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侧福晋等了好一会儿, 见四爷出神的望着烛火, 她起身站到四爷身边, 轻轻的解开他的辫子,用牛角梳自上而下的慢慢为他通头,两个大丫头就捧着衣服、鞋袜等家伙什在一旁等着。
灯芯爆出一团火花, 四爷从沉思中回神, 他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停下, 又叫苏培盛过来替他束发, “今日有何事?”
“不是什么大事,”年侧福晋脸颊上浮起一团红晕, “这么热的天儿,四爷不如先换身衣裳罢”。
四爷嗯了一身, 抬腿进了内间。
年侧福晋亲自伺候着他换了全身的衣裳,见里衣被汗水浸透,忍不住叹了一句,“爷辛苦了”,她又道,“眼下天色已晚,膳房送来一道水晶鸡瓜子倒是不错,清爽不腻,妾身尝着很是不错”。
她往日在自家府邸只吃过水晶蹄冻,没想到亲王府上光这种冻就有好些种,不仅有鲜虾冻、鱼冻,没想到连野鸡瓜子也能做成冻。听说,这个还是膳房总管刘太监琢磨的新菜式。
四爷眉头微皱,书房里还有一堆折子等着,哪有空在这儿用那些有的没的,他不再说话,平静的看着她。
年侧福晋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身上有些凉意,但话已出口,自然没有回头的道理,“菜里头浇了醋汁和茱萸油,甚是开胃,四爷要不要尝一尝?”
四爷:“到底何事?”
年侧福晋面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她强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妾身听说那位耿格格……”
四爷扯了下领口的盘扣,打断她的话,“天色不早了,你歇着吧,我回书房了”,他面上一丝表情也无,也不再多说一句话,抬腿便走。
年侧福晋剩下的半句话就在嗓子眼,一口气差点被噎着,惊讶中带着惶恐还得赶紧跟上去送到门口,见他头也不回的出了院子。
她的贴身侍女踏雪看看四爷的背景,又偷瞄年氏的脸色,担心的上前扶住她轻声问道,“主子爷是不是生气了?”
年侧福晋一脸茫然,明明刚才还一切好好的,四爷为何突然甩袖离去。
“我,我才刚开个头”,年侧福晋很有些忐忑不安,“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说不定是书房那边有急事?
在府里的时候,阿玛额娘千叮咛万嘱咐过,雍亲王是万岁爷亲子,是如今朝上唯二的王爷之一,平日里心里头挂念的、盘算的都是大事,让她千万要懂事些、再懂事些,绝不能误了主子的事儿。
她把阿玛额娘的话都记在心里,行走坐卧都按此例行事,此刻便是有万分不甘,也顺着踏雪往回走。
屋子里寻梅正在收拾膳桌,桌上摆的满满当当的,肥鸡野鸭子风干羊肉水中鲜,各色各样都是满族人爱吃的肉类,只在边缘处摆着两道小炒。
寻梅一面将那些肉类都给撤下去,一面感慨道,“这么多好东西一筷未动,”说着她面上带了几分担忧,“主子爷走的实在是太匆忙了些”。
年侧福晋被她说的更忐忑了。
若当真是书房的急事,怎么没人过来通报一声,四爷直接甩袖走了,倒像是一句话也不愿与她多说。
踏雪察觉到主子面色不对,裙摆处也在微微颤抖,她忙转移话题,“主子一晚上水米未沾了,不如尝尝王府大师傅的手艺”。
“放那罢,”年侧福晋摇头拒绝,“我无甚胃口”。
她还在思量着刚才的事儿,可无论是通发还是换衣,都并无逾矩之处,怎会突然惹恼四爷。
寻梅不赞同道,“事多而食少,非长寿之道,主子,您还得保重自己才是”。
年侧福晋无奈叹气一声,这两个丫头是阿玛额娘为照顾她专门挑的,年岁比她略大些,说话做事都是一副老气横秋的做派。
简直比额娘还要啰嗦。
她虽这样想,却仍然老实坐下,捡了几筷子玉兰片慢慢嚼着。
到底是哪里惹了四爷不快?
对了,她方才曾提到了耿格格,难道是这个原因?
她不由得有些心口发闷。
这位耿格格这么轻易地就能挑起四爷的情绪,要么是四爷极为厌恶之人,要么,就是被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又或者,曾经挂念而如今却厌恶之人?
