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后宫多年,德妃娘娘只看二人面色便能将其心思猜个八九不离十,她心中松了一口气,好言难劝想死的鬼,她也不耐烦跟这些傻的多言语,“你先下去歇着罢,我还有话对老四说”。
虽然老四家的是个傻的,但好歹老四还有救,敲打之后想必会更谨慎些。
无论心中如何作想,四福晋恭顺的退下了。
屋里只有母子二人,德妃娘娘终于卸下那张带着笑容的面具,她的嘴角垂着,沉声问道,“万岁爷如今有十八子,但当年大阿哥之前,你可知有多少未曾序齿的婴孩?”
她本意就不是要四阿哥的回答,“小阿哥去了四个,小格格更是不计其数”。
话还未说完,就听见宫外传来静鞭的声音,正是皇帝出行警示周围的声音。
万岁爷来了。
刚才空无一人的正殿里,瞬间忙活起来,德妃娘娘也赶忙检查身上有无不妥帖的,又整理了一下仪容,慌忙迎了出去。
这可是天大的体面,要知道她品貌虽美,但到底是年岁大了些,不如那些年轻的小嫔妃们鲜亮,好在万岁爷是个念旧情的人,一个月里也能来永和宫坐上一两回,而这次竟然在过年期间过来,绝对算得上是满宫上上下下的头一份。
德妃娘娘小心伺候着万岁爷坐到上首,又亲自奉了热茶上来,不凉不烫,正是万岁爷喜欢的温热。
而本欲避开的四阿哥亦坐在一旁,太医正为他诊脉。
康熙只喝了一口便放下茶碗,关切的问太医道,“如何?”
宫里忌讳多,过年的时候也是不能叫太医的,如今竟是万岁爷亲自领了太医过来,四阿哥有些不明所以,但万岁爷金口玉言,亦不敢动,只口中解释,“汗阿玛,儿臣无事。”
康熙不赞成的道,“去岁一整年你舟车劳顿,刚回来没多久又碰着弘晖的事,最近河务的汇陈又这般多,我观你面色不好,心中难免思虑,还是叫太医看看更为妥当”。
四阿哥有些怔住了,想起当年,大约他七岁的时候,汗阿玛好像也是这般,明明在外为战事担忧,还是折回来亲自照看病中的他,甚至等他病好之后才重新离开。
德妃娘娘感动的流下泪来,又慌忙请罪,“万岁爷一片爱子之心感天动地,臣妾失仪,请万岁爷治罪”。
美人梨花带雨,又是情之所至,怎会有罪。
康熙亲自将德妃扶起,还拍拍她的手算作安抚,惹得德妃娘娘素白的脸上嫣红一片。
许太医目不斜视,盯着四阿哥的手腕深思,又过了片刻才道,“四阿哥只是有些哀思过度,眼下虽无事,时日久了,恐会伤及肺腑”。
一旁的德妃娘娘用帕子捂住了嘴,眼泪成串珠似的往下掉。
万岁爷板着脸,似乎有些生气,满屋子的人包括德妃、四阿哥、太医等全都跪了下来。
半响,上首才传来一句话,“身体发乎受之父母,不可轻损也”。
这便是训诫了,四阿哥恭敬磕头领训,又听万岁爷道,“父母爱子之心,你我皆同,万不可再这般”。
四阿哥眼中也有些湿意,无论是汗阿玛还是母妃,甚至老八那里,个个都在拐弯抹角的提醒他、劝慰他。
或许,也是时候了。
“胤禛谨遵汗阿玛之命”,他伏地磕头,青石砖上落下了几滴水,转瞬又消失不见。
*
天还未黑,四阿哥便领着福晋一行人从永和宫出来了,日头虽然还在天上挂着,但风已经开始刺骨,他便用斗篷将大格格拢起来抱在怀里,一路疾走,直接将大格格塞进马车里。
苏培盛已经在每个马车里都放了好几个袖炉,大格格的那个格外的精致小巧,放在小手中热乎乎的刚刚好。
不仅如此,每个马车里还有装有奶茶的囊,咸甜都有,热热乎乎的一盏喝下去,几乎将外面透骨的寒意逼走。
四阿哥倒了一盏甜的奶茶给大格格,又给福晋递了一盏,一时间马车里没有人说话,只有奶茶飘香。
大格格只喝了一口,眼睛便亮了,“阿玛,好香甜啊,这奶茶竟是甜的?”
