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提国库之事,只问四爷从小陪他长大的奶嬷嬷是否还在身侧,若是其人挪用了一百两银子又该如何。
四爷回话斩钉截铁,“错便是错,若是奶娘开口相求,我必鼎力相助,但若是私下挪用,这情分自然就耗尽了”。
戴先生被噎了一下,竟然忘记这位主儿是个眼睛里揉不了沙子的人了,没办法,他只能另找一个切入点,“不提孰错孰对,我且问你,这一百两银子与奶娘的情分孰轻孰重?”
一百两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已经是十来年的嚼用,娶妻、生子、置办田产都包含在内。
对于戴先生和府医来说,一百两也不是小数目,够家中一年的嚼用。
但对于四爷来说,这一百两不过是顺手就能赏赐出去的东西,自然是与奶娘的情分更重。
他将视线移到折子上,这些亏空、挪用的银子若是追根刨底,甚至会追究到康熙十几年打仗的时候,而经历那些事的人都是跟着皇上的老人、旧人,在皇上心里自然也是情分和拥护更重。
皇上是仁君,更是明君,是不会出错的。
定下基调后,四爷的折子就好写多了,第二日呈上去之后,自然也得了皇上的赞誉和认可,“就按你说得办吧”。
皇上眯着眼又看了一遍折子,纵然保养得宜,但模糊的视线,起皱的眼角和皮肤上的斑点都在不停的提醒他,他年岁不小了,虽然年轻的秀女仍旧称赞他神采奕奕,龙马精神,但是人终究还是会疲乏的。
当然,皇上是万岁万岁万万岁的。
只是,他在位这几十年保住了大清的秀丽江山,开阔了疆土,收复了失地,如今已然不愿再折腾,眼下这个折腾的程度,刚刚好。
皇上下了圣旨,四爷领了皇命,将王公以下众官员欠款追缴的差事交给了田文镜,至于他的那些亲兄弟们,自然只能靠他亲自上门。
太子爷素来都是兄弟们当中的领头羊,四爷自然头一个就去了太子的毓庆宫。
二人分主宾坐下,一旁的太监上了热茶、点心,满室里除了二人,竟有十来个人守着,不像是伺候,倒像是监视。
四爷全当做没看见这些人,他从袖中抽出银票双手奉上,“二哥,帮一帮弟弟”。
太子歪在椅背上,全然不在意仪态的模样,此刻见了银钱竟哂笑一声,“没想到啊,老四,你也学会搞这些歪门邪道了”。
老四从小就是一根筋,以前在上书房的时候,骑射学得不好,就在人后拼命练,手上的扳指都磨的油光水亮的。
被皇上评价‘喜怒不定’,就戴上佛珠研究佛法,不苟言笑,直到被人评为冷面阎王。
他本以为这次老四会像个门神一般上门讨债,没想到老四竟然偷偷摸摸的要帮他还债。
“二哥,国库是大清的国库”,四爷将银钱压在茶碗下,“是爱新觉罗家的国库”。
太子低眉笑了几声,只是笑声愈发的大,竟有些疯狂之意,“是啊,国库是爱新觉罗家的国库,可你见过爱新觉罗家有当了四十年的太子吗?”
困兽仍想争斗,只是身上的枷锁太重,外面的围栏太多,还不如头顶的铡刀落下,给人一个痛快。
四爷何尝不懂,只是此刻他只能劝道,“二哥,慎言”。
太子笑累了,声音有些沙哑,他摆手撵人道,“放心罢老四,我会帮你这一把的”。
四爷迟疑了一瞬,只能告退离开,没想到第二日一早,东宫的人就等在了户部大门口,说是来还欠银的。
太子的态度已经摆出来了,下面的人自然是随之跟上,之前叫嚷修书没钱的三爷,也把往日接济贫苦文人所花费的银钱还清。
五爷有太后给的体已,素来富裕,也第一时间还了银子,七爷的母妃成嫔,十二爷的母妃定嫔素来受德妃娘娘照顾,也很快将欠款补齐。
一时间,旁的老亲们都把眼光聚集在八爷等人的身上。
八爷之前掌管户部,此刻也拿出了一个态度,说是砸锅卖铁都会将欠款补齐,没想到他这样随口一说,老十真的当街卖起了东西,口中还不忘挤兑道,“四哥,不是弟弟不帮你,实在是没银子”。
四爷脸都气青了,十爷母家是大名鼎鼎的钮祜禄氏,更是有太师果毅公遏必隆这样的人物,可以说众弟兄们当中,除了太子之外,就数老十的家世最好。
举一族之力奉养一位皇阿哥又有何难,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街头和街尾开始有人驱逐人群,渐渐的整条街上只有卖家,再没有一个买家和看客。
老十直接一屁股坐在一张黄花梨螭纹长桌上,他的贴身太监就在一旁殷勤的替他扇着风,“四哥,你这样挡我生意,卖不到银子,我怎么还欠银呐?”
