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她像春日里肆意绽放的桃花那般夺人心魄,也怪她像蜜桃一般, 剥去懒散的外表, 里头的桃核却能崩碎牙齿, 但即便再多的怨怪, 他也只想让她知道他的为难之处,想让她稍微乖一些……他从不愿意委屈了她。
庄子上的吃食她吃的习惯吗?日子会烦闷吗?天气这样热, 她能受住吗?
她能……不伤心吗?
无数的话在心头翻滚,却一句也吐不出来, 他抬头,窗外月色如水,如同五月十五日那晚的圆月。
人还在屋里坐着,心却飘到了远方,明月变成了人的笑靥,明灭的烛光像是明媚的杏眼在眨啊眨,折子也变成了她手里常拿的那本书。
他认输般谓叹,“备马”。
又是这句话,苏培盛的头都要大了,只是有了上回的教训,这回他片刻也不敢耽搁,甚至苦中作乐般想着,若是动作能再快些,月色再亮些,说不定还能在庄子上歇上小半个时辰。
至于明日的差事?反正人一两日不睡觉,是死不了的。
*
耿清宁一觉睡醒已是金乌西垂,她眯眼看向身边,夕阳将卧室的墙壁染成了暖色调,光线穿过树叶的缝隙,绘制出一副斑驳的油画。
她静静的欣赏了一会儿,只觉得心情无比平静,所有的烦恼都在这个时刻全部消散。
葡萄蹑手蹑脚的进来,见耿清宁半靠在床头,从外头端了盏温茶给她,口中还不忘问道,“天色不早了,您不是说要去看凌云台吗?”
耿清宁猛然坐起身,睡得天昏地暗的,竟然把这事儿给忘了,这么多银子都给扔进去了,可不得见见成品。
主仆几人动作极为迅速,不过一刻钟,耿清宁就站在了凌云台边上。
凌云台出自《洛阳伽蓝记》,实际为汉魏时期宫城避暑之处,形制为高台建筑,其实可以理解为当时的王孙贵族专门建造了一个裸天的大露台。
耿清宁读的时候就觉得分外熟悉,描述的这么高端大气,实际上不就是小时候睡的平房屋顶吗?
小时候的夏天,白天先在院子里晒上一盆水,傍晚就在这盆里洗澡,洗完后拿着凉席,顺着木架爬到房顶上,一家人就可以数着满天星星睡觉。
若是睡懒觉,就会被第二天早上的太阳晒醒,若是感觉到雨点,眼睛还没睁开就得跳起来收被子。
那些美好的时光虽然回不去,但只要人或者,就可以为自己创造更多新的、美好的回忆。
最重要的是——她有钱,建个二层小楼而已,不费事。
耿清宁挑灯夜读几日,最终选了傣族吊脚楼的样式进行仿造,但因其最上层仍旧是个露天的大平台,便学了古人的雅称,也叫它凌云台。
她抬头一看,整个楼除了些细微之处尚需打磨,大体框架已然落成,底部架空一尺有余,圆木为骨,翠竹为身,看上去就让人心生凉意。
除此之外,整个一楼二楼的四面均是活动的格门,装上是屋子,撤下来便如方亭一般,四面开阔,视野极好。
最别致的要数最上层,耿清宁说要一个能睡的楼顶,工匠们就做了一个三开间的小轩,单檐卷棚歇山顶,晴天引风纳凉,雨天倚榻听雨。
“今晚能不能睡这儿?”耿清宁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她要一盘蛋炒饭,这些工匠们竟然给她上了满汉全席,想想都觉得激动。
葡萄有些为难,毕竟是个半成品,总觉得委屈了主子,但她没想到于进忠那边已经一口答应下来,“主子放心,奴才肯定给您办妥当”。
在于进忠看来,主子又没说今天就要整个搬过来,不过是想在这边稀罕一晚上罢了,就这点小要求,他们还能拒了不成。
耿清宁兴致更盛,又吩咐人去叫些好酒好菜,前儿请的戏班子也叫过来,今日,她就要奢靡一回。
院子里的人全都忙活起来,有熏虫蚁的,撒硫磺的,还有开箱子取纱做帷幔的,取酒叫膳的,个个忙得脚不沾地。
耿清宁并不待在这儿耽误他们做事,外头暑热稍退,不若趁着这个时间带孩子们去碧池采莲。
庄子外头的池塘有俩个足球场那么大,瘦长如腰,看着并不方正,却有些袅袅之姿,中间用栅栏将其一分为二,一侧碧波清荡,用来养鱼、虾、鳝、蟹等各类水产,另一侧则是荷韵清幽,花影摇曳。
