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非要等到祭祀皇陵的时间才下令运回;
为什么明明可以在山下认尸,却要冒险运上御庭山;
为什么……明知是皇陵,却还是下令把尸体带上山顶火化;
……
从一开始,楚凌沉就没有打算把那三具尸体再运下山。
三年前那一场雪原诛杀,凶手至今无处可查,但罪魁祸首极有可能就在今日下跪的这些人中。
他早就已经谋划好了。
找到那个叫宁白的小将,把他的尸体带上皇陵。
他的身体在山顶被焚化,灰烬会融进御庭山的每一寸土地。
不论真凶是谁。
不论他是否在此刻的人群中。
不论再过多少年。
只要御庭山还在,只要他楚氏的皇庭还在,整个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必须年年来到这里,到这几位将士的埋骨之处。
跪伏,感恩,谢罪。
世世代代皆如是。
……
折扇被捏出了道道褶皱,洛子裘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断,他瞪着几近裂开的双眼,往日的儒雅已经荡然无存,只死死盯着楚凌沉。
不过是普通的将士,即便救驾有功,可这终究……
太过疯狂了。
即便他是一国之君,史官犹在,皇陵面前,龙脉聚处,他怎么能?
他怎么敢?
……
洛子裘的身体摇摇欲坠,握着折扇的指尖微微地颤抖。
颜鸢就站在五六步之遥的地方看着他。
眼前的洛子裘早已经没有了昔日的从容,他面色惨白,呼吸错落,满身上下都写满了震惊与仓皇。
是因为……山上的东西么?
颜鸢盯着洛子裘悄悄想。
洛子裘显然并不是楚凌沉的御医那么简单,看他昨夜训斥那帮暗探的模样,应该是在楚凌沉身边有着别的身份。
长伴君侧之人,喜怒通常不惊于色。
有什么东西可以把他吓成这样?
颜鸢心思浮动,不经意地,脑海间就闪过了一个念头:
温泉小屋内的尸体。
暄王的人马翻遍了整座山都没有找到的尸体。
楚凌沉该不会是……
为了瞒天过海,干脆把尸体给烧了吧?
……
颜鸢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愕然的目光转向了楚凌沉。
不期然地,她的目光与他相接。
彼时阳光正好,照射得楚凌沉身上的金丝暗纹若隐若现。
他站在人声喧沸之中,明明是嘈杂纷扰中的一员,却仿佛与所有人都不在同一个世界。
等到法师的吟诵声渐渐停息,漫长的告罪仪式终于结束,楚凌沉才终于重新走到了楚惊御的面前。
楚凌沉勾了勾嘴角,眼底闪过一丝捉摸不定的光,轻柔道:“皇长兄辛苦了,转告母后,孤一切安好。”
楚惊御道:“好,那既然祭祀事已了,臣就……”
楚凌沉道:“孤的亲卫可送皇长兄回府。”
楚惊御道:“不必麻烦圣上,臣自己有车马亲兵……”
楚凌沉轻道:“没有了。”
第55章 如她降落
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
所有人都愣了愣。
没有人反应过来,楚凌沉这突兀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人终究有本能,只是看着他的眼神,一股说不出的冰寒从脚底慢慢地钻上了脊椎。
铁甲骑兵们面面相觑,朝着楚惊御投去探寻的目光。
“马踏皇陵,罪无可赦。”
平静的目光落在铁甲骑兵上。
楚惊御淡道:“当诛。”
他的话音刚落,天子亲卫们就抽出了手中兵刃,以风驰电掣之势冲入了人群。在所有人还来不及反应之前,第一个人铁甲兵的人头已经滚落在了楚凌沉的脚下。
人头瞪着双眼,眼睫还留有一丝颤,不可思议的表情凝结在了他的脸上。
转瞬间,哀嚎声遍野。
楚凌沉的亲卫不过十数人,他们穿着寻常禁卫的衣裳,出手各个势如惊雷,片刻之间便已斩杀了楚惊御近半的人马。
“暄王殿下!”
“暄王殿下救命!”
“陛下饶命,属下是奉命行事啊!”
方才的威风凛凛已经烟消云散,铁甲骑兵们瞬间成了一群丧家之犬。
他们尖叫、求饶、奔逃、哀嚎,最后一个个声音戛然而止。
楚惊御看着眼前这一切,他的拳头紧握,手上的青筋暴露凸起,就像已经干枯山川河流一般。
绝望的汗珠从脸上滑落,可他的内心深处,却偏偏生出了一丝疯狂的希望――
纵马入陵寝的不过数十人,确实无力反抗皇帝的亲兵。
但是御庭山上却有八百人。
御庭山下更是层层把守着两千余人!