还不是耿氏那个鬼机灵想的新鲜点子,四阿哥嘴边露出一丝笑来,温言道,“你若是爱喝,阿玛给你调教一个煮奶茶的好手,叫你日日喝个够”。
大格格高兴的应了,高兴的贴在阿玛身边,“阿玛真好”。
福晋喝着甜奶茶,嘴里却是苦的,现下挂念着弘晖的人怕是只有她与康嬷嬷了罢。
四阿哥之前自己也沉浸在这股子哀戚里,自然不觉得福晋的做法如何,如今被万岁爷和德妃娘娘当头一棒敲醒,跳出来之后再看,自是处处都是不妥当。
大格格毕竟是个孩子,需要照顾,现下在马车里暂且不说,刚才永和宫中的时候,福晋作为长辈无论如何都是要看顾着的,竟让大格格独自一人吃点心,岂不是有被冷落之感。
古人说人前教子,人后教妻,四阿哥暗自思量着,他是不是该做些甚么。
第54章
自打从宫中归来, 四阿哥便开始有意观察福晋,只见她常常面上或是无神,或是哀戚, 有时亦可能与迷茫之色混合交融, 似乎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模样。
不仅如此, 内院的府务也是一团乱糟糟的模样, 不少人聚在李氏的身边唯命是从。
而往里日不少还算规矩的下人心思也开始活络起来,毕竟认真干活不如拍马屁的时候, 大家都愿意走一走捷径。
四阿哥愈看愈觉得心惊,难不成前一段时候的他也如同福晋这般?
怪不得汉阿玛一眼便将他看透了。
无论如何, 后院这般模样归根结底还是他的不作为所致,四阿哥想着,抬脚便去了正院。
只是走着走着,这路就有些不同, 前院至内院的那条道上还算好走, 但去正院的分叉路上竟还有积雪, 雪虽不多,但被人反复践踏成了黑泥水般模样,看着十分腌臜。
苏培盛一边跟在后头走着, 一边又去交代小全子去前方清路。
等靠近正院, 入目更是凄凉, 往日里门庭若市的正院, 如今竟只有一个小太监守在院门口,见主子爷来了, 又想跪地磕头,又想进去通报, 只是他一个人怎能分两半用,一时间竟僵住了。
哪来的青瓜蛋子,连看门的差事都做的不熟练,全公公心中吐槽,他上前推开院门,只见院子的墙根底下,好几个宫女太监正在晒着太阳,悄摸着说着闲话。
全公公心中一咯噔,他们好大的胆子。
这些人的胆子其实也没有那么大,只是一来,福晋不让别人在她身边伺候,来来往往忙活的便只有康嬷嬷一人,他们自然就空闲下来。
康嬷嬷年岁又大了,伺候完福晋自然也没有精力管教这些个丫头小子。
二来,这也是康嬷嬷默许的,空落落的院子里一天到晚没个人声,寂静的让人害怕,这些小宫女小太监说说玩玩的,反倒能添些人气。
福晋每日从窗户往外看的时候,也不至于入目都是悲凉。
不过,此刻见四阿哥来,他们还是怕了,老老实实的跪在墙跟处。
四阿哥眉头皱得愈发紧了。
全公公忙小跑着上前挑开帘子,诺大的厅中空无一人,看着就冷冷清清的,他四下一瞧,中间摆的火盆也灭了,这屋子里竟感觉比外边还要冷些。
他多少还是有些眼色的,麻利的去斟水倒茶,片刻功夫,热茶被摆在桌上,重新点燃的火盆也被端了上来,屋子里多少有了丝暖和气。
许是听见外面的响动,康嬷嬷从书房出来了,她拉下脸正打算骂人,却发现榻上坐的竟是主子爷,身子一软,就势跪在地上了。
“福晋呢?”四阿哥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又好像在看前些天的自己,一时间很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感。
康嬷嬷小心看着四阿哥的脸色,期期艾艾道,“福晋在书房”。
又担心福晋哀戚的模样惹怒四阿哥,康嬷嬷又添了一句,试图勾起主子爷的怜悯之心,“福晋在看大阿哥以前的功课”。
四阿哥确实沉默了一瞬,只是往日种种不可沉溺,他抬脚去了书房。
书房里,福晋仍是那副病恹恹的模样,做什么事儿都提不起来劲,彷佛失了魂魄一般,手中只抓着一个书册,又彷佛在透过书册回忆什么。
四阿哥不知是气福晋,还是气自己,他抓过书册,想撕掉,偏生又舍不得,只能张开嘴同时质问两个人。
“照照镜子看看你的模样罢,你难道只是弘晖的额娘吗?你还是这大清朝的四福晋,这贝勒府的女主子”。
福晋呆愣了片刻,似乎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她伸手去抢四阿哥手中的书册,只是她太过瘦弱无力,费了半天劲,终究是徒劳无功。
一瞬间,她甚至连带着恨起来面前的人。
“我?嗬,对,我不像你,失了弘晖还有别的阿哥,还有大格格”。
“可我有什么?我只有弘晖,他就是我的命”。
