奉笔墨?”
颜鸢愣愣的:“……笔墨?”
楚凌沉道:“磨墨,挑烛。”
他看着颜鸢目光幽幽,连声音都拖长缓慢了几分:“不然皇后以为是什么?”
颜鸢:“……”
以为是你大爷。
……
颜鸢的心渐渐落回肚子里,一边磨墨一边磨牙。
楚凌沉就是故意的。
颜鸢十分确定,一定是刚才被她不小心设计了一下,破坏了他和宋莞尔浓情蜜意的机会,所以他怀恨在心,处心积虑设下陷阱,让她难堪。
他从来都是这样,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嘴毒心黑,举凡自己有半点不痛快,就不会让别人有痛快的机会。
这么多年了,还真是没有一丁点长进。
唯一无解的是……
颜鸢看着楚凌沉耳后那一节白皙的脖颈,视线顺着它下滑到他的肩膀,眉心皱了起来:
山中要比宫中冷不少,若是脱衣是为了引诱她入局,那为何现在已经达到了羞辱的目的,他却还是没有穿上衣服呢?
明明,耳朵都已经冻红了。
不只是耳朵,他执笔的手指原本就嶙峋苍白,此刻已经冻出了一点点青色。
可他依然神色不惊,仿佛是感觉不到寒冷一般。
莫非是看文书太过入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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