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人则像是受了惊吓般,脸色惨白,护着腹部,惊呼。
这一声引得殿中其余香客纷纷看过来。
阮玉仪抿唇不语,默默退了一步。
谁也没看见,在无人关注的角落处,一名没有髯须的中年男子,将闹剧的始末,尽收眼底。
第17章 探究
程朱氏正带着小辈们叩拜完,听见这边的动静,转过头来,见是昭容,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她快步过来,骂不得长公主,却骂得阮玉仪,“混账东西!拙手拙脚的白瞎了过活这么些年!莫说是长公主万金之躯,就是腹中胎儿,活剐了你也担负不起!”
已有不少人频频向这边张望,她不敢高声斥责,只能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
阮玉仪虽将程朱氏的性子摸得门儿清,也知道她一直都想攀附权贵,不满她的出身,可面前的到底是敬重了许久的长辈,被这么一吼,她觉着委屈,鼻尖泛酸。
程朱氏不一定看不出原委,可这样毫无底线的偏心、恶语相向,才更叫她心寒。
“姨母,”阮玉仪对上她的眼睛,轻声道,“不论你信或不信,我从未有过伤害长公主的意思。”
程行秋原见着昭容白了脸色的模样,心里一紧,也扭头想斥责,却见亭立在那里,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眉宇间揉着些许病色。
忽地也就下不了口了。
他深深看了阮玉仪一眼,对程朱氏道,“娘,昭容身子不适,我带她去外头长凳上稍作休息。”
程朱氏闻言,连忙道,“快去吧,仔细脚下台阶。殿下受惊了,我必会好好教训仪姐儿的。”她眉头紧紧皱着,致使眼皮遮住了大半眼睛,自其间透出浑浊的眸光。
昭容微微点头。
她自小长在深宫,见惯了妃嫔们为先皇恩泽勾心斗角,多少也耳濡目染了些,只是一个公主哪里用得着这些手段,因此对付一个人的手段,难免拙劣不自知。
程行秋搂着她的肩出了大殿。
见人走了,程朱氏转过脸来,语气稍有松缓,“我不管是非黑白,你只记着顺着些长公主就是了。这段时间你安生呆着,多于睿儿相处,等秋儿的亲事定下来了,我自会记着你的好。”
阮玉仪沉默不语。
“娘,娘――”程睿见母亲脸色黑沉沉,感受到她的愠怒,只敢稍微扯扯她的衣袖,这般模样,像是有话要说。
程朱氏转身替他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发,“睿儿怎么了,是想跟兄长出去玩吗?”
他将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瓦声瓦气地费力表达着,“不是,不是玩。娘你别生仪儿妹妹的气,我瞧见了,册子不是仪儿妹妹摔的……她没有摔册子……”
“你瞧见什么你瞧见。”这是摔没摔的问题吗?她这个傻儿子,幸好不是在长公主面前说,不然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程朱氏伸手推了程睿一下,他微微后仰,委委屈屈地闭了嘴。
她正待再教训一边的阮玉仪,却听不远处有人悠悠道:
“一个痴子都辨得分明的事情,夫人却糊涂,岂不是还不如他?”
踱步而来的男子约莫三十上下,声音尖细磨耳,眼含轻蔑,有些不怒自威的意思。
他打量了一眼阮玉仪,见她向自己这边看过来,颔首,微微笑了笑。
“你是何人,”程朱氏被呛得一噎,有些心虚,便要摆出贵门夫人的架势,“却来管别人家的闲事。”
温雉唇角弧度不变,眼底却一片淡漠。
本是不该管的,这不是主子吩咐要他跟着这位姑娘么。本不知一个小小从六品官的妻子有什么值当让他来探查的,今日一见,方才恍然,原是这张难得的面皮。
只是不知主子是否晓得长公主与这姑娘的丈夫有所牵扯。
“闲不闲事的你我说了都不算,”他睁大着眼,语调缓慢且渗人,“佛祖的眼皮子底下,夫人却还如此行事,若是惹得那位发怒――不知您来圣河寺是否无所求了?”
他看着程朱氏惊慌起来,不住回头去瞧那座金身大佛,“您若是是非不分,那么这双眼睛,还是剜下来喂给敝人养的牲口为宜。”
他的眼眸幽深,真像是手上沾过人命的模样。
程朱氏知道眼前的人不是好招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唇瓣嗫嚅,一句也说不出来。
阮玉仪立在一边,见姨母被威吓得不轻,却没有为她说话的意思。她心里还憋着气,因而只安静地垂下眼睫,权当没瞧见。
程朱氏当真觉得眼前阴柔相的男子会做出这等事来,“你、你敢?也不怕我报官。”
报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大小小哪个官不是受着主子管辖。温雉嗤笑。
程朱氏见对方发笑,丝毫不把她当回事,气得嘴唇微颤。
见状,阮玉仪真怕她给气厥过去了,“姨母,您若是担忧殿下,就去外头瞧瞧情况吧。”在府里,除了程老爷就是她为大,何时受过这等气。
得了理由,她自然连忙顺着台阶下,自以为这也不算是失了颜面。
阮玉仪注视着她走远,回身福了福,“多谢公子相助。”
“姑娘客气。”温雉对她还算是脸色柔和。
待温雉行至寺庙后院,刚歇下不久的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他走到一间厢房前,叩了两下紧闭的门。
“主子。”
里边传来沉声的,“进。”
他这才敢推门,小步到姜怀央面前,行了一礼。
“如何?”
