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打量着眼前的书屋,回想着经过的那些地方。
南所那边是稻田,如圆明园的观稼轩一般,定是不太适合居住的。
北边小轩的后头就是马厩,味道太重,也不适合女眷居住。
思来想去,府里的那些女眷只能挤在西所那边了。
至于宁宁,她喜欢荷池和那片芦苇荡,只能跟他一起住了。
四爷定下主意,剩下的事儿自然有人去办,西花园里个个都动了起来,准备迎接这个园子的新主人。
雍王府里,正院先得了这个消息,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康嬷嬷年纪大了,忙活了这么大半天,腰几乎都要折了,不过,她虽然忙累,但心里头快活,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
福晋有些心疼自个的奶嬷嬷,“何必这般麻烦,不过去小住几日罢了”。
康嬷嬷不赞同的摇头,“福晋此言差矣,这可是万岁爷的旨意,谁敢含糊”。
说着她又笑了,“满京城里谁不羡慕您的福气”。
自打热河回来,一件件事目不暇接,先是太子被二废,接着又是八爷被训斥。
愈发的显得雍亲王得万岁爷的看重,眼下福晋出门交际,便是这些妯娌之中,也得高看她一眼。
如今万岁爷还下了旨意,这可是天大的脸面。
福晋听着也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来,腰板挺得笔直,“府内各院可都知了此事?”
皇上虽只说家眷,但就像宫女全都属于帝王一般,雍亲王府上的所有人都是属于王爷的家眷,自然要同去的。
提到这儿,康嬷嬷就有些不高兴了,那么好的园子,这样长脸面的事情,福晋还得带上她们,“年侧福晋那边?”
一个两个不去应该没什么大碍。
福晋摇摇头,当家的福晋带着侧室、妾室出门伺候是理所应当之事,还能体现出她的宽容大度。
她道,“嬷嬷不必再说,只要乌雅氏这胎是个阿哥,任何人都无需放在心上”。
康嬷嬷叹一口气,福晋做了决定,她也没有办法。
“只有李侧福晋忙着嫁妆抽不开身”,她恨恨的的道,“其他的院子,都欢天喜地的收拾东西呢”。
旁的院子可能确实是欢天喜地的,但乌雅格格这处却大不相同,下头的人问了好几遍,她仍然坐在床铺上一动不动。
说真的,她太害怕见到王爷了。
总感觉在王爷身边,她这条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小命,就会被他轻飘飘的再次送走。
“要不咱们跟福晋告个假?”翠喜自是知道自家格格的,她出了个主意,“就说您身子不适,不宜出门”。
乌雅氏深吸了一口气,“福晋不会同意的”。
自从她假装孕吐之后,正院的人恨不得一天来八趟,全是为着这肚子里并不存在的孩子。
正院需要一个孩子,不是这个假的,就是耿氏那里的。
她既然决定要跟着耿清宁,少不得要有投名状,只要她把府里这些人的精力都牵扯住,无论是福晋还是侧福晋,自然没空去找兰院的麻烦。
这就是她的诚意。
“快去收拾东西吧”,乌雅氏摸着渐渐圆润的肚皮,“记住,动静大一点”。
*
圆明园里,耿清宁几乎将阅读器翻烂,见识了陈大夫和马重五之高义,她只觉得有数不尽的力量从身体内涌出,恨不得立刻找出无数可以在这个时代利用的知识。
她正找着,就见外头来人,说是寻四爷去畅春园。
可是早上的时候,他就和十三爷一并出去了,眼下并不在园子里。
那人并不停留,转身便走,连李怀仁递出的荷包都顾不得收。
耿清宁心中一跳,忙叫人骑马去追,根据她对四爷的了解,此刻他不是在十三爷那里,就是在西花园处。
那人顾不得回返,跪在原地磕了个头,又急匆匆的走了。
这是畅春园的人,也就是说是皇上的人,如今竟对着雍王府上一个小小的格格磕头!
刹那间,没有自得,没有高兴,只有一种莫名的恐慌涌上心头。
畅春园的人为什么对她这么客气,是看在甯楚格的份上,还是四爷的面子上?