寻梅一直在旁边看着,见玉兰片少了半盘子,又端了杯清茶过来,她轻声提醒道,“主子,夜里吃多了小心积食”。
年侧福晋一看,刚才无意识竟然吃了这么多东西,怪不得胃里涨的慌,她忙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叫寻梅去找消食的丸药来吃。
主仆二人折腾了好一会儿,刚找到山楂丸,就见院子里派出去的太监回来复命,“主子,据说李怀仁挑了陈德福,咱们的礼?”
年侧福晋自然明白这话中未尽之意,只是她还没想明白,该用何种态度对待耿氏。
本来她以为耿氏都病养庄上,施舍些许小恩小惠不过是为了显出她的贤良淑德、善解人意罢了。可如今试出四爷对待耿氏不同,那就得叫耿氏带着她那几个孩子一辈子都待在庄上,最好老死在那里。
“你去把陈德福叫来,”年侧福晋吞下山楂丸,酸甜微苦,带着淡淡的麦芽香气,“就说咱们这儿有一桩好差事给他”。
*
天边刚露出鱼肚白,李怀仁就叫小太监把箱子搬上骡车,又吩咐人去后头叫陈德海,交代他若不再麻利些,仔细他的皮。
快到定下的出发时辰,陈德海慌慌张张的赶来,身上还背着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包裹,压的整个人如同熟透的虾子一般,小肚子都挺不起来了。
李怀仁上下打量了两眼,倒是没发火,毕竟归期不定,庄子上又无甚好东西,陈德海多带点行李也是应有之意,便是他自个儿也带了一囊茶水,一囊酸梅汤。
这样热的天气,两囊茶水而已,路上便能耗尽。
骡车摇摇晃晃,从太阳在东边刚露头一直走到头顶正上方,才遥遥望见庄子的围墙。
李怀仁精神一震,马鞭微扬,车架猛然加速,陈德海一个没留神,差点就被掀下去。
庄子离得更近,还能听见里头传来的喧闹声,似乎还有咿咿呀呀伴随着锣鼓声,李怀仁伸长了耳朵往那边听。
“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
这曲儿倒是唱的挺好听的,只是词儿略微通俗了些,倒像是野戏班子不知道路过哪里在当地学的新曲。
不过,无论在哪,耿主子的日子过得都分外滋润。
李怀仁喝干囊里最后一口茶水,骡车一气儿跑到庄子门口,大门口披红挂绿,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见有新的骡车过来,门口一个二十来岁庄稼人打扮的小伙子忙迎上来,瞧见车上的大箱子,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哎哟两位大哥,累着了罢,快里面请、里面请”。
哟,马重五长进了啊,竟然提前知道府里来人了,装扮了不说,还派人候着。
陈德海挺了挺肚子,下巴微抬,一面往里头走,一面还不忘交代道,“咱家那些东西,你们可得仔细着些,若是伤着碰着,卖了你也赔不起”。
小伙笑容微收,送礼的时候不都是该说,‘一点小心意’、‘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这么直接显摆的,他们乡下人还真没见过。
不过,看这二人衣裳,应该是大户人家的仆役,讲究多些也实属正常。
“放心、放心”,小伙重新扬起笑脸,“绝对把您二位的东西仔仔细细的给收起来,放在单独的屋子里,旁人连看都不能看一眼,如何?”
莫说陈德海,便是李怀仁都觉得该是这个理儿,主子爷的赏赐,供起来也不为过。
“不必如此,我亲自送”,李怀仁拒绝道,一来,这箱子中确实都是极金贵的东西,交给旁人他也不放心,二来,主子爷的心意,自然是得一样一样的捧到耿主子跟前才是,“马重五呢?叫他出来”。
小伙偷偷翻了大白眼,“贵客莫急,庄头正忙着呢,等到了时辰您自然就瞧见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使眼色叫旁边几个人把骡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又扯着二人往里头去,惯常做农活的人,自然身强体壮,两个太监被他跟抓小鸡仔子似的,一路胁到院中。
院子里摆着好些个圆桌,正中间是个简陋的戏台,上头两个人正还在浓情蜜意的唱着,‘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
小伙将二人按在座位上,“您二位吃好喝好,我这头还忙着,就不招呼您嘞”。
陈德海吹胡子瞪眼,这马重五竟然不给他弄个单独清净的地儿,让他与这些泥腿子在一处,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
“别走啊”,李怀仁也如此说道,他是来见耿主子的,怎么把他给撂在这儿了?