姜怀央倚在半开的窗边,天正阴着,窗隙里只透进些许亮光,照亮他半边侧脸,是寻常青年人温润的模样,另一边则隐在昏暗处。
“查到了,那位姑娘是翰林院修撰程行秋之妻,已成婚近两年。”他悄悄抬了点眼皮,余光瞧见主子手中,似乎是拿了枚发簪的样子。
姜怀央把玩着簪子的手倏地一顿,指尖不免用上了些力道,眸光暗下来。
她可真行,明明是有着家室的,却还出来招惹旁人。
“程行秋?”他搜寻了一下记忆,却发现对这人没什么印象。
温雉提醒道,“就是承安三十一年的那名状元,那次殿试,您也在场。”
承安是先帝那会儿的年号了。这么一说,他倒是忽地有些印象,只是他记得此人的才能并非最出彩的一个,怎么就轮到了他夺魁。
温雉犹疑道,“只是……”
“只是什么?”他的声音轻慢又懒散,似乎对接下来的所要听到的事情不甚在意,实则却下意识将注意力都放到了温雉那张嘴上。
“只是长公主殿下之前所救,正是那程行秋。”温雉不知这话该不该说给主子听,不过主子一向不喜他们对其有所隐瞒,心一狠,就给道了出来。
确实早有消息传到他耳朵里,知道这行事乖张的皇妹搭救了一名男子,近来还有与之愈发亲近的趋势,只是那时他正置身权谋,不感兴趣也无暇细究。
他指尖一松一捏,攥住了发簪的顶端,去拨弄那上边的珠穗,就像在把玩其主的墨发,他脑中忽地浮现她那日在榕树下的回眸一眼。
因着阮玉仪早已成了亲,按大芜的礼制,是不能散着发的,但他瞧那云髻峨峨,不施加半点发油的模样,便知道她的发手感一定很柔顺。
温雉将今日暗中跟随阮玉仪所见一一道来,每悄悄抬一眼,就见主子的脸色比上一眼又沉了几分。
好不容易撑着惊惧的心讲完,姜怀央却突然吩咐道:
“将这簪子收好,放到我的寝宫去。”
寝宫?难不成主子对这有家室的女子……温雉收敛了思绪,不敢多胡乱揣测。
第18章 误解
雨势越发肆意凶猛起来,在檐下看,连缀成了盛大的雨帘,眼前的花草都如天空一般,显得格外灰暗。
阮玉仪站在廊下,伸手去触碰雨滴,雨打在她温热的手心,滑落。
她回身对厢房内的木香道,“没有多余的伞了么?”
见下起了雨来,他们一行人就赶紧到了寺庙给他们安排的院子,也没顾得上多拿伞,唯有厢房内配备的在手边。
雨下成这样,去找寺庙里的人拿定然是不现实的,可她却也不能去其他人厢房内借,不然若是对方盘问起来,看出点什么可如何是好。
木香从屋内走出来,无奈地摇头,“真寻不到多的了。”
阮玉仪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也不知如此天气,世子还会不会在他那院落中。
“那些誊了经文的纸在你那吗?”她问。
木香从衣袖中拉出来一角,“一直都在这里。”阮玉仪接过,藏在怀中。
于是她们撑开这一柄伞,相互挨着,小跑进了雨幕。
待她们到了寺庙,难免沾湿了鞋袜衣裙,阮玉仪被冻得直打哆嗦,小脸也有些失了血色。
木香将她安置妥当,就撑起伞要去庙中的膳房,说是给她煮碗姜汤来。
阮玉仪点点头,取出怀中干燥的经文誊抄,紧捏在手上。
雨斜射进来,将廊中都浇湿了半边,她原想取了火折子去院落中将这经文焚烧,也算是表达对这位不知名的英灵的一份追思。
奈何大雨将一切都吹打得一塌糊涂,别说出去,在外边怕是连火也点不着。
不见世子身影,她思忖片刻,去了小庙堂,毕竟她瞧殿下也都是在这儿上的香。
她找来一个铜盆,将经文搁在里边,于门边点燃。
火势一下就窜了起来,雀跃地一点点吞噬着她一早上的心力。
烧尽了的纸灰被风吹得漫天飘着,有的被吹进了庙堂,落在她的裙裳之上。
因为兄长从军,她再知道不过,近年胡人猖獗,欺压抢掠了无数边陲百姓,弄得他们不得安宁,甚至那次战役之后,不过安生了几年,又隐隐有抢占地界的意思。
她们这些妇孺没有提枪的本事,是靠着那些将士多年不归家,靠着他们接连地牺牲,才换来家国平安。
她注视着变换的火光,细细的忧伤如藤蔓缠上心头。
忽地,头顶传来一声厉喝,“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双玄色锻靴立在她的余光中。
姜怀央紧蹙着眉,她难道不知道寺中不可烧纸么?