四爷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脸上红的厉害,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放在鼻子轻嗅,里头是金银花和薄荷,“别着急老十,我给你找好买家了”。
二人也不嫌热,就在门口僵持着,郡王府里头往外搬了板凳桌椅,还送了两回绿豆汤,可见是打算耗着。
又过了一会儿,只见一匹快马直奔而来,离几位皇阿哥还有几丈远的时候,就翻身下马,利索的打了个千,“尹徳给两位爷请安”。
来人正是遏必隆的第六子尹徳,虽然排行第六,但前面的哥哥死的死,废的废,如今钮祜禄家就他说话管用。
四爷没叫起,只问道,“这些东西你钮祜禄家买不买?”他懒得再跟老十废话,反正这钱无论是老十出,还是老十的母家出,反正银子收到了就算数。
尹徳忙不迭的点头应下,“买,自然是要买的”。他可不敢与雍亲王对着干,虽说朝中上下都在骂,可雍亲王领的是皇上的旨意,又是亲王之尊,自然要退避三舍的。
看着四爷离去的身影,十爷气的一脚跺向尹徳,“没囊气的东西”。
尹徳轻轻一躲,正好让十爷在他身上印了一个脚印子,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既然弟弟阿灵阿推举了八爷,那他倒向四爷有何不可?
第124章
这差事实在熬人, 再加上天气炎热,四爷很快就瘦了一圈,今年入夏时刚做的衣裳竟有些不合身了。
苏培盛悄悄估摸, 腰间最起码大了三寸, 他一面叫府内赶制主子爷的衣裳,一面发愁该如何劝膳, 可主子爷不爱用膳, 他像拉磨的蒙眼驴一样,即便急得团团转也没有任何办法。
屋子里, 主子爷正在与田文镜说事,几面窗户全都开着, 周围有没人一看便知,苏培盛叫来徒弟在门口守着,他自己则是悄悄的上了两碗□□。
若是有田大人陪着,或许主子爷多少也能用上一些。
田文镜客气的拱手道谢, 说了大半天确实有些渴了, 他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没想到入口又香又甜,竟然是加了蜂蜜的牛乳。
没想到四爷竟然爱喝这种东西,一般来说不是只有女子喜欢这种甜腻腻的东西吗?他扫视一圈, 又见屋子里还有一团鲜红的月季花。
没想到冷面的四爷内里竟然是这样的人。
田文镜想了许多, 脑子里不过一瞬间, 他擦了擦嘴边的奶沫子, 继续说起正事,“因为有抄家的圣旨, 那些家贫不得已而为之的都还算是老实,只是, 那些不安分而借银的人虽不多,但最不好对付,只怕皇上狠不下来心呐”。
这类人往往是有资历、有功劳、讲排场、讲阔气的那些大官功臣,这些人家的欠银甚至有几十万两之巨,皇上又念着旧情,哪能去抄他们的家,治他们的罪。
四爷下意识的端起手边的茶碗喝了一口,只觉得口中一片粘腻,他低头一看,又招手叫人换一盏清茶过来,“不要怕得罪人”。
他慢慢的说着,“我不怕得罪人,只怕追不回欠款”。
田文镜低声应下,有四爷的这句话他就有了底气,他下手极狠,连抄好几个官员,果然收回了不少欠银,只是一切进了正轨,便有人把曹家给参了。
噶礼以前是户部左侍郎,现下的两江总督,他上折子说是曹家欠银三百万两。
大家都知道曹家欠银多,毕竟光接驾就接了好几回,但知道具体欠银数据的还是少数,也只是户部出身的人才知晓。
而户部,以前是老八掌管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康熙三年的老状元,因着还不上欠银,吊死家中了。
田文镜跪在四爷跟前,眉头紧皱成川字,无论如何,这次的差事是他没办好,才会给主子招来祸端。
也是他疏忽,没想到噶礼胆子也太大了,谁不知道曹家的欠银明面是曹家的,实际上是皇上花费所致,他与背后的人这般行径,明明就是在逼迫皇上出手。