一阵风吹来,湖面泛起涟漪,有两条小船若隐若现,其中一小船慢悠悠地往荡倒了好大一截距离,另一条还在岸边原地打转。
弘昼指着滴溜溜直转的小船拍手直笑,耿清宁也笑得直不起腰,她在现代好歹也是公园划船项目的常客,单楫双桨都会一点,而甯楚格自出生起接触最多的水应该就是浴桶里,地地道道的一个旱鸭子,哪里知道如何划船。
岸上的徐嬷嬷急得比湖里的船转的还快,一个劲的吩咐身边的人注意着些,但凡二格格落水,需得第一时间将人救上来。
甯楚格有些挫败,一时间将手里的船楫抡成了风火轮一般,只是不仅没有效用,反而让船打转的更快,就连陪在她身侧下盘极稳的张凤仪也免不了晕头转向。
“主子,两边都要划”,张凤仪忍了又忍,仍是挡不住腹中翻江倒海,趴在船壁上,“呕——”她老家在京城还要北边一点,在见识水这一块儿,跟甯楚格差不多了多少。
甯楚格素来敬重这位张姐姐,见她几乎将胆汁呕出,强行按捺下心中急躁,待船身稳定之后,方才按照张凤仪所说,左右交替划桨。
片刻后,小船虽摇摇晃晃,到底是往前动了些许。
甯楚格大喜,怪不得先生总说,身边可以绝不可独独倚重一人,原来只有一家独大之时,便是船团团转之时。
她对着岸边大喊,“嬷嬷,再叫人制一个桨来”。
双桨并进,想必很快便能撵上前方仍在捂肚大笑的坏心眼额娘,而额娘这般模样,定是早已把龟兔赛跑的故事忘得一干二净。
果不其然,甯楚格率先到达中间的分界线,得意的冲着额娘和弟弟做鬼脸,“如何?懒惰的兔子们!”
‘三心二意’的弘昼委屈的瘪嘴,看向骄傲的不得了的姐姐气哼哼道,“弘昼花花,不给你,都给额娘”。
耿清宁毫不客气的将船中荷花全部归拢到自己这处,“谢谢弘昼,额娘收下了”。
弘昼数着自己手里的荷花,“一、二”,又去看额娘那里数不清的花花,终究还是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耿清宁素来说话算话,满舱的荷花全都赏给了兰院众人,准备举行第一届‘兰院荷花灯大赛’——彩头是她腰间的花丝镶嵌对开香囊。
此香囊虽名叫香囊,实乃是金饰,上有玛瑙松石点缀,内部镂空,可放香片,既香又轻,最适做为夏日压襟所用。
金子的重量其实没多少,但工艺却足足有十二道,采金为丝,妙手编结,嵌玉缀翠,是为一绝。这可是妥妥的皇家御用品,谁若是能得上一件作为传家宝,那绝对是祖坟冒青烟才有的福气。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从上至下,从积年的徐嬷嬷到庄子上伺候的仆妇,没有一人不精心对待。
待到月亮高挂在夜空之时,凌云台上已是繁星点点——楼内各色花灯闪灼,亮如繁星。
耿清宁换了件新衣,挨个欣赏众人的心血,有钉在墙上的荷花瓶样式的高照灯,有吊在廊下的花开富贵连荷灯,有提在手里的荷花荷叶灯,甚至有人还搬来了阔口的浅缸,将荷花灯置于其上。
各个都精致非常。
耿清宁并不觉得为难,劳动人民的智慧不容小觑,这花灯之冠自然也得是人民的选择,她打算采用不记名投票的方式选举,最后再开奖。
楼外的民间小调咿咿呀呀、淳朴可爱,杜丽娘梦中与爱人相会,订鸳盟,两相欢。
楼内张灯结彩,一楼摆着投壶与射箭,投中或是射中,就能从一旁的盘子里拿茶果子吃。二楼则是摆着‘人马转轮’,拨动转盘,上面的小人就会骑着马儿跑动,最终停在不同的图案里——以此来获得奖励或是惩罚。
耿清宁在这里连灌了三杯酒,吃得小脸通红,精神愈发亢奋,赌徒心理更是让她舍不得离开,没想到这回马儿跑到了盲人摸象的图案上。
依旧是个惩罚。
葡萄取来纱巾蒙住耿清宁的眼睛,扶着她走向一旁的玩偶堆里,她需得摸出三个玩偶的形状才算过关。
耿清宁摸啊摸,第一个毛茸茸的,短耳朵长尾巴,肯定是猫咪。
第二个玩偶有着圆溜溜的大脑袋,上面只有一些细微突起,想来应当是气鼓鼓的河豚。
耿清宁得意一笑,这些玩偶都是她想出来的点子,岂会难倒她半分。
她继续摸啊摸,猝不及防间,她摸到一个温热的东西,唔,还有些硬梆梆的。
不对啊,哪个玩偶是这个样式的?