福晋边说边冷笑起来,“你们爱新觉罗家的人都是一样的冷心冷肺,你们肯定早就忘掉他了,若是我再将弘晖忘却,只怕这天底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记住弘晖之人”。
康嬷嬷在一旁扑了上去,想捂住福晋的嘴。
她知道,福晋是不想活了才会这般口出无状,甚至犯下大不敬之罪,只是她又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奶大的孩子寻死。
“主子爷,福晋不是有意的”,康嬷嬷跪在地上一个劲的磕头,不多时头上的银簪子便随着动作滑落,露出苦心隐藏的华发。
不知不觉中她也老了,也不知能陪福晋多久,只是福晋这副模样,无论如何也让人放心不下。
重击之下额头很快红肿紫青,康嬷嬷也似乎并未察觉,仍然一下又一下的磕在青石砖上,口中还磕磕跘跘找些理由解释着,“福晋她是被魇住了,对,被魇住了,才会说出这般话,求您看在大阿哥的份上,求您,就饶过福晋这次罢”。
众生皆苦……
四阿哥手中的手册掉落在地,福晋似乎对康嬷嬷的苦楚并未察觉,眼中只有那个薄薄的书册,她扑在地上,小心的拭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又珍惜的抱在怀里,呆呆的坐在地上,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众生皆苦。
四阿哥转过身望着外面寥寂的天空,“若是你主子继续这般魇着,只怕以后便再也好不了了”。
贝勒府需要的是一个当家福晋,而不是一个疯疯癫癫的额娘。
康嬷嬷抬起头,露出一张涕泪横流的老脸,看着主子爷远去的身影。
这是饶过福晋了?
她甚至来不及松口气,便膝行至仍坐在地上的福晋身侧,像小时候那样将福晋搂在怀里,哼起小时候常常用来哄睡的歌谣。
温暖的怀抱让福晋平静下来,她安稳的睡着了。
等福晋再次醒来的时候,康嬷嬷不再像以前那般纵着她,而是将弘晖之前的功课递与福晋。
见是弘晖的东西,福晋身上感觉有了些力气,也不再像往常一样只躺着,竟坐起身来,甚至还可以下床走动。
福晋每日里便专注于整理这些纸张,按照年月日将这些功课细细的排列,只是越到最后,她的手愈沉,几乎拿不起这厚厚的一沓纸。
“嬷嬷,你说这么多功课,我儿到底要写到什么时候?”福晋直勾勾的看着康嬷嬷,想要寻求一个答案,“是不是我害了他?”
她的声音幽幽,似是从九泉之下发出的呜咽声。
康嬷嬷也不安慰她,而是正色问道,“福晋,难道您没有发现这里的蹊跷吗?”
蹊跷?什么蹊跷?
福晋心中一跳,想到了一种极为可怕的可能,她浑身抖动如筛,颤抖着去翻桌上的功课,一寸一寸细细查找起来。
当带着怀疑去看某件事情的时候,这件事便处处都是疑点。
弘晖是三月十八才咳的厉害,而在这之前他的字迹已然无力,而他当时并未生病。
还有,最开始陈大夫的药就很有效果,为何换了太医反而越治病越厉害了。
还有还有,那个换了药碗的小太监,明明伺候弘晖的人都是熟手,怎会犯下这种简单的错误。
难不成……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瘦弱的福晋竟推动了面前的黄花梨实木桌子,在屋子里渡步起来。
是谁?到底是谁害了弘晖?
许是那李侧福晋,她定是早看大阿哥不顺眼了,如今府里的孩子皆由她所出,别的且不说,弘晖死后她确是府上最受益的人,如今连府务都抓在手上,一副当家做主的福晋做派,一定是她。
不过,宋格格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当年宋格格那院子里的小格格与弘晖同时出生,可只有弘晖有这个福气活下来,说不定她早就将弘晖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还有刚来的耿氏与钮祜禄氏,她们没有孩儿,想必嫉恨的厉害。
一时之间福晋觉得这满府上上下下所有人,个个都可能是那害了弘晖之人,她咬住嘴唇,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若是叫她查出来是哪个人动了手脚,哪怕是拼上性命,定要让那人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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