阮玉仪被突然的声音斥得浑身一颤,她保持着蹲姿,抬眼望他,眼前的人满脸风雨欲来的模样。
世子平日里虽然也冷脸,却未曾这般冷峻过,她不知道动了他哪根底线,一时间有些被震到了,怯生生地回看他。
姜怀央见她仰着脑袋,一对眸子似乎比外头沾了雨露的花儿,还要水灵上几分,顿觉燥意更浓。
他一碰上有关副将的事就思绪混沌,此时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叫嚣。
于是他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他的手握久了刀剑,抓着女子细嫩的小臂时就不知轻重,阮玉仪被他拉得一个踉跄,险些撞入他怀中。
她跌跌撞撞勉强住了身形,发上珠穗也在惊恐似的,剧烈晃动。
木香捧着一碗姜汤回来时,就刚好碰见这一幕。
她轻呼,“小姐!”走动间,淡黄的汁液晃晃荡荡,泼洒了些许,温热的汤汁浸入她的指缝。
脚下火光仍在跳动,像是迫不及待要脱离这铜盆的束缚。
姜怀央注意到她手中的瓷碗,也没细看里边盛的是什么汤,一把夺过,尽数浇在铜盆里,火这才一下熄灭。
“你……”阮玉仪本是好心,却换来了呵斥,再加上不忍木香冒雨拿来的姜汤就被这么糟蹋了,心里是又愧又怒。
她奋力挣扎了几下,可是姜怀央的手还是跟铁钳似的死死攥着她的小臂。
他冷笑一声,眸眼深处波涛暗涌,“佛前烧纸,是为不敬。我不信你不知道。”
这里是佛堂,谁给她的胆子在这里给人烧纸,更何况……寺里在此为副将举办为期二十又一日的诵经,在前几日将将结束。
他如何能容忍她在这个节点上在此胡来。
木香见他们的架势,惊了一瞬,想上前救下小姐,身后却有人摁住了她的肩,她回首看去。
是一个眼形细长上挑,面相阴柔的男子。
温雉面色淡然地上前,拱了拱手,“主子,发生何事了?”他听到动静,便想着过来瞧一眼,不料见着这番景象。
在这里又见着他,这位姑娘似乎有些讶异。温雉收回目光。
“速速将这里收拾了。”姜怀央听见温雉的询问,理智稍有回笼,终于肯松了抓她的力道。
阮玉仪垂眸一看,小臂上已经有了些红白交杂的指印,她默默揉着酸痛处,欠身道,“殿下恕罪。”
或许她就不该一厢情愿地抄写一早上经文,抄到手腕酸软,人家还压根不领情。
也是,这名将士捐躯赴国难,身后英名,自有世子来祭奠。终究是她多事了。
“木香,走吧。”她的声音轻得像是一朵云,随便就能给吹散了,木香却听出里边的万般无奈。
她就不该纵小姐来勾搭世子。
阮玉仪足腕间细碎的铃音响起,她抬脚正欲离开。
姜怀央并不阻止,只立着不动,胸口却因这似有破碎感的铃音,感到有些滞涩。
温雉叫住了她。
“姑娘,你烧的这纸上怎么有字?”
他拨弄了下那铜盆中未烧尽的残页,因着被浇湿了,上边的字迹也洇作一团,只依稀能辨出这些字排布齐整。
阮玉仪敛去眼中所有情绪,深深调整了下呼吸,感到心绪平和了些,才启唇,“一些经文罢了。”
“是《地藏经》么。”温雉翻到了底下还算完好的一角,拣出,细细辨认后问道。
阮玉仪不语。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世子一言,可顶了她千万句。
姜怀央闻言,却是一怔。太妃好礼佛,因此他对这经文的用处有所耳闻,只是,她抄这东西做什么还誊写了这么些张。
他侧头去看供桌上仍然燃着的残香,心里忽地窜上一个念头――
她是在为身死远方的副将而祈祷,以一个受他们所庇护的寻常国民的身份。
温雉碾了碾指尖,碎纸落回了铜盆。他起身道,“主子,我能问问……这上面为何有姜片吗?”
姑娘,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他心道。
姜怀央闻言分了那堆狼藉一眼,这才注意到铜盆里头的零星姜片,是偏白的黄,这会儿落在里边,沾了不少纸灰,显得有几分违和。
再看阮玉仪,半边衣裙微湿,双手搅在一起,不时抚摩着,玉容纸一般苍白,瞧着脆弱惹人怜。
他知道自己是想错她了。
秋季的雨裹挟而来的,尽是寒意,天气一日日冷下来,她分明如此纤弱,却还穿着单薄,真以为他喜欢看么。
他神色复杂,却软了态度,沉声吩咐,“温雉,你去新盛一碗姜汤来。你带你们小姐去隔壁厢房歇着。”他又对木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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