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门口,他又回了头:“还有一桩事。”
洛子裘温声道:“皇后娘娘被太后派去了佛骨塔抄经,据说要五日。”
楚凌沉不置可否,冷眼看着洛子裘。
洛子裘停顿了会儿道:“安全应该是安全的,只不过佛骨塔还愿讲究苦修心诚,听说每日只有卯时有一碗稀粥润肠果腹。”
楚凌沉冷淡道:“又如何?”
洛子裘叹了口气:“不如何,只不过皇后娘娘是免不了要挨饿了。”
那样一个软敷敷的人,一看就是没有吃过苦的,又是个那么怕冷的人,在佛骨塔里的日子应该是十分难熬吧。
洛子裘在原地等了片刻,见楚凌沉依旧没有什么反应,只能又叹了口气,俯身行礼,告退离开了乾政殿。
乾政殿外的夜色已经深沉。
楚凌沉在寝殿之中坐了片刻,心绪却始终难以平复,他皱着眉头与理智僵持了片刻,最后面无表情地带着奏折,重新去了望舒宫。
望舒宫里奴仆见到圣驾,震惊不已:“圣上怎么来了?我们娘娘她、她没有在寝宫,她……”
楚凌沉淡道:“不要紧。”
颜鸢去了哪里不要紧。
皇后在不在望舒宫也不要紧。
他并非想要见她,只是想要借她书房一用罢了。
楚凌沉低着头,径直走进了望舒宫里,顺着熟悉的道路打开了颜鸢的书房门,然后坐到了熟悉的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书房里没有点蜡烛。
月光流淌过窗棂,落在不远的书案上。
往日里那颗蘑菇会在那看内折,一边看一边时不时地往口中塞一些糕点。
虽然没有声响,但是却有一些馥郁的甜香时不时飘荡到他的口鼻间。
如今那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黑夜寂静。
楚凌沉放缓了呼吸。
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很久,却最终,还是颓然睁开了眼睛。
眸色深沉如同暗潮。
……
佛骨塔。
颜鸢在佛前揉了揉酸痛的胳膊,抬起眼看了一眼房梁。
她已经有些分不清时辰,因为塔内的四壁上点着三千盏莲花灯,把整个佛堂照耀得如同白昼,在她面前的佛像的手心还托着一盏长明灯。
长明灯也是莲花形状的,听说是当年先帝登基之时点燃的,几十年来灯火不灭,象征着晏国的国运昌盛不熄。
可眼下颜鸢并不关心晏国的国运如何。
她反正快要死了。
饿死的。
“咕咕――”
寂静中,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
颜鸢痛苦地捂住了肚子,身体无力地趴在了书案上。
好饿。
好饿好饿啊。
她本来以为只是抄经五日而已,手疼了些,人困了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谁知道佛骨塔不放饭啊?
路上就听说了佛骨塔里只有一日一餐,她已经在这里熬过了第一日,好不容易挨到了第二日放饭的时辰,老和尚却只差人送来了一小碗稀粥。
颜鸢不敢置信:“就这?没有菜与肉吗?”
老和尚道:“就这。”
颜鸢咬牙:“可这些本宫吃不饱,吃不饱就拿不动笔,拿不动笔就抄不了经书。”
老和尚道:“五谷肉食,皆为俗念,还望娘娘堪破。”
颜鸢道:“对不起师父,本宫堪不破。”
老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颜鸢:“……”
这佛骨塔里,日常也没有什么人,老和尚送完饭便锁上了塔下的门,颜鸢只能在塔顶的小小窗户上放风。
一面放风,一边恨得磨牙。
这庙里除了蜡烛已经没有别的东西了,连一盘供果都没有。
她要是真的饿疯了眼睛,只有两个办法。要么把面前的桌子啃了,要么,把长明灯啃了。
毕竟灯油是酥油的,闻着还挺香。
颜鸢在心底恶狠狠地想着,忽然间听见身后香堂内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人轻手轻脚地潜入了其中。
颜鸢走进香堂里,却什么人都没发现,只有佛龛前帘幕微微晃动。
躲在那里面么?
颜鸢不动声色地靠近。
她本想掀开帘子看一看,却忽然看见自己的书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布包。
她狐疑地展开布包,里面露出了五六块米糕。
米糕上尚有一息温热,奶香味顺着热气丝丝钻进了鼻子里。
颜鸢:……!!!
颜鸢:这宫里竟然有好心人吗?
