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主子的事儿,他一个下人搞不明白也是常理,苏培盛弯着腰,跟得更紧了些。
离过年已经越来越近了,四阿哥和福晋开始频繁的进宫领宴,只是任谁见了四福晋也得道一声‘保重’,无他,实在是太瘦了些。
马车里,四阿哥凝视着这个相伴多年的妻子,好像已经记不清她当年进府的模样,只能瞧见庄严稳重的皇子福晋礼服里,只有一副骨头架子在随车晃悠,她的眼睛也好似失去了光彩,若没有人和她说话,便直勾勾的盯着一处,看久了竟觉得有些吓人。
四阿哥自是知道她为何这般,只是嗓子也很是酸涩,一时间竟有些哽住了,他挑开帘子去看外面。
昨夜里落了一整夜的雪,如今地面上已是满目的白色,天色虽早,但因着快过年,大街上熙熙攘攘相当热闹,好些人都是一家子团团圆圆的,一起说说笑笑着置办年货,
而这诺大的皇子规制马车中,只有他与福晋孤零零两个人。
这都是命。
四阿哥叹了口气,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便只能拍拍福晋的手以示安慰。
冰凉的手感受到外界的一丝热意,福晋的眼珠子动了一下,往年冬日里去宫中的时候,弘晖总是贴心的抓着她手,说古有扇枕温衾、卧冰求鲤,今日弘晖亦效仿古人,替母暖手。
福晋定了定神,方才看清身边的人,坐直的身体又立刻垮了下去。
四阿哥也僵了一瞬,马车里一时间寂静极了,只能听见车轱辘压着雪的声音。
等进了宫门,马车分成两路,四阿哥自是随着万岁爷、太子爷在前面的保和殿领宴,福晋则是带着李侧福晋、大格格,径直朝着永和宫的方向去了。
四福晋来的时候早,小宫女和小太监还在扫着院子里的雪,手指头冻得跟红萝卜似的,仍仔仔细细得扫着脚下的积雪。
他们运气不错,虽然昨晚上下了整整一夜的雪,但这会子风停了、日头也出来了,甚至还能觉得有丝丝暖意照在身上。
四福晋伸手挡住了琉璃瓦映出的华光,永和宫可真热闹啊,竟有两个成年的阿哥。
德妃娘娘身边的云嬷嬷亲自将她与大格格引进正殿,李侧福晋则是去了偏殿。
早有小宫女低眉顺眼在殿内候着,轻手轻脚的伺候着她与大格格解开斗篷。
这斗篷都是拿整张的狐狸皮做的,最是挡风暖和,但因用料扎实,是以很有些份量,待解开之后,不仅大格格松快些,四福晋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德妃娘娘和十四福晋还未曾来到,四福晋便自顾自坐在椅子上,她伸手去碰桌上的热茶,正好是入口微烫的妥帖。
云嬷嬷又安置小宫女拿些大格格爱吃的白糖糕和杏仁酥,随后福了一礼,便又转身出去了,路上积雪不少,而这这些年轻小宫女小太监干的活,她还是有些不放心,索性还是出去再查查为好。
毕竟十四爷家的长子如今才将将两岁,十四福晋现下又怀着身子,再怎么仔细也不为过。
正殿中四福晋默默的盯着茶水,直到不见一丝热气,才听见爽朗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正是十四福晋完颜氏带着他们府上的大阿哥过来了。
四福晋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云嬷嬷笑得似乎真切了些,言语中不仅有恭敬,还带一丝亲昵,还时不时的提醒脚下。
不过,这些又与她有甚关系,扭回头,她继续盯着桌上的那盏凉茶。
德妃娘娘正好从内殿出来,看到眼前这一幕,她好看的眉头蹙了起来,都过去了这么长时间,老四家的怎么还是这副德行,大过年的,一股子晦气样。
亲生的孩儿去了又怎样?这满宫上下谁没有失过孩子,不说别人,便是她也是一样样熬过去的,老四刚出生就抱去了承乾宫,六阿哥没活过三岁,小七更是两个月就去了,小九刚出生就抱给太后娘娘,好不容易活到嫁人,结果两年人又没了,还有她的小十二。
德妃娘娘咽下嘴边的叹息,大过年的叹气也不吉利。