噶礼蹦跶不了几年了,田文镜恨恨的想,不过,若是这次他没逃过一劫的话,只怕他看不到噶礼不在的那一幕了。
四爷亲手将他扶起,“尔系深知吾意者,无需如此”。
士为知己者死,一旁的戴先生既同情又羡慕的看了田文镜一眼,虽然这回他被后头的手给阴了一把,但得了四爷如此称赞,也不枉费这一场。
“追回几成欠银?”四爷心中清楚,此事是冲着他去的,幕后之人绝对不可能让他收齐欠银,平白得这么大的一个功劳,田文镜不过无妄之灾罢了。
不过,谁说银子一定要收齐的。
田文镜抹了一把脸,不知道擦的是汗还是泪,他并非科举出身,在官场上多的是看不上的他的人,没想到四爷对他真心相待,“大约六成”。
四爷在心中算了一笔账,六成的欠银虽然不多,但也足够办接下来的事,他点了点头,“那就与我一起认罪去罢”。
皇上出手自然是雷厉风行的,先是将田文镜降职,又自掏腰包为那些功臣、老臣‘还’银,又叫人给老状元家里送抚恤银子,至于曹家的事儿,因没有人再提,已被众人遗忘。
*
苏培盛在户部收拾东西,忙了这么些时候,终于可以回府了,小太监被支使的团团转,就连房内的那瓶月季花都得带着,毕竟是主子爷常赏玩的东西。
他正忙活着,就见李怀仁从外头进来了,不常笑的脸上堆满了笑,每一条褶子都是满满的喜意。
苏培盛心中飞快的转了几瞬,难不成又有什么好事叫这小子给碰上了?他瞥了一眼徒弟,见小全子一脸的茫然之色,恨不得当场赏他好几脚。
“不是叫你多去兰院几回吗?”苏培盛扭住他的耳朵,“怎么又叫那张死人脸给抢了?”
全公公当真是冤枉极了,他最近跟着师傅跟着主子爷,也不能时时刻刻守在府里,但只有他回府,必然去兰院磕头,谁知道今儿怎么就这么不凑巧呢。
“冤枉啊师父”,小全子不敢护着自己的耳朵,只嗷嗷叫痛,“昨日从兰院出来的时候还没听说有什么事呢”。
苏培盛暗叹一声,小全子跟着他这么久,对主子爷来说不过是个跑腿的小太监罢了,根本入不了主子的眼,算起来,甚至还不如兰院的于进忠,若是能在主子爷面前多露几回脸说不定还有机会,如今看来,这小子连运道都不够。
“算了,你快去备马罢”,苏培盛挥挥手撵走徒弟,扭头进了屋子。
那边李怀仁已经跪在地上,笑得合不拢嘴,“恭喜主子,贺喜主子,耿主子又有喜了,如今已经有两个月了”。
这可真是个大喜事。
四爷脸上不由得带出几分喜意来,只觉得这么多天头一回听到一个好消息,他长舒了一口气,又站起身走了两步,仍旧难掩心中激荡,“备马,回府”。
苏培盛的老脸也笑成了一朵花的模样,“已经给您备好了,就在门口候着呢”。
怀孕的消息耿清宁自然是第一个知道的,没办法,咸鱼系统的孕检能力着实有些强。
“怎么样?”耿清宁靠在四爷的怀里,“你最近有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这次怀孕她当真有些发愁,不知道该找谁来替她承受这怀孕之苦,该死的圣母心发作,总觉得别人与她无冤无仇,平白承受这一切,她不好意思。
况且,她也不认识多少人,若是让这府内的女眷怀疑自己怀孕,也不是什么好事。
想来想去,只能让孩子的爸爸来承受这一切,毕竟,同甘共苦嘛。
不过,这也有些好处,怀胎十月、父子连心,想必四爷会更疼孩子一些。
“老毛病了”,四爷抚着她的肩,娇妻幼子在怀,只觉得满身闲适惬意,因朝堂之事而胀痛的太阳穴都得到不少缓解,“苦夏罢了”。
他怕热,天气热的时候吃的素来都不多,最近差事又忙,少不得耽搁用膳。
耿清宁有些心疼,又有些内疚,既担心当年热河之事重演,但又觉得父亲承担一些也是理所应当。
算了,她还是不要去想那些既要也要的事儿了,她蹭了蹭他的胸膛,“好困,咱们睡一会儿罢”。
他刚一进来的时候,她就看见他眼下的青黑之色,想必差事繁忙,没休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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