第160章
骏马一路飞驰, 两个时辰的行程被压了又压,待到庄子外围,四爷□□的骏马已经开始口吐白沫, 不知是累的还是热的。
巡逻的护院先是听见马蹄声, 然后见一行人突至眼前,领头的老王暗自呸了两口飞扬的尘土, 提起灯笼试图看清来人——只是来人并不下马, 高坐在上方实在难以看清。
职责所在,老王只得上前盘问, 不过刚开口便被扔了一个腰牌过来,他手忙脚乱的接住, 就着月光细细查看,只见腰牌上的字,与门口的那两盏气死风灯笼上的‘雍’字一般无二。
他立刻低头,不经意间从马腹的一侧瞥见袍子的一角, 上面绣有华丽的蟒纹——竟是王爷亲至。
老王来不及给身后的那些憨瓜蛋子使眼色, 当即双膝跪下, 高举腰牌以示臣服。
有个穿深色太监袍子的人引着马直奔二门而去,颜色浅些的袍子取走了他手中腰牌,好些侍卫装扮的人也纷纷下马, 桩子般戳在大门两边。
顷刻间, 马蹄踏在青石砖上的声音便消失不见, 老王松了一口气, 悄悄拿衣袖擦拭额角的汗水,小声叫道, “成娃子,过来扶我一把”。
刚晓得那是雍亲王的一瞬间, 他的腿就不自觉发软,此刻仍不太利索,只能叫外甥帮上一把。
“成娃子,成娃子?”
老王喊了几声,都没见有人回应,他回头一看,几个憨瓜蛋子正着迷的盯着那些侍卫的腰刀看,口水都不知道擦一擦。
“哎呀,这些个倒霉孩子”,老王强撑着起身,在几人的头上一人敲了一脑袋瓜子,雍亲王身边的侍卫那可都是响当当的八旗子弟,平日里那也是被人尊称少爷的人物。
这么直勾勾的盯着人家,也不怕无意间得罪了人。
“孩子小不懂事,见大人们实在威武神气,这才失了礼数”,老王连连弯腰赔笑,“莫怪、莫怪”。
那些侍卫依旧柱子一般杵在原地,右手放在腰刀上,昂首挺胸,淡然肃穆。
四爷在二门处才下马,不曾半分耽搁,一路直奔正院而去,只是路程未半,便听民间小调的曲儿顺着风吹来,似是黄梅。
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稍远些有一处地儿比旁的地方都亮堂些,他不假思索当即调转方向,径直朝着有亮光的地方走去。
宁宁喜欢光亮,一定在有光的地方。
四爷三步并作两步,绕过一片围墙,穿过一个花池,一座通身碧绿的小楼出现在他眼前,楼中各处有荷花灯闪烁,如同繁星装饰。
马重五气吁喘喘的赶过来,还没来得及磕头,就被全公公一把拽到旁边去,他笑的得意——今日之仇今日报,就是这么快。
马重五拼命挣扎,从鼻腔中哼出声音,想要吸引红枣的注意力,只是夫妻二人成婚时日尚短,离心有灵犀还差了不少火候。
四爷撩起袍角,踏上如意踏垛,只见一楼摆放着弓箭、投壶,稍远处竖立着九射格,想来是孩子们玩耍的地儿———不过眼下已是子时,孩子们自然是在卧房。
他拾阶而上,只见二楼灯火通明,楼内众人皆围在耿清宁身侧,见她猜中狸奴玩偶,响起一片叫好声,热闹到仿佛此刻不是深更半夜的京郊,而是身处闹市之中。
被围在最中心的人,虽然蒙着眼,但挡不住满脸的笑容,那是毫不掩饰的肆意和快活。
苏培盛剜了一眼小全子,不是说未语先流泪吗?不是说清减了吗?瞧瞧这快活的样子,小曲儿听着,花灯赏着,小把戏玩着。
戏曲里怎么唱的来着——乐不思蜀。
四爷站在暗处,隔着光影看她。
被欺骗的滋味涌上心头,但与此同时,另外一种说不清的酸涩滋味也涨满了心尖,让他一时喉头滚动,难以自持。
宁宁还是那样,如盘中浅水一望即明,但以往带来的都是心有灵犀的喜悦,而如今却如同冬日寒冰,让人遍体生凉。
是的,他看的不能再清楚了——他一直想着、念着、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的人,不曾用同样的心情对待他。
背在身后的手微不可见的颤抖了一下,一种正在失去重要东西的恐惧感让四爷轻轻的、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不可能。
这天下,就没有他握不住,求不来的东西。
四爷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他踏上最后一个台阶,整个人暴露于亮光下,几乎同时,便有人跪下请安,只是被苏培盛捂住了嘴。
很快,喧闹声喝彩声全都消失,唯独剩下耿清宁得意洋洋的声音,只听她边笑边道,“这圆溜溜的脑袋,肯定是气鼓鼓的河豚”。
苏培盛一面后退,一面悄悄瞥主子爷的头顶,耿主子蒙眼蒙的是假的吧,不然,怎么能说得这么准确,这么戳人肺管子呢。
四爷连走几步,恰好走到玩偶堆里,正好挡住耿清宁原本抓向百福玩偶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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