算了,念在弘晖的份上,且让她缓缓罢。
德妃娘娘虽不愿指责四福晋,但也失了与她说话的兴致,吩咐了云嬷嬷两句,便带着大格格和大阿哥去了内殿。
这种没出息的人,眼不见为净。
云嬷嬷服侍着主子,又招手喊了个腿脚麻利的,不多会儿,一个小太监直奔保和殿去了。
保和殿内十分热闹,无论大家如何作想,面上都是亲亲热热的。
太子爷这回因着河务的事儿长了脸,这话不稀奇,活虽是四阿哥干的,条陈也是四阿哥上的,但四阿哥是他的人,四阿哥做出的政绩,自然也是他的政绩,这不,奉承恭喜的人都一窝蜂的往太子爷那边去了。
四阿哥正好落个清净,本来他也不想凑这个热闹,汉阿玛和太子爷所希望的直臣本来就无需和别人走太近,况且保和殿桌上只有酒水,若是有人来敬,还真有些麻烦。
不多时,万岁爷便说自己有些不胜酒力,唤八阿哥出来替他敬酒。
殿内寂静了一瞬,敬酒不算什么,但‘代父’就比较微妙,一般来说,凡是‘代父’做的事儿都应当是太子的,比如代父监国,代父理事等等。
太子的笑容仍旧明朗,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只把玩着手中酒杯,像是未曾注意到发生了何事,殿内便又热闹起来,有人说八阿哥体贴细致,又有人赞八阿哥灵活温润。
四阿哥嗤笑了一声,温润、体贴?当年他俩都住在承乾宫娘娘那里的时候,老八可不是如今这般模样。
四阿哥依旧记得当年的大阿哥小阿哥之争,他略长老八几岁,又在乾清宫多呆了几年,别处虽仍旧按着序齿来唤,但乾清宫上上下下都喊他为大阿哥,喊八阿哥为小阿哥,对他也比老八稍稍亲昵些。
或许正是因此,老八便记在心里,凡事便签上写着大阿哥的东西、物件,他都会有意争夺,便是冬日做的一顶帽子,戴着再也不合适,他也只要写有大阿哥的那个。
当时的四阿哥已经略微懂事了些,自然是让着弟弟的,八阿哥便得意洋洋的戴着那顶不合适的帽子,在乾清宫里走来走去,娘娘看着小小孩童几乎被挡住了半张脸,笑得停不下来,他坐在一旁,也只能陪着笑上一场。
三岁看老,这般心性的人,现下便是再温润有礼,他也是不信的。
此刻,八阿哥已经提着酒壶走到四阿哥案前,“四哥,弟弟敬你一杯,你这差事办得是真是,这个”,八阿哥说着竖起了大拇指,又作势为他斟酒。
四阿哥冷着脸挡住了酒杯,说了一些都是万岁爷安排的好,他只是奉命行事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又说他今日吹了冷风,身子有些不适,这冷酒便不喝了,等天气暖和了,他再请八弟到府上小酌。
他们两个的府上本就挨着边,在这群兄弟里面住得最近,怕是四阿哥在这边打个喷嚏,八阿哥在那边都能发觉有风的程度,以后小酌似乎也能说得过去。
八阿哥心里跟明镜似的,老四这还是看不上他呐,自打小老四就是这番做派,明明都不是承乾宫娘娘所出,偏偏老四格外得娘娘青眼,下面伺候的对他也远远比不过对着老四妥帖。
他不过逗娘娘开心,老四便带着那高高在上的眼神望着他,还不忘取笑他,不仅如此,佟家竟然也认这个留着别人血脉的老四,隆科多还自称为舅,明明都是抱养的,老四凭什么就高人一等?
难道就因为老四比他会装模作样?明明弘晖已经去了半年有余,老四还这么一副伤心做派,真是令人作呕。
八阿哥眼珠子一转,低声跟身边的小太监吩咐了几句,不多时,这个小太监就提着一酒壶重新过来了。
“这是弟弟专门为你烫的酒”,八阿哥另寻个八宝纹银胆酒盅斟满,亲自递到四阿哥面前,“四哥,赏个脸罢”。
这就是人人称赞的八皇子?什么温润如玉,什么体贴细致,四阿哥冷哼一声,他就说老八的性子不会变,不过是学了两手蹩脚的伪装功夫而已。
虽说别人都给老八这个面子,但是他,这脸面还真就不打算给了。
四阿哥站起身,脸色沉如锅底。
第53章
偏巧此时, 苏培盛悄悄摸过来,附耳说了几句。
永和宫娘娘找他?四阿哥估摸了一下时辰,离回府的时候还早着, 难不成是福晋出事了?