如果……
如果今日楚凌沉死在皇陵呢?
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
楚惊御被眼前的那点光亮吸引了,如同着魔一般,他朝前迈动了一步,声音喑哑:“诸将听令……”
他还没来得及放开自己的嗓音,就看见一道墨色影子掠过。
那是楚凌沉的亲卫首领,他策马扬鞭,飞身朝着皇陵外奔驰而去,疾呼声传遍云霄:
“圣上有令!马踏皇陵者诛!”
“未入皇陵者,卸下兵刃!速速退去!饶尔等一命!”
“若再进一步,株连九族!”
皇陵外马踏飞尘,万籁俱寂。
楚惊御未出口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他瞪着双眼,僵直地站在当场。
此刻正在被斩杀的,虽然都是他最出色的亲兵,但他的主力军还在外面,还在鄂州。眼下只是几十个普通亲兵罢了……
于是已经迈出的步伐,又收了回去。
楚惊御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不再看眼前的屠戮。
算了,算了。
只要青山还在,总有更好的机会。
……
屠戮悄无声息地结束。
温暖的阳光照耀在皇陵内,山风送走了无穷无尽的血腥味。
所有人都开始忙碌,他们各自埋着头,仿佛是彼此都有的默契,目光不和任何人交汇。
脸色苍白的楚惊御,被楚凌沉的亲卫护送上了马车,一路送往他的封地所在;皇帝的亲卫带走了完整的尸体,宫人们忙着擦拭汉白石上残留的血迹;剩下的文武百官也各自离去,只有若干个肱骨大臣不放心楚凌沉,还留在原地等候着宣召。
颜鸢发现自己被遗忘了。
没有人注意到她。
就连她的爹爹,定北侯颜宙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颜鸢倒不担心他会遇到危险,他的身手可未必输年轻人。
她比较担心的是那老狐狸会不会早就已经反了,比如投靠了暄王,所以今日这场干戈中才从始至终都没有出手,冷眼旁观了整场动乱。
她皱着眉头在人群中搜索来回找不到他,最后在文官的队伍里发现了他。
这老东西,正跟文官依偎在一起瑟瑟发抖。
颜鸢:……
当时场上一片死寂,只有颜宙压低的声音细细碎碎地响着。
他在和身旁的文官解释:“本侯身子骨早就不如从前了。”
颜鸢:…………
老狐狸是靠不住了。
颜鸢在心里叹了口气。
那就只能靠她了。
此刻楚凌沉身旁没有人,其实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战场之上倒地的,没有一个是绝对的尸体。不论是缺了手脚的,胸口中箭的,只要他们的头颅还在颈上,就有可能回光返照,忽然站起来反杀。
这堆人中,倘若有一个还一息尚存呢?
倘若有人是装死呢?
对方濒死一搏,楚凌沉这废材能有几条命?
颜鸢沉默了片刻,默默地提起了自己的裙摆,小心地绕过地上横陈的尸体,走到了楚凌沉的身旁。
楚凌沉看她:“你来做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甚至还有一丝恍惚。
颜鸢想了想道:“臣妾在远处看见陛下望向山顶走神,所以来看看这里能看见什么。”
她当然不能告诉他,她是怕他丢了小命所以来保护他的,只能胡乱找了个理由。
她装作好奇的模样,朝着御庭山的山峰眺望,没想到还真有不一样的发现。
这个视角的景色与别处不同。山风的云雾明显要少一些,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山顶上有一棵高耸的大树,树梢上似乎有一抹不同寻常的白色。
颜鸢定睛望去,发现那好像是一根白色的缎带,被系在了山顶最高的树梢上。
山风一过,柔软的缎带随风飘扬。
那是什么东西?
颜鸢呆了呆。
没想到身后的楚凌沉竟然破天荒地回答了她:“山顶有孤的几个朋友。”
他的声音与往常不同,透着少许的温存。
“他们是几个十分仗义的人,孤年幼时曾受过他们的救命之恩,一直想要接他们回帝都长住。只可惜……”
“一直少了一点缘分。”
“好不容易见了面,孤便想留他们在家中住些时日。”
楚凌沉似乎是笑了笑,声音里有一些低哑的气音。
颜鸢从来没有听见过他这样的口吻。
她记忆中的楚凌沉,似乎总是阴恻恻的,仿佛这世上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个活物。
不像是现在这般轻缓,语气虽然有浅薄的怅然,却是真正切切地有了一点活人的气息。
他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甚至主动提及了他山顶的朋友。
颜鸢也猜得到他的朋友,大概就是温泉里面的尸体,她不知道如何回应,只能低着头,轻声道:“有朋自远方来,臣妾也为陛下感到高兴。”
“是么?”