问题是那小伙已经一溜烟的跑了,旁边人都是一身庄稼汉打扮,人人都盯着戏台高声叫好,二人的声音没一点水花,就被淹没在院内。
陈德海倒是心宽,他喊了两声见没有应答,就从桌子上抓了两把香瓜子,随着众人一道听起了戏。
反正他来这处是为了给耿氏一点颜色瞧瞧,早一会儿晚一会儿也不妨事,反正人就在这儿了,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李怀仁扫视两圈,见人人脸上都挂着笑意,门上挂着红绸,树上贴这囍字,连板凳腿上都系着红布。
这是在办喜事。
完了,下头的人他们当成贺喜的宾客了。
李怀仁想到箱子里的那些贵重赏赐,若是磕着碰着一点儿,以后的前程怕是要断送在这里了。
他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既不知内院往哪边走,也不知该如何找到马重五,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往院子里送茶点的人,又把身份搬出来,人家却好声好气的劝道,“贵客莫急,这昏礼自然是黄昏之时,到时候,新郎官您想看多久看多久”。
这是把他当傻子哄呢。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第156章
耿清宁见到李怀仁的时候, 只见他脸色通红、唇色苍白,领口、前胸、后背处全被汗水浸透,仿佛下一刻就会撅过去, 她忙道, “快搬个凳子过来,再给李公公灌一碗温盐水”。
若是晕在这儿,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怎么着人家了呢。
于进忠将想强撑谢恩的李怀仁摁在凳子上, 急头白脸的给人灌了一碗温茶水下去,把薄荷油抹在他的鼻下与卤门, 还使劲儿揪他后脖子。
这是宫里传下来的老法子,宫人们没有药用, 就下狠手掐后脖子那一块儿,待出了痧,人也就好了。
李怀仁刚缓过来劲儿,就忙不迭的交代, “带、带来的箱子里头有主子爷的赏, 这可千万错不得”。
若是真被当成贺礼, 卖了他也不够赔的。
“莫急,”耿清宁安抚道,李怀仁这副进气没有出气多的模样, 再出去逛一圈, 人就真倒下在这儿了, “叫于进忠去办便是”。
她又叫人端一盏紫苏熟水过来, 将紫苏的叶子焙干逼出香味,投入沸水中密封一刻钟浸泡出味, 这样的紫苏熟水具有解暑发汗、行气和胃的功效。
李怀仁一口气喝干熟水,起身谢恩道, “耿主子心善,奴才已经大好了”。
他又斟酌着说,“奴才这回是有事在身,入暑了天儿热,主子爷挂念您,特意叫奴才给您送些消暑的物件”。
哟,这是来给赡养费的。
耿清宁懂。
正巧,外边马重五已经把箱子送过来了。
李怀仁一一捧着介绍道,“这是将象牙削制成薄如纸张的篾片,再劈成丝编织而成的象牙席,触手微凉,久睡不热,此物稀罕的紧,整个京城仅此一份,主子爷特意交代给您送过来”。
“您再瞧瞧这孔明车,此物只需清晨灌水便可流水整日,保证屋子里清爽又凉快”。
“还有这风扇车,一人运之,满屋清凉”。
“还有这纱与罗,薄如蝉翼不说,色儿又鲜亮,最适裁剪夏衣”。
一旁的耿清宁听得昏昏欲睡,现代的空调WiFi睡衣,哪个不比这些东西好,他若是认为这些玩意儿就能打动她,那就大错特错。
李怀仁口干舌燥,见耿清宁还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特意强调道,“这都是主子爷对您的心意,奴才们看着都感动极了”。
耿清宁:哦。
她扭头看身边人,葡萄、于进忠都是笑盈盈的陪在身侧,见她望过去,不知从哪里掏出个帕子擦起眼角来,眼睛瞬间就红了。
好演技。
于是耿清宁清了清嗓子,“你说的对”。
屋子里静悄悄的,有些尴尬。
这些做太监的明明最会看人脸色,但李怀仁此刻却仿若未觉,只笑呵呵的等在原地。
他是真没法子,主子爷巴巴的叫人来一趟,难道单单是为了送东西?怎么着也要得个只言片语的才能回去交差。
耿清宁可不跟他比尴尬,她随便找了个理由,“哎呀,天色不早该用晚点了,去,请李公公尝尝咱们这儿的槐叶冷淘”。
她一挥手,自然有于进忠与小贵子联手就把李怀仁连拉带拽的扯走。
至于屋子里的这些东西,她便是再有骨气,也不能跟这些正得用的东西有仇啊,况且,这可是赡养费,不用白不用。
“象牙席留下,孔明车给甯楚格送去,风扇车送到弘昼那屋,纱罗布匹全都裁成新衣,只要是咱们院子里的每人两身,个个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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