来路不明的食物原本是不能吃的,好在出门时戴了一根银簪,颜鸢拔下簪子试了试,才终于放心地把米糕塞进了口中。
于是齿颊留香,奶香四溢。
颜鸢一边吃一边看着佛龛下的帘子,感激道:“多谢佛祖怜悯。”
佛龛下呼吸一声比一声急促,即便那人刻意压低,仍然很明显。
颜鸢只当没有听见,她把最后一块米糕塞进了肚子里,然后满足地打了一个饱嗝,真诚道:“佛祖,信女素来饭量有点大。”
佛龛下的呼吸顿止。
过了一会儿便彻底没有了声息。
几个时辰之后,颜鸢再次去小窗口放风,那响动果然又出现了。
这一次他带的东西似乎有些累赘,叮叮当当了好一会儿。
颜鸢很体贴地等声音彻底结束,才重新走进香堂里,果然看见书案上又多了一些吃食。
这一次不止有米糕,还有一个小小的纸包。
纸包里头是几块嫩滑香软的羔羊肉,以及一个小小的李子。
真是个贴心的好心人啊。
颜鸢在心底赞叹。
可惜羔羊肉虽嫩,却没有蘸料,颜鸢把李子捏碎了涂抹在羔羊肉上,虽然不是她喜欢的口味,但酸酸甜甜的肉味倒也还算可口。
吃饱喝足之后,颜鸢双手合十,诚心祈祷:
“信女感恩佛祖。”
“佛祖,羔羊肉还差一点醋。”
“米糕吃得上火,不如绿豆糕清凉。”
佛龛下的那人无声无息,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颜鸢已经困得无法再考虑这些事情了,她调整自己的坐姿,在书案上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趴下了,任由睡意把自己拽进了黑甜的梦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寂静中,她听见了一丝极其轻微的响动。
颜鸢知道大约又是好心人来了,她并不想去戳破那人的身份,于是继续闭着眼睛,听着他轻手轻脚地把新的东西放在了她的身边,然后又踮着脚尖慢慢朝着佛龛挪动。
颜鸢调整了坐姿,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身材矮小的宫女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那宫女看起来年纪很小,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小小的个子刚好可以轻而易举地钻进佛龛下面。
临行前,她还鬼鬼祟祟地朝颜鸢探望一眼,见她仍然“熟睡”,小宫女庆幸地拍了拍胸口。
颜鸢:“……”
佛龛帘子被放下。
颜鸢看了一眼新到的食物。
果然米糕已经换成了绿豆糕,羔羊肉换成已经熏烤好的鸡肉,果子倒是不变,只是一枚李子换成了两枚。
真是个贴心又善良的好心人。
颜鸢心中充满感恩。
趁着佛龛下呼吸尚在,她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佛啊。”
“李子有点酸。”
“能不能换成桃子?”
……
佛龛下的暗道很窄,只够一个身形瘦小的女子过。
小宫女一面侧着身体慢慢通行,一面嘴里碎碎念着皇后娘娘的叮嘱:“李子换成桃子”“需要一个棉花做的枕头”“杏花酥荷花糕”……
她脑子不快,记性也不怎么样,就这样一路念着背着,抄小道拐进了乾政殿的后门里。
桃子李子枕头……
杏花酥荷花糕……
太阳还没有升起,天色黑漆漆的。
乾政殿就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兽,横亘在黑夜里。
小宫女绕开人群,踮着脚轻轻走进了皇帝的寝宫里。
她的视线在房间里来回扫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在依稀的烛光中找到了她想要找的那个人。
“圣上。”
小宫女在地上长跪。
那个人就像是沉眠的野兽,他斜倚在窗边榻上,即便没有出声,依然可以吓得小宫女冷汗直冒。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终于变换了姿势,随后他的喉咙底翻滚出一声漫不经心的声响:“嗯。”
小宫女便知道,圣上是想听自己禀报的。
可是刚才她被吓得不轻,她一下子把皇后娘娘的嘱托都忘得干干净净了,搜空脑海也只记得一句话。
“娘娘说……李子太酸了。”
“……”
“?”
“……”
乾政殿里,气氛前所未有的冰凉。
当天夜色降临之后,照常放风的回香堂的颜鸢,在书案上只看见了今日佛的馈赠。
一袋光秃秃的李子。
只有李子。
颜鸢:……
颜鸢:???
佛好像忽然就不仁慈了。
这宫里的好心人都是这么善变的吗?
肚子出来咕咕的叫声,颜鸢没有办法,只能叹了口气拿起一个李子啃了一口,下一刻她就被刺激得眼泪横流。
好酸!
好酸啊啊啊!!!
如果说前几顿的李子只是酸甜爽口,今日这李子已经可以称之为丧心病狂。
这真的不是专程挑出来的酸李子吗?