楚凌沉收回了目光。
短暂的迷惘已经消失殆尽,他又变回了颜鸢记忆中的楚凌沉。
他低头看着颜鸢,目光中满是恶意的顽劣。
“昨夜温泉小屋,孤本想为皇后引荐他们。”
“……”
“可惜了,皇后与他们无缘。”
“……”
一点都不可惜好吗?
要是当时真引荐成功了,只怕现在山上要多一根白色缎带了。
颜鸢面瘫想。
她的余光不断搜索着周围的尸骸,随时准备护驾。
“不过孤还是很想好奇。”
楚凌沉的视线顺着她的头顶,慢慢下滑到了她的耳际,看着她鬓边的发丝勾了勾嘴角:“孤想知道,皇后昨夜为何拒绝入小屋?”
颜鸢反问楚凌沉:“陛下又为何非要让臣妾见他们?”
楚凌沉低道:“因为往后他们会在此长住,不会跟孤回宫。”
颜鸢:“……”
楚凌沉轻道:“世人都反对他们在此长住,皇后对此就没有疑义么?”
他问得不经意,语气也平淡。
颜鸢却不敢怠慢。
清晨亭子里的谈话并没有完美结束,她早知楚凌沉还没有打消对她的疑虑,只是没有想到他会选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直接的方式开口试探。
他该不会是……
觉得今天已经杀了许多人,多她一个不多了吧?
颜鸢的心思浮动。
身体一动不动。
楚凌沉抬起了眼:“皇后?”
颜鸢轻轻吐出了一口气:“我只是觉得……青山埋忠骨,并无不妥。”
楚凌沉的眸色忽然暗沉,眼底流淌过显而易见的杀机。
颜鸢抬起头,坦然地注视着楚凌沉。
她知道,这是一场赌博。
他们之间还横陈着血肉断肢,暗红色的鲜血在骄阳的照射下,泛出艳色的光彩。在这混乱与狼藉之中,周遭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
颜鸢忽然道:“法师们念再多的经文,积再多功德,他们应该也不敢跟先皇和先祖们抢吧。”
她不知道楚凌沉的恩人故友们是谁,有着什么样的身份,对他有多大的恩情,但是这里是皇陵,是他晏国的龙脉所在,若是真有亡魂,谁又敢在先皇面前造次?
只怕他给的东西,他们未必敢收。
楚凌沉忽然一怔。
颜鸢转过头望向山上的白色缎带:“陛下方才其实猜对了,颜鸢是杀将之女,确实不信鬼神。”
她沉默了片刻,才轻道:“但我会念往生咒。”
这是她唯一会的经文,曾经在每一场战役之后,都难免会念上几遍。并非因为相信真的有一个九泉之下的世界,只是想要那些从此别去的人,能够有人送别。
没有想到,如今竟成为了她最后保命博弈的赌注。
楚凌沉静静地盯着颜鸢。
寂静僵持间,他眼眸中的暗潮终于一点一丝地褪去,只留下一点淡淡的微光,眼神如旷野。
“好。”
轻缓的嗓音响起。
楚凌沉的眼睫落下,肩膀微垂。
竟有一丝无法言说的柔软。
第56章 真是不开窍!
颜鸢知道,自己可能赌赢了。
这么长久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感觉自己真真切切地触碰到了楚凌沉的软肋。
他低着头,身上戾气尽退。
就像猛兽露出柔软的肚皮。
她适可而止,缓缓阖上了眼睛,当下就在心里默念起了往生咒。
山峰的白色缎带,在风里飘扬。
骄阳洒下万丈光芒,照得颜鸢身上暗红色的朝服泛出灼眼的艳色。
颜鸢不知道楚凌沉口中的恩人究竟是谁,是男是女,就像她不知道沙场上倒在自己身边的战友姓甚名谁,有着什么样的灵魂。
草木凋零,活人故去。
她愿意为他们送别。
山风不知何时静止。
颜鸢不知道自己默念了多少遍往生咒,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匆匆向她走来的宫人。
“方才圣上有旨,命奴才们切莫打扰。”
宫人见她终于停下了念诵,上前扶住了颜鸢的手腕。
“娘娘,天色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娘娘可还站得住?奴才们为娘娘准备了轿辇,就在这陵寝之外。”
颜鸢这才发现,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楚凌沉早已经不知去向,偌大一个皇陵就只剩下几个宫人还在原地等候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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