可,把整个雍王府的人捆在一块儿,也比不上皇上的一根汗毛。
她越琢磨,越觉得害怕,甚至到魂不守舍的程度。
至于阅读器,已经丝毫看不进去了。
众所周知,越是在纠结的时候,越觉得时间难熬。
耿清宁只觉得太阳在半空中,半天都不曾动一下,博古架上的西洋钟,上头的分针好半天才动一格。
她不能再这样死熬着,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库房的账册拿出来,一页一页的收拾,许久不用的摆件也被找出来,一点一点的用细棉布擦拭。
她在现代就有这个毛病,太过紧张的时候,就喜欢做一些机械、不用费脑子、还能放空自己的事情。
她以前还有个朋友,压力太大的时候喜欢刷马桶,这样对比起来,就显得她这个习惯算不上什么大毛病。
葡萄接过耿清宁手里擦得过分干净的粉琉璃葡萄双环耳盒。
桃粉色的琉璃上流淌着乳白色云纹,盒身是掐丝珐琅的工艺,其上填有葡萄缠枝,美的不可方物。
这还是那年王爷封为雍亲王的时,广州那边送来的贺礼,据说这个颜色很难得,整个大清只有这么一个。
金贵无比。
“主子,您歇歇罢”,葡萄小心翼翼的将这耳盒放在桌子的正中央,若是碎了,一个院子里的人加在一起都不够赔的,“有什么吩咐,叫奴婢去办也就是了”。
耿清宁没动,专心致志的擦拭自己手里的香炉。
库房里的摆设连三分之一都没擦完,天就已经黑的透透的。
四爷没回来。
连个口信也没有。
晚膳摆在膳桌上,已经好一会儿了,葡萄来劝过两回,耿清宁却没有任何心思用膳。
她一面安慰自己没到夺嫡白热化的时候,四爷绝对不会有事的,一面又叫人把弘昼与小五都搬到九州清宴这里。
弘昼和小五什么都不知道,大口的舀着碗里的饭菜,耿清宁却食不知味。
好不容易熬过了用膳的点,她也不叫两个孩子回去,只叫他们睡在她与四爷的房间,自己亲自带着人守着。
圆明园所有的门紧锁,四爷给的侍卫,庄子上培养出来的人,全都紧紧拱卫在九州清宴。
耿清宁穿着便于行动的骑装靠在榻上的大迎枕上,只觉得身边的灯火爆了又爆,结了又结。
她不敢剪灯花,也不敢叫别人剪。
窗外,月亮弯弯的挂在天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看到。
太阳升起。
第200章
畅春园内各处肃穆, 侍卫的腰刀在夕阳中闪着寒光,仔细看过去,所有的刀都出了刀鞘, 被主人紧紧的握在手里。
前头带路的梁九功脸色煞白, 手脚有些微微发颤,他短而急的喘着气, 像是被鬼撵一般。
四爷心口狂跳, 不知为何,他莫名的想到在热河御帐里曾听到的那一声惊呼, 他不敢细问,只紧紧的跟在梁九功的身后。
两个人快得只能看见影子。
到清溪书屋时, 四爷飞快的四下扫视一圈,没在在门口看到甯楚格身边的人,心下微松,他不再犹豫, 抬脚踏进未知命运的那扇门里。
屋内各个地方都点着许多犹如小儿手臂粗细的白烛, 映得屋子里比外头还要亮上三分, 屋内众人的神情也照得一清二楚。
太医院的院案、院判等人跪在帷帐的后头,隐隐约约的看不见人影。
厅中,一侧是李光地、鄂尔泰、马齐等人为首的王公大臣, 另一侧是宗室中辈分高的长辈, 如裕亲王保泰, 简亲王雅尔江阿, 庄亲王博果铎等。
此处明明人极多,但屋子内外安静到落针可闻, 甚至能听见外头飞鸟扇动翅膀的声音。
突然传来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众人的身形皆未动,只有眼珠子转向一侧, 视线紧紧的盯着门口。
四爷浑身紧绷,顾不得那些几乎能将身上灼出个洞的视线,他目不斜视,飞快的行礼告罪,“儿臣来迟,请汗阿玛恕罪”。
皇上没说话,他招招手,示意来人靠得更近一些。
四爷膝行至床边,鼻间闻到了浓浓的人参味道,他余光一扫,瞧见床头摆着药碗,床边还有被血迹染红的帕子。
他的脑中不自觉的浮现出当年孝懿仁皇后去世的情景———皮肤干枯苍白、目光涣散无神,额头处本来细小的皱纹微微肿胀。
他又抬头去看靠在榻上的人,只见他满面红光,精神甚至好到有些奇怪。
不知为何,四爷只觉得额角如鼓雷一般狂跳,心中蹦出四个字。
回光返照。
眼泪不自觉便从眼眶里钻了出来,他握住皇上的手,小时候明明那么厚重温暖的大手此时一片冰凉。
那干枯的大手缓缓的捏了一下年轻的手,似乎是在安慰。
但,只有这一下。