颜鸢眼圈通红,捂着腮帮子磨牙,实在算不明白自己在这宫中到底得罪了谁,居然下此毒手。
此时距离五日抄经,还有两日。
好在,她今夜并不打算在这香堂里过,因为今夜是她和梅园里那位约好见面的日子。
香堂里烛火明灭。
颜鸢在原处又等了片刻,估摸着小宫女已经走出了佛骨塔,她才上前掀开了神龛下的帘子。
帘子下果然是空的,内里有一条漆黑的甬道,不知道通往何方。
颜鸢从墙上取了一盏灯,钻进了那条甬道之中。
她在其中兜兜转转,也不知道绕过了多少道弯儿,再见天日的时候,已经是到了佛骨塔的院墙外。
秋夜寒凉,天上的月亮只剩下弯弯的月牙。
颜鸢在一片晦暗中慢慢朝前摸索,顺着记忆中的道路拐进了一处僻静的小道。
没过多久,梅园便出现在了她面前。
梅园的大门依旧没有关。
颜鸢一边护着手里闪烁的蜡烛,一边拨开荒草,再一次来到了熟悉的池塘边。
第76章 捉到鬼
黑夜的池塘边,阴风阵阵。
月光照在荒草上,比人还要高的枯草堆随风摇摆,发出沙沙的声响。
颜鸢的身体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她倒并不是因为害怕,只是往常她都是午后来这里,夜晚的梅园实在是太冷太冷了,冷到她每一个毛孔都好像浸润了冰水。
颜鸢把手里的莲花灯捧得更加靠近身体,目光在池塘边来来回回地探寻着,可是寂静的梅园里头只有虫鸣鸟叫,哪里有半个鬼影子?
那人……没有来吗?
还是依然信不过她?
颜鸢举着莲花灯四处走了走,看见了她三天之前放在石头堆上的食盒,食盒里头的荷花糕居然也还在。
难道是遭逢了不测?
颜鸢举高了莲花灯,让它的光亮可以照得更远。
“我按照约定来了,你想好了吗?”
颜鸢朝着杂草最为丛生之处喊话。
“我并没有恶意,我是一个人来的,你愿意出来见一见吗?”
“近来宫里已有传闻,可能过不了几日太后就会下懿旨清扫梅园。今次是我来,下次说不定就是内务司了……”
“我会在这里等一刻钟,你再好好想一想。”
颜鸢的中气不足,提亮了声音之后,每句话的最后几个字眼都是虚浮飘软的。这样的声音在空旷的梅园里响起来,反倒像更是鬼语。
她喊完话就蹲了下来,尽量避着凉风。
莲花灯在她的身边照出了一个小小的光圈,光圈覆盖了上次她堆放鱼虾的地方。
原本放在那里的鱼虾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连一片多余的鳞片都没有。
那看来不吃糕点,纯粹就是赌气了。
颜鸢失笑。
她在石头旁边找了一块地方坐下来,然后从食盒里取了一块荷花糕。
风干的荷花糕一点也不好吃,但是眼下她饥肠辘辘,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于是轻轻掰下了荷花糕一角,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她就这样又等了一刻钟,荒草堆里还是毫无动静。
看来今夜是没戏了。
颜鸢站起身来,对着荒草道:
“既然如此,本宫也不强求。”
“食盒中还剩余一些糕点,有些干了,烧些热水就可以重新蒸软。”
“本宫这两日惹了一些麻烦,过几日才会再来,省着点吃啊。”
“河鱼毕竟多刺,还是尽量少喂给孩子吧。”
颜鸢看着满园萧瑟,叹了口气,转身退出了池塘边。
她起初在梅园寻觅,是想要借机绕道找魁羽营的线索,后来推断出了这里有个婴儿,就只是起了恻隐之心。
可惜了,好像没有被信任啊。
颜鸢有些丧气,闷着头往前走,忽然间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沙沙声。
她知道那是某个人钻出了草丛的声音。
她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荒草声就一路跟在她的身后,等到她走到门口之时,背后的荒草翻浪声就变成了裸足踩在青砖上的声响。
哒。哒。哒。
颜鸢停下脚步,依然没有回头,只是对着面前的空气问:“你想要让我看见你吗?”
背后的声音静止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沙哑的女音响起:“你真的是皇后娘娘?”
颜鸢道:“是。”
女音问:“跟着你走的话,会被抓起来吗?”
颜鸢道:“不会。”
女音问:“你能管得了涂山公公吗?”
涂山公公?
颜鸢愣了愣,依稀觉得哪里听过这个名字,花了好久才忆起来,那日回宫在宫门口遇见的大太监,内务司的大主管,就叫涂山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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