想起福晋只剩一把骨头的模样, 四阿哥眉头紧皱,他瞪了八阿哥一眼, 扭头找梁九功去了。
八阿哥见他神色匆匆, 恐怕确有要是在身,只能摸摸鼻子去寻下一个。
许是因为过年, 梁九功看着都比平常更喜庆些,胖胖的圆脸上一直带着笑, 看上去跟庙里的佛陀似的,但满宫内外没一个敢小看这个在万岁爷身边屹立不倒之人。
梁九功笑眯眯听了四阿哥的话,就转身去找万岁爷了,四阿哥见万岁爷听了一句甚么话, 就向他这里看了一眼, 还对他笑了笑。
这便是允了。
永和宫里热闹得紧, 十四阿哥府上的小阿哥正是闹人的时候,才将将两岁,便不让人抱在怀里, 一个劲的要求下来。
完颜福晋本是不允的, 但架不住他闹的厉害, 就犹犹豫豫的去看坐在上首的娘娘。
德妃娘娘笑着让大家伙看十四福晋, “你们看这往日的泥猴儿,如今倒是被这么小一泼猴给治住了”。
主子都逗趣了, 下人们自是要跟着笑的,一时间殿内满是快活的笑声, 云嬷嬷还在旁边凑趣,“娘娘既心疼大的,又要心疼小的,如今可就为难喽”。
德妃娘娘失笑,“这有何难?”
说着她便指了几个麻利的小太监跟在小阿哥身边,只道若是阿哥摔了碰了,便唯他们是问。
小太监麻溜的应了,一群人散开闻在小阿哥身边,既保证小阿哥能高高兴兴的在院子里走动,也方便小阿哥快要摔倒的时候,把自己垫在小阿哥身下。
小阿哥开始还不太明白,摔了两次后便发现了这个新鲜的‘游戏’,摇摇晃晃的有意摔倒,见小太监扑在身测,便哈哈大笑起来。
德妃娘娘几乎要笑破肚皮,连连称赞小阿哥这股子聪慧劲儿。
云嬷嬷想了片刻道,“奴婢觉得小阿哥这派头,简直跟十四阿哥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奴婢到现在还记得十四阿哥八岁那年,说要当巴图鲁的神气样子呐”。
那年十四阿哥才将将八岁,拿个小木剑只说自己是大清的巴图鲁,把满院子的小太监们杀了个片甲不留。
*
四阿哥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副热闹景象。
满殿的人都围着小阿哥转,德妃娘娘和十四福晋、云嬷嬷等人回忆着往日十四阿哥的趣事,四福晋只盯着茶碗看,好似未发觉身边的这副热闹景象,大格格吃着糕点,安安静静的坐在椅子上。
他们这一家子好像被眼前的这副热闹场景给隔开了。
十四福晋是个聪明人,见四阿哥提前来了,心知是娘娘召唤或是有事来禀,便随意找个由头带着小阿哥避开。
云嬷嬷哄着大格格去歇息,大格格虽说有些舍不得阿玛,到底是乖巧懂事,随着云嬷嬷下去了,宫女太监们一时间也走了个干干净净,正殿突然静下来,热闹之后骤静,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凄凉。
四阿哥好似对眼前的这些已经习惯,永和宫娘娘和他本来就是这般相处模式,虽不远,但也无法很亲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生恩和养恩自古就是无法解决的难题。
娘娘心里牵挂着他,他也记挂着娘娘,这便很好。
左右虽无人,德妃娘娘嘴角仍挂着那丝微笑,她像普通人家的太太一般,笑眯眯的跟儿子媳妇话家常,“大过年的,你们贝勒府上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大过年的,又是在宫里,谁敢有不高兴的事儿?四阿哥和福晋都站起身,直说不敢。
德妃娘娘又指着椅子让他们坐下,“既是没有什么事儿,那便高高兴兴的”。
别让人看着晦气。
因过年忌讳说这些,娘娘虽没说后面这一句,但四阿哥和福晋都明白她未尽之意。
四阿哥想起刚才八阿哥倒酒之事,老八都能发现,宴上的满是人精,怕不是大家都已经注意到了罢,或许万岁爷也已知晓,是以梁九功刚去便点了头。
想着想着,四阿哥竟出了一身冷汗。
不同于四阿哥,福晋则是忐忑中又带着些忿恨,这宫里的人都没有心吗?十四福晋刚才就有意无意的显摆,现下娘娘还指责她,难道弘晖的死都没有在他们心中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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