皇上缓缓的坐起身子,微微抬起下巴示意左右。
鄂尔泰将一直牢牢抱在怀里的盒子打开,从中取出一物,颜色明黄,其上有字。
他又朝着皇上磕了个头,才朗声将圣旨读出。
这是传位遗诏。
满屋子的人个个低头垂手,仿佛对遗诏的内容漠不关心,但寂静的屋子中处处都是涌动的暗流。
鄂尔泰已经读到最后,“……朕之第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典制持服。”
他读完,李光地拿起那份汉文的遗诏重复了一遍,然后是科尔沁的亲王读蒙文遗诏。
满、汉、蒙三份诏书在此,皇上还亲在此处,外头是九门提督隆科多守着,便是顺治帝亲至,也找不到半分错处。
随着三份遗诏的宣读,屋子里像是一瓢凉水浇进了一锅热油里,涌动的暗流全都汇聚在四爷的身侧,他却不动如山,只伏趴在万岁爷跟前泪如雨下。
“汗、汉阿玛”,四爷磕头如捣蒜,“您千秋鼎盛,朝政离不开您,这天下离不开您”。
皇上脸上的红晕开始消退,青灰的底色开始浮上来,他拽了一下跪在榻前的人,只是他的手太过无力,看上去像是晃动了一下。
梁九功忙上前扶了一把,才让四爷起身站在油枯灯尽的帝王身侧,这个年迈的父亲抓着儿子的手,缓慢但又极为坚定的举起二人交握的双手,环顾四周。
从大臣到宗室,再到蒙古的亲王,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臣,领旨”。
“奴才领旨”。
皇上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他靠在枕头上快速的喘了几口气,像是燃烧的煤炉最后启动风箱。
片刻后,他睁开眼,目光眷恋的看向远方又挪到眼前人脸上,声带由于临死前的浮肿已经嘶哑不堪,他提起最后一口气,“朕去后,尔等应以待朕之心,辅佐新帝,若是有不恭之心,朕……”
他的话并未说完,眼睛也尚未看够这秀丽的江山,永安巷那里头还有他一直牵挂的人。
只是这副身子已经到了极限,百年人参强行提起来的精气被最后的这件大事耗的一干二净,他整个人慢慢向旁边倒去,举起的手也无力的滑落下来。
手心的温度一点点消散,四爷脑中有片刻的空白,喉咙哽塞至说不出话来,面上涕泪交加,他顾不得擦去,又跪倒皇上身边,“阿、阿玛……”
屋子顿时里哭声震天,有抽泣的,有呜咽的,无论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个个脸上都挂着泪,仿佛遇到了这辈子最难过的事情。
鄂尔泰怀里抱着遗诏,腮边挂着一连串的泪珠子,这个大学士哭的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大行皇帝,殡天了”。
这句话像是一个信号,顿时,外头也传来阵阵哭声,一时间畅春园里只有悲声。
一片悲声中,四爷被扶到了主位上,下面跪着的是皇上留给他的臣工们。
他们面上还挂着哀戚和泪水,口中则是劝道,“万岁爷,虽然大行皇帝走了,但您一定得爱惜自个儿才是”。
“毕竟,这天下呀,离不开您”。
*
雄鸡报晓,一夜未睡的耿清宁起身稍微活动身体,随着身体的摆动,浑身的骨头发出咯哒的声响,像是忘了加润滑油的机器。
床上的孩子们睡得正香,一派天下太平的模样。
耿清宁挨个亲了亲他们的脸颊,睡得红扑扑的温热小脸给了她无穷的力量,她对奶娘点了点头,才轻手轻脚的去了外间。
葡萄的眼下也挂着两个黑眼圈,虽然她不知道主子为何这般行径,但紧张的气氛让这个姑娘亦是心惊胆战了一整晚。
“前头有人回来吗?”耿清宁问道。
葡萄摇摇头,她一早上不知道往前跑了多少趟,只是李怀仁那儿仍是没有半点消息。
耿清宁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没事的,才一夜,肯定不会有事的,即便在现代社会,人失联还需要二十四小时才能报警,何况这车马极慢的清朝,再说了,才过去十二小时。
不过她转念又想,这种事情只这一夜也叫人终身难忘,若是好几夜,她肯定会熬成神经衰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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